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柱裂开一道很深的沟壑,箭入十分,尾翎犹在震颤不休。
言霁松下紧绷的情绪,收回视线看向顾弄潮,顾弄潮长身而立,手握弓箭背脊直挺,还保持着弓弦拉满后松弦那一刻的姿势,那双眼冷冽刺骨,叱咤风云,光是站在那里,就给周遭之人莫大的压力。
宫人躬身接过摄政王手里的弓箭,心惊胆战地退了下去。
而这场斡旋中的当事人梅无香并不受丝毫干扰,很快射完九支箭,只有一箭失了准头,其余八支皆中靶心,而康乌子被顾弄潮那一箭吓破了胆,拿箭的手都不稳,更遑论射中移动毫无轨迹且十分快速的木靶。
梅无香搭上第十支箭,嗖地一声,为大崇夺得了个大满贯,群臣扬眉吐气,说的却是令柔然使臣脸红的谦虚之语。
柔然使臣手抖地捂着脖颈的伤口,鲜血仍多得从指缝渗出,言霁一时心情复杂,垂着眸子继续玩桌上的杯子时,让德喜去给使臣宣个太医来。
毕竟,使臣若是死在这里,于大崇宽和待物的名声不好。
浮世喧嚷,也不可浊尘蔽目。
想必顾弄潮也是拿捏好分寸,他若真想杀柔然使臣,此刻这位使臣已经在阴曹地府报道了。
因这事,众使臣忌惮大崇的摄政王,再没多生是非,只康乌子愤愤地坐在后首,神色阴郁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直到朝贡结束,各国献上带来的珠宝猛禽,周围的人也不与他交涉。
礼官报完那串罕见珍稀的东西,便是众人自由活动时间,有人聚在一起讨论刚刚柔然卑劣的行为,康乌子想要喝斥回去,但被随扈按住了肩。
康乌子不认为他错做了什么,既然是比拼,那只要能赢,任何手段都不为过,战场上可不会跟你讲规则。
全是这些人过于迂腐!
宴进一半,康乌子在议论声中离了席。
言霁坐满两个时辰,实在困倦非常,头枕着胳膊浑浑噩噩睡了过去,等他再醒来时,却已经躺在床上了,微微一动,旁边传来声音:“累了就继续睡。”
听到这道熟悉至极的声音,言霁彻底睡不着了,支起身子,碎发滑落肩头,丝丝缕缕如散开的墨,将那张脸衬得越发苍白,就连唇也毫无血色。
他看向坐在床边的摄政王,冷淡地问:“皇叔在这里干嘛?”
顾弄潮轻轻眨了下眼,垂目道:“守着你。”
“我又不会跑,守着我做什么......”话语还未说话,就听顾弄潮补充道,“跨年。”
言霁攥着床铺的手指颤了下,一股怒气没缘由地浮上心间,厉声打断道:“皇叔为何能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为何选我做你的傀儡,看来你从很早就知道我并不傻,你欺我瞒我,将我的人生搞得一团糟,就没有半点愧意吗!”
他气得眼前发黑,心口疼得佝偻下腰,顾弄潮错愕地去扶他,却被带着怒气的巴掌狠狠甩在脸上,那张芳华绝代的脸上顷刻浮现出了一个通红的巴掌印。
言霁并没觉好受多少,打多少个巴掌也换不回他的母妃,他一点也不想跟顾弄潮待在同一个空间里,掀开被褥就要下床,然而脚踩在地上,却比煮熟的面条还软绵,眼看就要摔下去,被顾弄潮扯着臂弯拉到了怀里。
“放开朕!”言霁抬手去推,手肘抵在坚实的胸膛,却无法撼动丝毫,顾弄潮单手就擎住了那两只挣扎的手,略微用力,言霁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反应过来就被压在床上,被顾弄潮死死桎梏在双臂间。
发丝凌乱,气得胸口不断起伏,眼眶通红,言霁瞪着他,齿尖泛起铁锈般的腥甜,被他生生压了下去。
“你是在为当年镇国王一家受柔然之故,连同几万大军覆灭一事而实行的报复吗?”眼中浸着水光,费劲力气才说完这句。
“如果我提前知道这些,定会与你鱼死网破!”可是......知道的时候,他却已经爱上了这个人,他的灵魂犹如被撕扯成两片,一半深爱着,一半痛恨着。
顾弄潮伸出指腹拂过他眼角的水渍,声音饱含一种难以言喻的凄然:“无论你信不信,她确实害了皇嗣,打入冷宫,已是先帝对她的仁慈。”
“我没听说有哪些皇子在当年死亡,自母妃入宫,也并无妃子怀孕,除了很早前病逝的,皇兄们个个都健在,你叫我如何相信所谓的毒害一词!”
