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霁上下扫了眼段书白浑身泥垢,默默退了半步:“你在这里做什么?”
段书白饶了饶头,欲遮欲掩道:“我就......路过。”
言霁笑了声:“路过别人家?”笑后,表情冷了下来,厉声道,“私闯民宅,把安南侯府的公子抓起来。”
侍卫立刻就要动手,段书白急到:“我说,我说还不成吗!”顿了顿,他将藏在身后的玉佩拿了出来,“是常佩说有样东西拿在这里了,他没空过来,便叫我来取一趟。”
言霁接过那枚玉佩,认出那是傅袅的,之前在金佛寺,傅袅挂的就是这枚玉佩,走路时一晃一晃的,月色在玉面泛着莹润的光。
没想到这座木楼下面还有个暗室,侍卫搜了这么久也没发现,如果不是段书白突然出来,定是要错过了。
言霁揭开盖在暗室上的木板,正要下去,段书白忙攥住他,道:“我看过了,里面什么也没有了,脏得很,你别下去了。”
“朕就要下去。”言霁素来喜欢跟人反着来,推开段书白就顺着木梯爬了下去,落地后环顾四周,这底下的空间很大,像是堆货的地方,此时只剩一些燃烧过后的余烬,想必,那些禁药就是堆在这里面的。
再往里走,言霁的视线停在一处,顿住了。
那是一间铁门牢房,门上有仅容一个碗通行的口子,此时铁门已开,里面一个柜子,一个铺着稻草的石床,顶上开了一个透气的窗口。
这是启王之前藏匿言霁的地方。
大隐隐于市,贫民街气味混杂,大多数人都胆小怕生事,就算听到什么也不敢说出去,更何况附近的房子几乎全都空着,后面就是一个死胡同,这地方鲜有人至,是毁尸灭迹的最佳地点。
难怪关了他那么久,都没被朝廷的追兵找到。
恐怕启王逃走后,跟他的余党也是藏在这里的,直到被风灵衣卖了。
段书白紧跟着下来,指着旁边那间屋子,道:“玉佩就是在那间的床底下找到的。”
这间应该是看守的人住的地方,比关言霁的那间好多了,至少床上有被衾,洗脸架以及一个长条桌子,桌子上放着一盏灯,灯油已经燃尽了。
段书白扯着袖子去遮言霁的嘴鼻,嘟囔道:“这底下烧过些不好的东西,吸久了伤人,陛下还是快点上去吧,下面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朕之前就被关在这里。”言霁看向段书白,无所谓道,“跟大批禁药一起待了那么久,若是中毒,早就无药可救了。”
段书白给言霁挡嘴鼻的手僵在半空。
出去后,回去的一路异常沉默,言霁突然问道:“你跟着常佩学武,常佩即将被调往邶州,你也会跟去吗?”
段书白跟在他身后侧半步远的位置,静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原本我是不打算跟着去的,那么远的地方,山高水长的,哪有在京城自在。”
言霁顿住脚步,回身看他:“原本打算,现在不打算了?”
段书白自嘲地笑了下:“是,现在不打算了,我想象个男人一样,有一天能堂堂正正地站在喜欢的人面前,保护他、成为他手中最锋利的剑,杀尽他想杀之人。”
这还是他之前认识的那个,贪念美色的纨绔子弟吗?
言霁笑了起来,略带揶揄道:“究竟是怎样的大美人,将你迷得都改了性子,不当逍遥快活的小侯爷,偏要九死一生当大英雄。”
段书白:“是我历经花场,一见就误了终生的人,他定是世间最好看的,说句艳冠天下也不为过。”
闻言,言霁心里咯噔了下,这小侯爷,可别喜欢的是风灵衣啊。
然而没等言霁再去探听,他们已经出了贫民街站在巷口前了,段书白拱手正待告退,言霁看向他手里的玉佩,终于开口:“你能......把这个玉佩给我吗?”
段书白诧异地看他。
言霁解释道:“朕正好借口归还玉佩,去看一看傅袅怎么回事。若常佩问你,你就说被朕拿走了。”
近些日子关于这位准皇后的风言风语闹得沸沸扬扬,段书白也有耳闻,没再迟疑把玉佩给了言霁,还傻愣愣道:“还了玉佩后早些回宫,宫门该要下钥了。”
“嗯。”言霁将玉佩揣进袖子里,弯着眼睛乖巧点头。
段书白一步三回头地走在蓥金街辉煌的光影里,慢慢停下脚步,转身道:“这一别或许很久不能相见,你、就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言霁思考了下,葳蕤灯光中笑了笑:“那便预祝你前程似锦,如愿以偿。”
-
拿到玉佩后,言霁并没直接去尚书府。
他从影一那里得到消息,傅袅如今并不在尚书府,就连傅尚书也正翻天覆地在找傅袅,说起来傅袅已经失踪了近两个月了。
这消息傅尚书封得很严,少有人知道,在这节骨眼上,任何一个污点都可能成为党敌用来对付他的利箭,傅尚书想要女儿位居中宫,就不敢有丝毫闪失。
所以,即便是拿着玉佩去尚书府,也得不到回复,更有可能面对的是傅尚书的满口谎言。
言霁一路闲逛,站到了摄政王府门前。
从哪里产生问题,就从哪里解决最好。
摄政王府的下人们得知小皇帝驾临,跟过年似地热闹,吴老嘘寒问暖地照顾着,没一会儿言霁身上就多了一件袄子,手里揣了个汤婆子,面前放着五花八门的点心。
之前言霁不饿,这会儿终于觉得饿了,他最想的还是府上厨娘煮的阳春面。
吴老依着道:“先吃点点心垫垫,你啊你,说了多少次,到点不管饿不饿都得吃饭,陛下的肠胃本就娇气,不可再任性下去了。”
“知道啦。”言霁眉眼弯弯地问,“皇叔呢?”
