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摄政王一党的人本就在推动常佩调往邶州一事,这个结果也合了他们心意......他们没理由再拒绝。
一箭三雕。
这确实是小皇帝能想出来的策略吗?
言霁见大家突然不说话了,不由惴惴地问:“有何不妥吗?”他的视线习惯性地落在左前方身姿挺拔俊美的摄政王身上,眼神迷惘,就像在求助。
其中一人迟疑道:“老臣认为......”
顾弄潮上前一步,微微躬身:“就依陛下所言。”
常佩后一步走出来来,依旧不着调地笑面:“臣遵旨。”
只有顾弄潮能看明白,这并不是所谓的一箭三雕,而是小皇帝对他的示弱,没人比顾弄潮更清楚,言霁手底下唯一掌兵的保皇党,只有邬冬这位女将军,一旦调离,言霁在京中,只能依靠他这个心怀叵测的皇叔。
顾弄潮目光复杂地看向龙椅上骄纵矜贵的皇帝陛下,言霁撑着头,犯困似地眼帘半阖,也看着顾弄潮,目光对接,似带醉意般的缠绵缱绻,朱红柔软的嘴唇轻启,无声道:“朕相信,皇叔不会让朕失望的。”
-
近些日子,承明宫一片愁云惨淡之景,问起承明宫的宫人,得到的回答是没头没尾的一句:“陛下已经玩了近一个月的笛子了。”
还没哪次,小皇帝能持续这么久。
那笛声时而凄厉,时而委婉,断断续续,呜咽如泣难以成调。
在承明宫众多宫人的推搡下,木槿不得不委婉地给陛下送去一个提议:“陛下,您要不要请个老师呢?”
“为什么要请师父?”言霁眨着清澈的眼睛,诚心询问。
木槿一时没好说出真实的理由,憋了好一会儿才道:“因为......师父能让陛下的技艺更高一层。”
言霁笑了笑,道:“朕就是吹着玩,没想要成为乐理大家。”
说罢,他又将玉笛放到唇畔,凄厉尖锐的鸣笛声再次响彻承明宫的上空。
木槿默默将棉团塞回耳朵里,笑容疲惫。
在场只有薛迟桉能对这笛音熟视无睹,甚至安静地撑着头趴在旁边——欣赏。
其实,往好处想,小皇帝的笛音比最初已经好了不知多少,只不过这个“不知多少”在强大的破坏力前,犹如杯水车薪,不值一提。
在承明宫沉闷的气氛中,阖宫迎来了即皇帝继位后太后的第一次寿辰。
由于仍在丧期,且太后尚佛,这场寿辰太后主张低调,只邀了天子近臣以及各皇室宗亲。
但总人数加起来,也不算少了。
如今已至深秋,夜间天气更凉,也依然没有浇凉众人为太后贺寿的火热奉承之心,各自带着五花八门的奇珍异宝进献,而言霁独具一格,还真将从花市买来的那盆拒霜花送了出去。
太后依然是风姿犹在的年纪,加上养护得当,瓷白娇媚的脸上甚至连一丝皱纹都没,从始至终都带着和煦的笑容,对于言霁送上的贺礼,只淡淡说了句:“皇帝有心了。”
这盆拒霜花莹白透亮,在月色下仿佛散发着一层淡淡的荧光,但再好看,也只是从花市里随手买来的,当不起多金贵,哪怕是御赐。
场面都有些安静下来。
言霁浑然不觉的模样,天真乖巧地朝太后贺寿,自始至终看不出一丝破绽,对太后的儒慕之情亦不似作假,未了依偎在太后旁边,同她说起些朝堂上好玩的事。
太后有一下没一下抚过言霁漆黑亮洁的长发,听他说完,突然提及:“之前你跟傅袅的事耽搁了,要不重新择个日子再去一趟钦天司?”
言霁半依在顾涟漪怀里,仰头望着她,目光有些哀怨:“母后就这么想快点把朕打发出去吗?”
太后失笑道:“还不是大臣们催得紧,叫你赶紧为皇室开枝散叶。”停了停,又道,“就算暂时不想纳后,纳些妃嫔填充后宫也可。”
“母后,这事容后再说吧,朕都还未及冠,想多清净几年。”言霁说完不想再待下去,直起身子道,“朕去后面看看,先前在母后这里抄的佛经落在佛堂了。”
寿宴还没开始多久,言霁便离了场。
他真正的母亲不是坐在群臣环绕的欢庆声中,而是处在无人问津的偏僻冷宫,甚至连生死都未明。
言霁走进佛堂,薛迟桉在后面给他提着灯,等推门进去后,率先掌了一盏灯放在贡台上,幽暗昏黄的灯光照亮佛龛里盘坐的金塑像,佛像慈眉善目,眼眸低垂,于葳蕤灯光下显出悲天悯人之情。
言霁在佛前停住脚步,侧过半张脸对薛迟桉道:“你到外面等朕吧。”
薛迟桉应了声“是”,走前将门掩了半扇,他并没有走远,找了个台阶坐下,灯放在脚边,在秋风落叶中,十分耐心地静静等待着。
佛堂内,言霁撩起衣摆跪在蒲团上,点了三支香供在香炉里,抬眸并不怎么虔诚地看了眼垂目微笑的佛像。
后宫里,最敬神明的并不是顾涟漪,而是庄贵妃。未央宫烧毁前,父皇也曾为母妃建造一间独立的佛堂,庄贵妃每日辰时都会去诵经礼佛,晚间睡前点上三支香,宫人们都说,未央宫的一花一草,就染上了佛性。
那棵菩提树更是,生机勃勃。
可是最敬神明的人,如今又落得何等下场。
看了片刻后,言霁收回视线,整理起贡台上零散放着的抄书。
身后响起脚步声,言霁以为是薛迟桉来催他了,没回头道:“马上,将这些东西留在这里,心里太膈应了。”
“膈应什么?”
