热腾腾的菜肴刚好上完桌,顾弄潮坐在桌前迟迟没动箸是一直在等言霁。
一进门,侍女接过言霁覆了雪的狐裘挂在衣架上,顾弄潮就像是一尊石雕,在看到言霁后活络起来,重复鲜明地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去哪了?”
“到湖边走了圈。”言霁看到顾弄潮替他将身边的凳子拉开,但他没坐顾弄潮旁边,而是坐在对面,状似无意地让布菜的侍女给他盛一碗汤。
顾弄潮垂下眼帘,让侍女下去,亲自盛汤给言霁:“湖边结了冰,但并不厚,小心失足。”
“朕没那么蠢。”
之后便是漫长的阒寂,只有顾弄潮盛汤时汤勺嗑在碗沿的声音,言霁突然间很想问一问顾弄潮如今这般到底又是在耍什么花招。
或许他并不蠢,但一对比顾弄潮弯弯绕绕比京巷还复杂的心思,就显得他过于天真无知。
“你......”
“你......”
两人声音相撞在一起,而后双双停住,顾弄潮将汤碗递给言霁,眼中氤氲着温柔纵容的笑意:“你想说什么?”
“你为什么突然改性了。”言霁单纯地发问,“之前你用剑刺向朕的时候,可一点也没犹豫,噗地一声,朕一低头胸口就插着一柄剑了。”
顾弄潮唇线紧敛。
偏偏言霁话语里没有抱怨,没有伤感,也没有怨恨,他就只是睁着澄澈的眼眸单纯这样问,顾弄潮的心脏却在平静无澜的询问中,被一只无形的攥紧。
“所以你现在又是在干嘛?”
“上一刻明明差点杀了朕,又突然大发慈悲似的,还是捧着我护着我,权势也不要了,尊严也丢弃了,你是想从朕这里,获得什么回应吗?”
顾弄潮闭上眼,袖下的手指紧缩着扣进掌心:“没有,我没有想要换取什么。”
言霁静静看了顾弄潮半晌,道:“可朕觉得你在口是心非。”
满桌他喜欢的菜肴,如今入口竟也索然无味,为免浪费这难得的一餐,言霁在喉头酸涩的情况下依然每样都尝了一点。
哪怕嚼着没有什么味道。
脑海里时常冒出的混乱记忆让言霁先在无暇去深思太多东西,他希望别人能直接告诉他,但噤口不言的顾弄潮,让他再度出现烦闷的情绪。
不是他要当顾弄潮是草木。
是顾弄潮在把他自己当草木。
-
回宫的第二天,顾弄潮也重新回到承明宫继续履行禁足这项惩罚。
但看他的精神似乎比前一日更差了些。
因为昨日的事,言霁暂时不想理他,在他看来自己真的过于仁慈,按理说顾弄潮都差点杀死他,他也应该想办法弄死顾弄潮的。
可这次醒来很奇怪的,他几乎从没想过报复回去让顾弄潮也尝尝被剑刺死的感觉,这或许也可以归结于他如今还没寻到报复的良机。
但无法解释,他因肖相的话,鬼使神差关心了顾弄潮。而顾弄潮却没回应他的这份关心,这让言霁产生一种自作多情的卑微感。
他是万人之上的皇帝,怎能于人前卑微。
言霁打定主意不理顾弄潮了。
他弄不懂自己莫名其妙的情绪,站在院子里折腾进贡来的白花绿萼,繁琐的花枝很快被薅秃了,片片花瓣零落于地,仅剩下的两三瓣倔强地长在枝头上,显得可怜凄惨。
影五无声出现在言霁身后。
“陛下,属下查到那些人都是摄政王养在别院里的医师。”
言霁终于停止了对白梅的摧残,转过身看向影五,慢慢拧起眉头:“医师?他生了什么病,需要这么多医师齐聚摄政王府?”
影五冷酷道:“可要抓一两个来拷问?”
这是言霁曾经的行事作风,下面的暗卫也都有样学样,但这次言霁莫名哽了下,开始觉得这般做不太好。
好像曾经没有的良心,因为被刺了一剑,重新回到了他缺空的胸膛内。
“算了,朕直接去问他。”
言霁说完就朝御书房走,完全忘记了前一秒他还打定主意不见顾弄潮。
走到御书房门前,却听本该在帮他批奏折的人正在跟人说话,言霁正要进去,兀地发现跟顾弄潮说话的人并不是哪位大臣,而是江逢舟。
正巧一句话撞入耳中:“并非无法医治,王爷何苦从一开始就放弃了。”
看来顾弄潮是真的生病了。
在言霁怔愣时,另一道有些陌生的声音跟着响起:“王爷如今自厌,是因为换心一事么,不如王爷直接跟陛下说明,以陛下现在的性子,说不定也能理解王爷的选择”
一阵闷咳后,是顾弄潮的声音:“无论是什么原因,伤害都真实存在过,他到现在,还会因为稍微受寒而满身疼痛,皆是因为我从未询问过他是否愿意。”
“那些沉重的事,被忘记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轻轻嗤笑了声后,顾弄潮轻声续道:“若需神佛都不舍他受这般苦楚,才让他继续无忧无虑。”
后面的言霁没再听了,他转身离开御书房,走到一半又停下来,他还没弄清顾弄潮是生了什么病。
生病应该得治。
言霁恶毒地打着算盘,当初逼着他喝药,现在风水轮流转,他也要逼着顾弄潮喝药。
于是又转身想回去,迎面却撞见从御书房方向出来的清俊男人。
穿着紫色朝服,佩金鱼袋。
是三品以上的大官,言霁目露疑惑,可他却好像没见过此人。
男子看到言霁却像是并无意外,好似一早就知道言霁在这里,拱手行了一礼后,眯着弯眸笑得像个狡猾狐狸:“陛下可是在等臣?”