顾弄潮深深看着言霁,并没说话。
他未语,言霁也不语,直至子时转半,新岁的第一刻到来。
一簇烟花升至天际炸开,千万星点飞溅着散开,将天空照得亮如白昼,尔后如流星坠落,绚烂至极,却转瞬消弭。
放烟花的人要想留住片刻的光影,就只能接二连三不断燃放,一时间天空色彩缤纷,美轮美奂,好似仙境。
在这璀璨瑰丽的光影中,顾弄潮俯身吻住言霁的嘴唇,尝着他口中的血味,将他崩溃哽咽一一轻抚,在烟花绽放的震耳响声中,用几乎叫人听不见的声音说道:“如果爱我让你觉得痛苦,那就恨我吧。”
“臣永远忠诚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
丝丝杨柳丝丝雨。春在溟蒙处。楼儿忒小不藏愁。几度和云飞去、觅归州。——《虞美人·梳楼》蒋捷。
第44章
年初朝廷会休沐七日, 这段时间是整个京城最繁华热闹的关头,除却一些必备人手的职位需要有人轮换着执勤,以及全年无休的宫人。
这段时间木槿愁掉了大把头发, 她常见陛下无神地独坐一处, 一日日得没胃口,连带着整个人肉眼可见得憔悴, 之前心头积郁也未好透,脸色始终苍白,还咳嗽了起来, 太医来看也说的先前那些话,除了让陛下喝药, 还叫他莫要忧思过度。
临出门, 木槿追上太医问道:“之前不是说喝几服药调理就好了吗,可我见陛下的情况反而越来越严重了。”
太医叹着气:“姑娘有所不知, 陛下生的是心病,即使心病,还得自己开导自己, 医术再高超的大夫也拿之没有办法。”
木槿气得跺脚:“我看你就是个庸医!”
太医并不恼, 只是道:“若姑娘实在焦心, 不妨寻些让陛下开心的事说与他听。”
太医走后,木槿暗自琢磨着,如今陛下连摄政王都避而不见, 还有什么事能让他开心的。
琢磨了半天, 木槿有了主意,偷偷跑去找了之前教她们识字的嬷嬷, 临近傍晚才揣着什么东西冒着纷飞的大雪回到承明宫, 满宫里的宫女们看到她犹如找到主心骨, 围上来说陛下又咳了好一阵了。
推门进屋,垂地的帘幔后,一道人影半倚在铺着毛垫的坐塌上,听那声音似要把肺给咳出来,木槿急急拂开帘幔进去,调整好脸色的表情,露出欣喜的笑容,喊道:“陛下,娘娘给你写信了!”
坐塌上的人一顿,抬起那张色若春桃的脸,问:“哪位娘娘?”
木槿只道他病胡涂了,将怀里焐热的信拿出来递到言霁手里,笑嘻嘻地说:“庄贵妃,贵妃娘娘!”
