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要逃?”
风灵衣没有回,反问道:“陛下看过摄政王背后的花咒了吧?”
他双眼涣散失神,续道,“这个花咒有个好听的名字,名叫白华,是一位失宠哀怨的贵族女子所下的诅咒。”
言霁已经预感到他要说什么,并不显意外:“你想说那是柔然种在皇叔身上的?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看来陛下知道的远比奴以为的多。”风灵衣换了个姿态靠着,蝶翼般的长睫微拢,那张极为艳丽的脸上闪过一丝悲伤,“但这个咒术并不是柔然种在摄政王身上的,而是摄政王自愿种下的。”
此前傅袅跟他说的话再次回响,言霁指尖蜷缩,有什么呼之欲出,他深呼一口气,方才问道:“是因为朕?”
“是因为陛下。”风灵衣倒了一杯酒,喝下,神色涣散,“陛下目前所知道的一切都是事实,柔然公主确实毒害了皇嗣,花咒确实能使人自取灭亡。”
言霁喉头发紧,他听到风灵衣说出那句他一直不敢去想,但近日来时常掠过脑海的话:“柔然公主在嫁来大崇前,柔然的巫师大人便给她种下这种咒术,咒术能转移给与之最为亲密、甚至愿意为对方而死的人身上。”
“但这个条件是双向的,才能成功转移。柔然公主接到的任务就是迷惑大崇皇帝,同时还要爱上他,若成功将此咒转移,如此,柔然便可不费一兵一卒,让大崇自取灭亡。”
言霁只觉浑身冰冷:“但父皇并没有......”
看透俗世般,风灵衣笑了笑:“有一方,并没有爱对方到愿意为之死去。”
“但陛下,愿意为您母妃而死,您母妃哪怕刻意疏远你,还是克制不住自己的母爱,也同样愿意为你而死,这个花咒,在您九岁那年,转移到了您的身上。”
“陛下落水并非意外,而是先皇故意为之,大概想着牺牲一个皇子,这个危险大崇的最大祸端,便可彻底铲除。”
何况这个孩子还流着野心勃勃的异族血脉。
“在柔然得知是陛下种下花咒后,便更改了策略,在大崇安排下暗桩,竭力让陛下有继位的资格,辅佐陛下的人中,康乐就是其中一个。”
“但当时,有个最大的障碍,那便是镇国王一家,镇国王忠心为国,截获了柔然威胁柔然公主的密信,并查到不少大崇境内被安插下的暗桩,正要写信禀告先帝时,柔然联合当时正跟大崇打得水深火热的胡人,为镇国王冠上通敌叛国之罪。”
“先帝本就疑心重,加上镇国王实在功高震主,在诸多所谓的证据下,连调查都省去了,直接让大军押解镇国王回国,可柔然哪会让他回到京城,在路上,就派了一支兵,假装是来解救镇国王,如此,彻底坐实了镇国王通敌之事。”
“百万大军兵临盘安关,后有胡人虎视眈眈,两方争斗,却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那就是杀死镇国王以及镇国王的家眷心腹,而对柔然来说,那封暗桩名单才不会被传出。”
光是在这三言两语间,便可描绘出当时的场景是如何惨烈,被夹击在中间的人,任是领兵奇才,也不可能逃脱得了。
结局言霁自然知晓,满门忠烈,都死在了那场战役中,独留下一个躺在尸山血海中只剩一口气的遗孤,被押往京城审判,正是顾弄潮。
在牢狱中,每一项逼迫他认供的刑罚几乎都是在将人往死里弄,以及数不胜数的暗杀,柔然认为顾弄潮手中有那份名单,先帝认为顾弄潮定会怀恨在心,一得时机就会联系镇国王手下余党逃脱大牢,是个祸害。
在那种情形下,就算顾弄潮将名单拿出来,先帝也不会相信,甚至会认为他是蓄意报复,而他罪臣之子,又孤身一人,面对彼时已站在权利之上的内奸,堪比蝼蚁般势单力薄,一着不慎,甚至会连累在宫中本就不受宠的大姐。
危机四伏,处处都是要将他粉身碎骨的陷阱,在牢狱中忍辱负重谋划三年,才终于掌握为镇国王洗清罪名的证据,被释放出来。
在此后,顾弄潮一步步扳倒曾经坑害镇国王的逆臣,逐渐在朝中笼络自己的心腹,再揭露柔然的阴谋,将庄贵妃身带咒术嫁入大崇并祸及皇嗣一事公之于众。
这罪名本该赐死,但先帝于心不忍,不顾文武百官反对,只将庄贵妃打入冷宫,并将联络外族身负咒术一事掩盖。
而风灵衣接下来所说的剧情,与言霁从那本书中得知的,有了些微差别。
书里并没有详细描写言霁这个背景板皇帝的视角,但他应该在母妃打入冷宫时,就得知了所谓的毒害皇嗣不是旁人,正是他自己,此后性格一度扭曲,在花咒的控制下,成为了后面与顾弄潮针锋相对的暴君。
但现在的言霁,并没被种下花咒,也不知道所有隐情......