看着那双标志性的笑眼,言霁终于想起来这人是谁了。
大崇正一品官员,中书令。
三省首辅之一。
这人很少来上朝,低调得如同透明人,他若是不开口,隐在朝臣中仿佛一个背景板,就算刻意去寻找他的站位也很容易忽视他,但当他一开口,却能瞬间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
顾弄潮能爬上如今这个位置,少不得中书令最开始的助力。
言霁直言道:“你知道顾弄潮生什么病了吗?”
“一点小问题,喝点药就能解决。”中书令弯着狐狸眼,故作烦恼地揉了揉额角,“但王爷似乎打算顺其自然呢。”
言霁听出中书令话里的用意:“你想让朕帮你?”
中书令歪了歪头:“怎么能说帮臣,陛下是在帮自己。”
“此话怎讲?”言霁倒要看他能扯出个什么花来。
中书令有条不紊、头头是道:“王爷如今是为陛下受过,陛下心善仁慈,自不会对救过自己的人以怨报德,所以陛下日后若是想起所有的一切,定会后悔今日不为。”
“救过朕?”言霁瞪大眼,“你把他刺杀暗害朕说成救朕?颠倒黑白也不是你这样闭眼就来。”
中书令想了想,无奈道:“好吧,既是救,也是杀,但没有救,何来杀呢。”
话题已经扯得言霁逐渐听不懂,索性问道:“你们口中的换心是什么情况?”
他这颗心是换来的,是换的何人的?
“王爷有交代,若是陛下想不起来,任何人不得向陛下提及那些事,逼迫陛下被动记起。”中书令像是很遗憾般,“恕臣爱莫能助。”
未了他又道:“不过这个逆天之术既是臣告诉王爷一试的,定是知道陛下不日定会想起一切,所以提醒陛下一句,不要让现在的抉择,让未来的自己后悔。”
“陛下可是,付出很多,才能换来如今的安定。”
中书令再次一拱手,说道:“王爷同样付出了足够的代价,就算一族被如此对待,依然能做到如此,恐怕放眼整个朝堂,王侍中都未必能做到如此。”
说完,中书令察觉到御书房内的动静,隔着这么远,都能知道摄政王快出来了,没再多废话,转身打算离开,却听见皇帝骤然问道:“你跟顾弄潮是怎么认识的?”
中书令顿住脚步,像是怀恋般望向当空的旭阳:“十年前,牢狱里,第一眼看到被绑在邢台架上的少年时,我就知道振兴大崇的希望在他身上。”
当年先帝挥霍无度,鱼肉百姓的律法接连颁布,朝中各国内应却不理会清缴,贪官污吏蠹众木折,末尾五年从政期近乎毫无作为。
千年王朝的大崇已有走向衰败之势。
就在这时,阴暗潮湿的地牢中,出现那样一位眼中闪烁坚定冷光的少年,在残酷凶狠的刑法下不屈不挠,哪怕身着囚服浑身血迹,也似发着光。
中书令心想,任谁看到,都会不约而同冒出一个想法:
——少年绝非池中鱼。
他不过稍一伸手相助,跃出池塘的鱼儿便腾空化为直冲九霄的青龙,搅动风雨,将触目所及的阴霾尽数扫尽,让阴云幂幂的天空被万丈霞光破开。
中书令回眸看了眼言霁,露出一个真切的笑容。
同样归位的真龙,也将让盛世得以重现。
“霁儿?”身后传来轻唤,顾弄潮快走两步,到言霁身边的同时将肩上的鹤氅兜头裹住只穿着单衣的言霁,语气难免严厉起来,“你身边的人怎么照顾的,出来也不给你披件御寒。”
言霁回过神,中书令不知何时走了,他转头看向顾弄潮,张嘴说了句:“有病就治,知道吗?”
顾弄潮一愣,失笑道:“是在骂我么?”