清冷声如金玉相击时余留在山涧间的回音,空旷轻灵,轻飘飘钻入耳中,却吓得言霁脱了手,手里刚整理好的一迭宣纸,纷纷扬扬飘落了一地。
夜里的晚风从没有半掩的房门吹入,将宣纸卷着边吹着飞得更高了些,烛光颤动,言霁跪在佛前侧身回头,眼中还有未遮掩下去的惊惶。
顾弄潮穿着广袍宽衣,如华似水的冷白色,肩上搭着一袭御寒的玄黑披风,金线祥云腾龙图纹滚边,墨发披在身后,雪衣玉冠,殊容鹤姿。宣纸飘在他脚边,顾弄潮弯身拾起,目光扫过,上面端端正正写着诸多经文,每一笔每一划都像是细思后落笔,墨渍落得很厚。
“你杀气过重。”顾弄潮不冷不热地点评了句。
言霁默默拾着落了满地写着经文的纸,神色并无浮动,拾完整理好后,接过顾弄潮手里那张,夹在册子里,这才抬起眼眸,微微带着笑意:“皇叔是来找书吗?”
没有开门的动静,而且顾弄潮来的方向是一架多格梨木书架后,那里放置着太后从各处集来的经书传记,若是人藏在后面,从这个方向确实是看不见的。
说明言霁进佛堂前,顾弄潮就在这里了。
顾弄潮侧靠着贡台,见言霁并不怎么会装订册子,很自然地接过道:“送了几本孤本为太后作贺,她叫我放进这里来。”
说完,两人间又没话题了。言霁便老老实实地看着顾弄潮手指娴熟地给整理好的宣纸左中右穿了三个孔,穿过红绳绑好翻页线,动作细致专注,好像这位翻弄皇权的摄政王,此刻只有这一件事值得他去做。
言霁看得失了神,思绪不知不觉飘远,以前皇叔为他补课时亦是如此专注的神情,哪怕他在太学院每次都排名垫底,顾弄潮都从没放弃给他开小灶。
哪怕是现在,也在教他为君的道理。
“看什么?”顾弄潮撩起眼皮,那本册子早已装订好放在旁边,香烟升起的烟雾袅袅环绕在顾弄潮身畔,顾弄潮倾身靠近言霁,挑眉道:“本王好看吗?”
那一瞬,言霁的心脏漏跳了一拍,他看着近在咫尺俊美惑人的面容,继而心跳的速度加快,频率杂乱无章。
有些抵不住近距离的美颜暴击,言霁耳朵绯红地往后仰了些,手指揪着衣袖,青涩的喉结滚动了下,目光闪躲道:“皇叔自然好看。”
是他见过最好看的人。
风灵衣?风灵衣根本没法给皇叔比。
顾弄潮轻轻笑了一声,那道气音似的笑声扑在言霁颤抖的眼睫上,他直起身,目光悠远地落在挡在门外的夜色里。
“为什么将康乐手下的商铺账册和私印给我?”
言霁一时没接过话题,还处在眩晕的愣怔中,恍恍惚惚地就吐出一句:“因为皇叔好看?”
说完,他差点闪了舌头,然而说出去的话就如覆水般再难收回。
真是......美色误人。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言霁慌张地就要解释,他还不想这么快就英年早逝,在那书里,至少也是二十多岁发生的事了。
然而越急越说不清,忽而间,下巴被微微抬起,唇瓣落下一个温热柔软的吻,轻轻相贴,转瞬即逝。
“你是想让我亲你吗?”顾弄潮风轻云淡的模样,就像全然不知此番行为,如何惊扰得言霁内心掀起巨浪狂风,带着蛊惑般的意味道:“可以直接跟我说。”
言霁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瞳孔微缩,唇上的温热还没散去,直袭得内心满目狼藉。
佛不语,低眉敛目,慈祥且悲悯。
“我......”言霁话说了个开头便顿住了,他看到顾弄潮眼里,没有夹杂一丝□□,里面倒映的人,反倒先不知所措地红着眼尾。
言霁闭了闭眼,缓过心里弥漫开的钝痛,嘴角勾起抹笑意,支起身子贴着顾弄潮,满脸天真烂漫道:“我想要的更多,皇叔也给吗?”