吴老顾左言他:“一来就找你皇叔,先把面吃了,多久没见了,感觉陛下又瘦了,不过,好像也高了不少。”
言霁笑了笑,看出吴老不想让他去找顾弄潮,便没再提起。
厨娘还是以前那位厨娘,端着热腾腾的阳春面进来,面上还加了一个煎得黄灿灿的鸡蛋,言霁礼貌地道了谢,不快不慢地吃着面条。
厨娘站在旁边,面上的皱纹堆栈在一起,现出和蔼的笑容:“陛下,还是以前那个味吧?”
“嗯,跟往常一样好吃。”言霁在外面冻得鼻尖通红,现下暖了,眼中盈出一层浅浅的光亮,吃完后连着将汤也喝完,将空碗递给厨娘,笑得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
厨娘煮的阳春面有一股家的味道,除此之外其实比不上千香阁大厨的手艺,但言霁偏爱吃这个,还因为,他能有理由经常回摄政王府。
厨娘端着碗离开后,吴老踌躇完,在旁边轻声道:“今年岁旦,陛下依然在宫里过吗?”
空气凝滞了下,这个话题,总会让人不由自主想到去年的岁旦。
先帝就是在岁旦的前一月走了。
以往言霁都是在宫里与皇室宗亲貌合神离地团了个所谓的年后,会回到摄政王府与一直等着他的顾弄潮一起,过一个真正的年,一起度过子时。
唯独去年,帝王驾崩猝不及防,龙子相争血染京城,四皇兄拖着病体带着他一起料理完父皇的后事,遗诏下来后,朝野上下几乎没人敢信,那是真正动荡混乱的岁月。
摄政王几乎是踩着遍地白骨,手腕狠厉,行事雷厉风行,让他坐稳了储君之位。
直到入春,他真正成为了大崇朝的皇帝。
那年,言霁是在宫里度过的,一个人睁着眼待在承明宫度了子时,他那时就在想,往后恐怕只能他一个人过岁旦了。
吴老叹息道:“每年陛下都是跟王爷一起过,今年,陛下也回来过吧?”
言霁笑了笑,“好”字卡在喉头,最后说出口的,却是“之后再说吧”。
耽搁下,宫门已经落了钥,言霁被留在了摄政王府落宿,他借口四下走走,让吴老回去休息,只留下丫鬟小翠提灯陪着他。
摄政王府很大,但因为主人少,显得十分清静空旷,言霁还记得以前镇国王一大家人还在的时候,镇国王府是很热闹的,但如今这一大家人,守着这个忠君为国的镇国王府的,只剩下顾弄潮一人。
走走停停间,言霁状似无意地跟小翠闲侃,小翠是府上新来的丫鬟,原本拘束着,几句话间意外地发现这位小皇帝很好相处,说话也就放开了些。
不知不觉,就扯到了顾弄潮,言霁感慨:“也就他了,朕来了也不出来迎接,不知道朕哪里又得罪他了。”
小翠躬身低头提灯走在旁边照路:“陛下勿怪,王爷这些日是真的有事。”
言霁挑眉:“有什么事比朕还重要?”
小翠笑了声:“自然是没有陛下重要,但也是王府一等一的大事,王府里,恐怕要有王妃了,前几日住进来的。”
言霁脸上依然挂着和煦的笑容,眼神却肉眼可见地阴沉了下去,声音低得近乎危险道:“顾弄潮要娶亲?”