见陛下迟迟未将信拆开,木槿眸中闪过些心虚,强作镇定道:“今日奴婢去了趟那边,想着天气冷了,偷偷往里添加了些银丝炭和衣物,娘娘便写了信央奴婢带给陛下。”
屋内沉默许久,正在木槿小心翼翼抬眸偷看陛下时,才见陛下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那笑又有些不同于寻常的笑,含着各种滋味在里面似的,但总归陛下笑了,木槿松了口气。
言霁笑着将信封打开:“母妃终于肯给朕写信了。”
信上的开头,是很寻常的一句“致吾儿,展信舒颜”,写她在冷宫内一切安好,并不如外面传言的那般孤苦,望他莫要忧心,写她听木槿说他病了,希望他能养好身体,再见时想他一切康健。
诸多种种,恍若真是一位母亲在关心自己不能相见的儿子。
言霁将信一字一句地看完,在心里默认这封信确实是母妃写给自己的,康乐的话几真几假,说不定那些真是她报复性骗他的呢。
没有见到尸骨前,言霁想要相信母妃还活着,想相信这封信是真的。
当天夜里,皇帝再次呕血,承明宫人仰马翻,太医进进出出,闹到天明方歇,而言霁直接昏睡到午时。
木槿守在床头急红了眼,不明白昨日读了信后明明还好好的,怎地突然更严重了。
宫人们守在外面,言霁醒后一直盯着床帐,一句话也未说,似要将那顶帐子看出个窟窿,而这时,半夜听闻陛下呕血便赶进宫中的摄政王,亲自端着熬好的药进来,让木槿扶起他,握着汤匙将药吹得温热,才送到言霁嘴边。
原本以为言霁不会喝,顾弄潮已然想了很多种让他喝的手段,但他却如顾弄潮所愿,没有丝毫反抗地一口口喝下整碗药后,顾弄潮反而不知如何反应。
宫人将碗勺收了下去,寝居内只剩下沉默着的皇帝和摄政王,良久后,顾弄潮问他:“难得空闲,要不要出去走走?”
言霁愣愣地问:“去哪走?”
“你想去哪?”
得此反问,言霁又不说话了。
顾弄潮耐着性子道:“去京外的梅花山看雪可好?”
曾经顾弄潮带他去过梅花山,那是京中四绝之一的盛景,彼时言霁还是个小皇子,顾弄潮也还没站稳脚跟,是个无甚实权的闲散王爷。
有次他不小心踩空一处雪地,摔进猎人捕捉猎物的陷阱里,顾弄潮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将同样摔进里面的饿狼杀死,背着他咬牙从一丈高的坑底抓着松土往上爬,中途几次滑落,也没放任他一个人留在这冰冷刺骨的坑底。
上去后,他看见顾弄潮的双手血肉模糊,很长一段时间都写不了字,握不住筷。
那次惊险之后,顾弄潮再没带他去梅花山,言霁想赏梅,顾弄潮便在王府种了满院的傲梅,让他待在屋子里都能看到窗外艳红的梅花争芳斗艳。
言霁倚在床头闭上眼,张嘴哑声说了声“好”。
故地重游,物是人非,梅花山上的梅花依然开得漫山遍野,雪落枝头,嫣红花瓣上亦盖着一层薄薄的雪霜,如此严寒的天气下依然傲然绽放,在簌簌飞雪中形成一道秾丽的风景。
山顶上坐落着几户别庄,在言霁来前,顾弄潮已经命人将所有别庄都买了下来,清空了同样上山赏梅的公子小姐们,吴老动作迅速地将别庄里的人替换成王府的下人,将物件替换收拾一番,只等着主子们到来。
马车直行上山,停在别庄门口,在言霁下车前顾弄潮已撑开伞为他遮去风雪,言霁并无任何触动,一身厚实的靛蓝色貂裘将他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绒领托着比雪还白的脸颊,披在身后的长发却又比刚写在纸上的墨还黑亮。
美人身处飞雪傲梅之中,含着潋滟水色的桃花眸,整片天地都因他的到来而生动起来。
与之般配的,也只有为之撑着桐油伞、身姿欣长英挺的摄政王。
梅香暗浮,赏雪观梅,就连烹的茶喝下去,唇齿间徘徊的也都是梅花清甜的香味。
正在他们坐在亭子里歇脚时,一支利箭势如破竹般急射而来,千钧一发之际,刀光闪过,梅无香挥剑劈断直直射向顾弄潮的那支箭,飞身而起,朝躲在暗处的人追去。
自始至终,顾弄潮手里端的茶水连一丝波澜都没泛起。
面对刺杀,顾弄潮显然已经习以为常,但言霁却细心得留意到,那支羽箭的样式,并不是大崇这边产出的。
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顾弄潮继续陪言霁走在默林里赏雪,走累了,回到别庄,轩窗畔,一支斜梅探进窗内,开门时有两三花瓣飘落在窗棱上,风夹着细雪灌进屋内,将炭盆里的火星吹得越燃越大。
顾弄潮压了些碳灰盖在上面,让炭火烧得不至于太过旺盛,回头看向懒洋洋躺在贵妃榻上的言霁,问道:“晚上想吃什么?”