“我说真的。”言霁摇了摇头,紧紧握住顾弄潮冰冷的手指,“有病就治,我陪你一起。”
顾弄潮一瞬回握言霁的手,喉头的血气再度涌出,他不动声色咽了回去,轻轻笑着道了声:“好。”
-
深夜,言霁心悸了下,从睡梦中醒转,睁开眼看着漆黑一片的夜色。
周围浓稠如墨,目之所及之处没有一丝光,言霁躺了会儿察觉不对,起身摸索着床头,握住引线摇响传唤铃。
叮呤空灵的铃声响彻四野,可却迟迟没有人进来。
言霁下了床,睁眼瞎般找到挂在门框旁边的琉璃灯,又翻出火折子将烛火点燃,当光亮剎那燃起那刻,漫天鹅毛大雪飘散落下,呼啸的寒风卷起他曳地的衣摆,同时间未着袜履的赤足所立之地变成寒冰厚雪。
环顾四方,言霁发现他站在漫无边际的雪原中,无际天幕下茕然一身,刺骨的严寒钻进衣袍缝隙间,刀子似直往骨子里渗入。
明明前一秒,他还在自己的寝殿里。
前面似有一道火光,言霁提着琉璃灯,冒着几乎叫人站立不稳的朔风,顶着刮脸刺痛的风雪,矮着身体艰难地一步步朝冰天雪地中那抹火光走去,走近后发现,散发着暖光的火堆前盘腿坐着一个人,正在伸手烤着面前的火取暖。
来时的路上留下一道道脚印,很快又被飞雪覆盖,言霁及到近前,火堆前的人这才转头看他,露出一张与他如出一辙的脸。
两张脸四目相对,皆是一样明艶绝伦,瑶环瑜珥。
言霁问道:“你是总是出现在我脑海里那个人吗?”
灯火一照,他才发现面前这人脸颊湿润,眼眶也盈着涟涟水色,他一直在这里哭泣。
于是抛开了前一个问题,言霁又问他:“你为什么哭?”
那人道:“因为难受。”
言霁听着这话,感同身受般也被潮水般寂冷的难耐之情所湮灭,他蹙眉问:“为什么难受?”
“因为我明明很喜欢一个人,却要眼睁睁看着他蹉跎自己。”
言霁道:“你说的是顾弄潮吗?”
那人自顾自道:“是我将死前的执念与呼唤,唤醒第一次戴上卫冕的你随之睁开眼,拥有一瞬窥见这间的能力。”
言霁缓慢地眨了眨眼,将落进眼中的飞雪融化。
“谢谢你,没有让过去与未来成空。”那人站起身,伸手紧紧拥抱着言霁,低声呢喃着,“当脱下卫冕时请再次睁开眼吧,想起所有的一切,不要让之前的努力白费。”
言霁愣愣地抬手,想要回抱这个看起来很难受的人,但当他刚触碰到对方身体的时候,那人化成曼舞的飞雪,飘散着吹卷过言霁垂落身侧的发丝,腾空远去。
下一秒,言霁回到熟悉的寝殿,飞雪与冷寂尽数消失,他手里提着一盏即将燃尽的琉璃灯。
旁边耳房的小门被拉开,顾弄潮披着一件外袍走过来道:“睡不着么?”
言霁看着顾弄潮,他还没从刺骨严寒的冰原缓过神,连呼出的热气都感觉瞬间冻成了冰渣。
“冷......”
“明日便是国宴,陛下早些睡......”顾弄潮听到言霁的话后停住,伸手碰了碰言霁苍白如冰的脸颊,指尖果然感受到不同寻常的冰冷。
琉璃灯里燃尽的火焰摇晃了下,彻底灭了。
寝殿再次陷入空荡静谧的黑暗中。
没等顾弄潮有所动作,琉璃灯坠落地上的声音响起,怀里便被挤进了一个瑟瑟发抖的柔软身躯,言霁紧紧抱着他,再度说道:“好冷。”
他感觉自己好像在冰原里呆了很久很久,直到现在,才终于从那里出来。
顾弄潮环抱住颤抖的身体,将自己的体温渡了过去,待怀里的身体止住颤抖,才抱着赤着脚的言霁回到龙榻上,重新点了灯,弄了几个汤婆子回来放在被褥内,又用温热的湿巾替言霁将双足擦洗干净。
等裹进被褥中后,言霁探出一双眼,伸手拽着顾弄潮的袖袍,半晌后,脸上浮出红晕:“你陪我睡。”
顾弄潮愣了下,道了声:“好。”
他醒来本是打算在天明前将国宴一事再确认一遍,但当言霁请求他时,顾弄潮打乱了自己的计划,进了被子里抱着言霁。
绵长湿润的呼吸吹拂在脸侧,本已是及近的距离,但言霁犹觉不够,往顾弄潮怀里又挤了些,诺大一个龙榻好似睡不下他,非要把自己缩成一小团钻进顾弄潮怀中。
头顶响起低沉悦耳的笑声:“做噩梦了?”
“不是噩梦。”言霁闭上眼,缓和呼吸,“是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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