小翠恍惚觉得温度降低了不少,打了个哆嗦。
转过头,幽黄灯光下,小皇帝依然笑容妍艳,说道:“朕想去见见,这位准王妃。”
第39章
“朕想去见见这位准王妃。”
闻言, 小翠面露难色:“抱歉啊陛下,奴婢不知那位小姐住在哪个院里,只是看前段时间总是有大夫进出, 这事王爷似乎不想让外面知道。”
“恐怕她不是你们的王妃。”言霁道完这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就没再开口,小翠也不敢多说, 默默跟在旁边掌灯。
言霁没再往深处走,回了自己往常居住的寝房,小翠打了热水, 又将汤婆子放进被褥里,做完后言霁也将她遣走了。
这间屋子能看得出时常有人打扫着, 角落里也一尘不染, 被褥像是新换的,带着一股淡淡的香味。
言霁给自己泡了杯茶, 坐在桌前举起手,食指勾着那枚玉佩的牵绳,看了会儿后, 影五总算出现在他面前, 禀报道:“人应该在卿竹居。”
“情况如何?”
“守着不少金吾卫, 怕引起动静,没敢靠近。”
“知道了。”言霁深吸一口气,收回那枚玉佩, 又问道:“皇叔在哪?”
“这几日王爷去了别院, 似乎......旧疾复发,不过, 这会儿应该得到陛下到来的消息, 正在赶回来。”
想起别院里的药庄, 那间时刻充斥着浓郁苦涩药香的屋子,言霁眉心紧紧皱了起来,这段日子里他回想过很多次那本书里关于顾弄潮身体状况的描写,并没有任何问题。
除了最后突然猝死。
为什么现实里,顾弄潮却恶疾缠身。
而且在他看到那本书前,顾弄潮已经出现这样了。
快到子时,摄政王府一路上再次燃起了灯,摄政王带着几个兵尉,驱马而归,满身风霜地跳下马背,吴老接过顾弄潮手里的缰绳,说道:“陛下房里一直亮着灯,在等着王爷呢。”
“嗯。”顾弄潮淡淡应了声,抬步往里走,走了几步后,又转身看向一旁看好戏倚在门口的常佩,问道,“叫你去拾的东西,拿回来没?”
常佩笑着耸耸肩:“被小皇帝截走了。”
顾弄潮何其聪明,转眼就明白了事情起因,脱了披风扔给吴老,径直往言霁房里去。
这几个月来顾弄潮陆陆续续,将之前安排到言霁身边的线人收回来不少,现下对言霁的行为并不像之前那般一五一十全知道,没成想,这么快就脱离他掌控了。
一进院门,就看到言霁裹着棉被坐在石阶上,正犯困地昏昏欲睡,顾弄潮本打算放轻脚步,言霁就像是感应到顾弄潮来了,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视线看到顾弄潮后,就没移开,也再没眨眼。
顾弄潮走过去蹲在他面前,替他拢了下身上披着的棉被:“既然困,为何不先去睡?”
大概是夜色太沉、周遭过于静谧的缘故,顾弄潮的声音听起来意外得温和。
“我在等皇叔。”言霁抬手想揉眼睛,手腕被顾弄潮攥住拉开,凑近了轻轻朝他的眼睛吹了吹,言霁浑身僵硬,愣愣地看着。
吹完后,顾弄潮直起身:“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能看得出刚休养完的顾弄潮,脸色虽然依旧苍白虚弱,但情绪十分稳定,不会动不动就崩坏,言霁面对他时的压力小了些,以很平静的口吻说道:“我去到贫民街里的第二个木楼了。”
顾弄潮“嗯”了声。
言霁接着道:“看了你愿意让我看到的东西,也找到了一个你不愿让我找到的东西。”
顾弄潮勾了下嘴角:“是吗。”
“你别想趁跟我说话这会儿功夫让人将她转移走。”言霁抓着顾弄潮的衣服靠近,“外面都是我的人。有些事,我应该知道的总会知道。”
顾弄潮看着言霁,眼中一如既往无波无澜。
硬气也只存在一小会儿,没多久言霁就泄了气,眼神幽怨得像大冬天被大人抛弃在街上的小孩。
“你知道我一定会调查下去,哪怕是将那个木楼里所有东西都烧了,也不会阻止我,所以你就留了些不轻不重的东西给我看,误导我的思路,想要把我支出去。”
顾弄潮赞同地点头:“猜得不错。”
气得言霁抓起他的手,直接一口咬在顾弄潮手背上,磨着牙泄愤,咬了一会儿,松了力道,怕真把人咬疼了,但顾弄潮自始至终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伸着手任由他咬。
反倒是言霁眼尾绯红,带着鼻音道:“我要去见傅袅,将她落下的玉佩还给她。”
言霁见到傅袅时,几乎不敢相信那个人就是尚书府的天之娇女,深夜的卿竹居依然灯火通明,外面守着玄甲长戟的士兵,婢女们眼底浮现着浓浓的青黛,时不时有人进入其中一个屋子,没多久又面色憔悴地出来。
时而能听见里面压低的哭声,灯影颤动,傅袅就缩在灯光无法照亮的角落,头发蓬乱,将连埋在膝盖里,卷成了很小的一团。
初冬深夜冷得水面结冰,她依然穿着薄薄一层秋衫,像是感觉不到天气变化,又或者已经冻得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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