“只要你不在跟前碍眼,随便什么都能将就。”
顾弄潮微愣后,关上门出去了。
等房间内安静下来,言霁转了个身平躺在榻上,抬起手臂盖在眼睛上,张嘴极轻地喘了口气,任炭火烤着,浑身也一片冰凉。
傍晚婢女送来膳食,顾弄潮真的没再出现,可言霁却并没如之前说的那样,顾弄潮不在自己就能用得下膳,依然很没胃口,精神不济地躺在榻上拨弄着探进轩窗的梅花发呆,任由桌上的饭菜一点点放凉。
婢女见此说道:“陛下若觉无趣,可至后院的温泉池泡泡澡,泡澡不仅能令心情畅快,还能强身健体呢。”
长夜漫漫,言霁又睡不着,在不间断的推荐下,就让她准备了浴巾和替换的衣物,放在木盆里,为方便仅穿了身轻薄的单衣,便披着遮雪的斗篷往婢女所指的温泉池去。
赤脚踩进木质长廊上吹入的松软白雪里,却并不觉得冷,周遭默林一眼望不到尽头,松雪将花枝压得累赘,片片朱红的花瓣飘落,拂过言霁的衣摆,缕缕暗香沁人心脾,言霁在这样的精致中,多日里低沉的情绪得到舒缓,脚下也走得慢了些。
等他到婢女说的那间温泉池时,已经冻得手脚麻木,眼睫也结了粒粒晶莹的冰霜。
宽敞的木屋将每个池子都一间间隔开,中间留着一条点着壁龛灯的甬道供人通行,每间屋子前都没隔门,仅用层层纱幔遮挡,池子旁有个休憩的露天台子,还能赏雪看梅花。
据婢女说这处的泉水是从山涧引来的,都是流动的活泉,且下面本就生有火山石,被这里的前主人发现后,就开辟成了天然温泉室。
一进到里面,连水雾都带着热度,脚底更是暖烘烘的,雾气浓郁得仿佛置身在迷团里,分辨不清方向,言霁没再往深处走,走到一半就随便折了个屋子进去,将木盆放在岸上,脱下斗篷踩着延进池底的梯子下到温泉中。
水面足足到言霁腰腹间,坐下去刚刚好,言霁将帕子浸湿后搭在头顶,趴在边沿昏昏欲睡,心想在这里睡到婢女来寻他,也挺好的。
正在万籁俱寂时,听到水流浮动的声音,起先言霁并没在意,毕竟婢女说这里是活泉,那么有水流声也不足为怪,但紧接着声音就没那么有规律,而像是有人正洑着水般。
睁开眼睛,茫然望向里面,因着雾气太大,根本看不清里面有没有人,但就算是自己虚惊一场,言霁也不愿再待下去了,将湿巾从头上拿下来拧干,打算离开时,站得太急脚底打滑,噗通一声整个人都摔了进去,响声一起,先前听到的洑水声也停了下来。
事发突然,口鼻没闭严实,水呛进了口鼻中,自九岁那年落水后他便有些畏水,这会儿头晕脑胀下唤醒了儿时的阴影,心下越发惊慌,双手不停挥动,想要站起来,可越慌反而越落不着实处,快要呛入过多的水时,臂弯被一只手猛地提起,言霁犹如拽着救命稻草般,紧紧贴在救起自己那人的身上,手臂环过对方的脖颈,大口喘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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