这次,换顾弄潮往后避开了。
满室香烟,令人窒闷,又令人心头怦然,不着调地跳动,越来越快。
而另一颗最先跳动的心脏,却逐渐寂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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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掩的门扇旁,薛迟桉站在门外刚好撞见顾弄潮亲言霁的那一下,身侧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紧,没有停留地转身离开。
第37章
生活再次恢复正轨, 言霁禀行三点一线十分规律的作息,上朝、批奏折、回寝宫。除了一些折磨人的小爱好,例如吹笛子, 再没有激起生活中多少水花。
活得比真傀儡还要约束自己。
对于此前从清风那里获得的消息, 言霁似乎也没有继续探究的意图。
至于言霁叫人送去摄政王府的、他从康乐那里搜查来的各大店铺账本和私印,以及商脉联络的路线图, 全被顾弄潮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给他留了一句话,意思是让他自己学着打理。
言霁便顺势接下, 让影一此前安排下去盯着的人开始收网,以及安排影七去查穆王府传闻中那位“世子”的痕迹。
除此之外, 就无他事。
但当言霁安分了, 朝臣们必然就不会甘心,似乎这天下无事时, 他们反而坐不住地要找些事做,于是不知在谁的带领下,又开始怂恿言霁提一提纳后一事。
纳后的第一人选自然还是傅袅, 那便得再去一趟钦天监算八字命格。
言霁之前本是打算寻个由头拒绝的, 但这次, 他没拒绝,想着娶就娶吧,反正顾弄潮又不喜欢他, 就按照他人生因有的轨迹, 纳后繁衍,再等哪天顾弄潮发疯把他杀了好了。
然而这次反倒是傅家拒绝了, 递上来的理由欲遮欲掩, 说是傅袅身体不好, 恐要耽误些时日。
算八字哪需要身体好不好的?
而且若是以往,以傅尚书的攀龙附凤、一切为自己的前途为先的性子,就算傅袅半死不活,恐怕抬也会把人给按时抬去,又怎会为了这么一件事推迟?
言霁越想越奇怪,但他跟傅袅不过只见过一面,实在不好过多询问。
但京中的流言蜚语却不会顾忌女儿家的名声,正在宫墙之外传得沸沸扬扬......
时节近冬,塞北的屠恭里将军班师回朝,陈太傅的侄女邬冬同时整装完毕,即将领兵前往塞北,两方进行军务交接时皇帝必须在场,言霁总算没理由再躲在寝宫里忙里偷闲,被又推又扯地挪了尊脚。
两方军务必须赶在入冬前交接完毕,否则入了冬,一旦下雪导致路上积雪,调往北疆的行程变慢恐生变故。因此邬冬在一早就料理完皇城军的琐事,只等这最后一次交接。
在此之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军得到传信,去了趟太傅府,拜访叔叔陈道渊。
邬冬自小没了父母,家业全靠叔叔帮忙打理,长大后性子便养得有些野,志向从军,背着陈太傅扮了男装去参了军,此后被揭穿,还是陈太傅舍了老脸向先帝求饶,才得到破例,后通过努力一步步升任成了大崇朝唯一的女将军。
曾经那些嘲笑她女儿家的臭男人们,全被她一杆□□打得三天爬不起来。
陈太傅自己没有子女,便视邬冬为子为女,邬冬没有父母,也视陈太傅为父为母,两人间比之寻常人家,虽有疏离,但其中的亲情更显深厚。
邬冬到时,太傅府上上下下都喜笑颜开地叫她将军小姐,邬冬也都一一回应,一会儿从这个手里抓一把干果,一会儿从摘朵花别在丫鬟头上,一路嬉笑怒骂地进到正厅,放开声音喊了一嗓子:“叔,找我呢?”
叔没看到,邬冬倒是看到正位上坐着一个面容昳丽的少年,脸蛋裹在长氅的毛领里,一身贵气非凡的衣饰,矜贵漂亮得好像话本里蛊惑人心的鲛人。
但这不是鲛人,而是只龙崽,邬冬是见过天子容颜的,瞬间就认出来了,立刻收起脸上不着调的笑,躬身半跪在地,正色道:“参加陛下。”
言霁眼瞳动了动,往眼角瞄了眼,看到低垂着头跪在地上的女将军。
陈太傅坐在旁边介绍道:“陛下,这位就是臣的侄女邬冬。”
“哦,朕知道你。”在他还是皇子的时候,邬冬女扮男装参军一事就有所耳闻,更了解是在那本书里,书中也有写过邬冬,是一个......很悲情的人物。
邬冬与她叔叔陈太傅同一阵营,身为保皇党,最后却没能在叛乱中护下皇帝言霁,带着万余人的皇城军拼死突围,想要拿回言霁的尸体安葬,但尸体却被摄政王顾弄潮扣押,与顾弄潮对战五天五夜,是整本书里唯一与之交战不落下风的将才。
但最后她输在人数太少,输在无粮以继,输在全朝廷无人向她,苦撑之下败于宣武门前,万箭穿心而死。
最后,也没能拿回言霁的尸身。
女将军浑身浴血,撑着一杆□□摇晃晃地站着,脸上也满是血垢,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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