风灵衣道:“当时顾弄潮请求先帝,将小皇子送他教养,他承诺,会解决掉小皇子身上的花咒。”
“先帝已经失去了最宠爱的女人,不愿再失去与最爱的女人一同生下的孩子,哪怕明知顾弄潮另有企图,依然将小皇子过继给了皇后。”
呼吸一窒,随着风灵衣所说的每一句话,原本困扰言霁的那些谜团如同剥开外罩的迷雾般一一被揭晓。
顾弄潮教他读书习字、辨认是非。
让自己身边的侍卫将热腾腾的午膳给他送去。
降下身段帮他惩治太学院欺负他愚笨的皇子皇女。
在无形间,自己身上的花咒便被转移给了顾弄潮,从何时起,他生出了愿意为顾弄潮而死的心志?
是在那次暗杀坠入寒潭,他背着顾弄潮,吐着血将人连挪带蹭地送去农夫家救治,等到安全他才昏死过去。
还是夺嫡之争时顾弄潮拼命护他,连自己的安危都不顾,也要在大雪天时,给被太子困在府中受冷受饿的他送去氅衣和一碗阳春面。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难怪......难怪父皇让他坐稳皇位后,就杀掉顾弄潮,父皇必然是知道花咒的危害,也知道顾弄潮愿为他而死。
但言霁看过那本书,里面所写的剧情,并非如今所延伸的这样和谐,在书里,顾弄潮真的杀了他。
愿意为他而死,和要不要杀掉他,并不是一个选择题,它可以两个都存在。
可言霁依然为顾弄潮“愿意为他而死”这件事触动了心神,心底泛起层层荡开的涟漪,泛滥不歇,又生狂澜。
也因顾弄潮的接近果真带有目的,而心灰意冷。
风灵衣晃了晃案上仅剩的酒壶,里面已经倒不出一滴酒来,他眼色恹恹地倒回榻上,姿态颠倒众生,满是欷吁道:“你们都愿意为彼此而死,却又隔着一层仇,都想杀掉对方,真是......”
他一声笑:“造化弄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
取自《小雅·白华》
鸳鸯在梁,戢其左翼。之子无良,二三其德。
有扁斯石,履之卑兮。之子之远,俾我疧兮。
第46章
离开飞鹤楼时, 风灵衣已然醉得连坐都坐不稳,还不忘说道:
“摄政王背后实力雄厚,动辄间就能让大崇改朝换代, 陛下还是莫要轻易跟他叫板, 且也不必因花咒一事而心生愧疚,这位王爷的秘密, 远比你我所知的更多,他转移去花咒,并不光是为了陛下, 陛下最好离他远些,若是能逃走, 更好。”
看着语气, 他倒不像是醉的,言霁依旧是那句:“为何要逃?”
风灵衣笑:“因为他真的会, 杀了陛下。”
言霁问出从进来就生起的疑惑:“朕如何相信你,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无论陛下信不信,如今的飞鹤楼, 是为了保护陛下为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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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宫中, 沐浴歇息, 惯常在看到桌上堆积的奏折后,又猛地坐起,等翻开第一本, 才想起来他如今在跟顾弄潮怄气, 已经罢手当甩手掌柜了,便又将折子扔了回去。
顾弄潮会杀他这件事, 言霁一直都一清二楚, 因此并未产生情绪上的波动, 至于风灵衣的话,言霁也没敢全信,坐上这个位置后,看待事物,言霁始终带着三分怀疑的态度。
说起来,这还是顾弄潮教会他的。
言霁莫名有种预感,顾弄潮想要把他培养成书里那个自己。
晃了晃脑袋,今日所知的一切都太过荒谬,言霁只觉大脑混沌,再想下去恐会陷入思维误区。
正在此时,影一查到柔然使臣的事,出现在寝宫向他禀报道:“前段时间,柔然使臣确实住在飞鹤楼,似乎跟那名叫做风灵衣的头牌多有交涉,不过发生争执后,便被请了出去,属下查到,柔然这行来朝贡的人当中,有个人格外神秘,几乎从不露面,而且柔然使臣,看似将他当作下属,但言谈举止间,莫不尊崇。”
翌日早朝,言霁一如既往地犯困,撑着头倚在龙榻上昏昏欲睡。
今日朝臣们商量的主要政务是使臣归国之际,这期间大崇展开的收获,与哪些外国达成友好,哪些藩国似有反心,对于每个国家,在新的一年内大崇需要相应做出怎样的应对,面对敌国,又该做怎样的部署,预防随时可能发生的战事。
总之这次朝会冗长乏味,一直进行到午时也不见歇,言霁的眼皮子几次耸拉下去,都被争执声给惊醒。
无论讨论何事,他们总有理由吵起来。
在言霁第不知道多少次阖上眼皮子的时候,顾弄潮咳了一声,原本争吵得脸红脖子粗的几个大臣立即息了声,询问望过去,只见顾弄潮一袭朱红朝服长身而立,手执玉笏,凝视着龙椅上的皇帝陛下。
肖丞察言观色,率先道:“时辰不早了,若无事再禀,便先退朝吧。”
陈太傅想要上前,被肖丞相一把拽走了。
这一觉睡了个舒心,再没有喋喋不休的争吵声灌入耳中,直到太阳由南往西移,阳光蔓进太平殿,洒到缩在龙椅睡得正熟的小皇帝身上,将一身明黄的衣服照得更加绚烂,其上金线流光溢彩,冕旒折射华光,他在这刺眼的阳光中,苏醒了过来。
殿内的人都走完了,仅剩顾弄潮沉默地看着他。
当下言霁心头一个咯噔,余下的瞌睡全散了去,做好即将迎来责难的准备,但到底害怕面对发火的顾弄潮,手指不经意地蜷缩着。
“陛下昨夜没睡好?”顾弄潮开口了,说的却是这样一句话。
言霁懵了下,顺着此话道:“落枕了。”
顾弄潮点了点头,转身就要走,弄得言霁越发迷茫,他在这里站这么久,难道就是为了等他醒来问一句昨晚可是没睡好?
但顾弄潮本就难以捉摸,似乎做出什么事都是理所当然的。
在顾弄潮即将跨出殿门时,言霁出声叫住了他,叫的是他的名字“顾弄潮”。
叫完,言霁一愣,顾弄潮离开的背影也停在那里,大殿阒寂,冕旒摇晃相击的声音都能听得细碎。
“皇叔......”言霁没出息地找了下补,说,“我睡胡涂了。”
顾弄潮转过身,眼底并无一丝多余的情绪,问道:“陛下可还有事吩咐?”
上次将他掀倒在榻上撕他衣服时可不是这样的,言霁在心里吐槽,面上做着乖巧模样:“现下王府恐过了午膳,皇叔不如留在宫中用过膳再回。”
“不必了。”意料之外,顾弄潮拒绝了他,走前跟他留下一句,“进来京中不太平,若是无要紧时,陛下还是别出宫了。”
等殿内只剩下言霁一人,脸上扮出的乖巧褪去,秾丽的眉眼俱是冷然。
顾弄潮是要将他禁足宫中?
确如言霁所料,这段时间皇宫四门皆由金吾卫把守,轮岗守职全交由了出去,这原本是该由屠千里的皇城军负责的。
不过不能出宫这事在现在对言霁束缚并不大,但到底心里憋闷,已然可知屠千里折服在顾弄潮手下,现在他在偌大的京城中,一点兵权也没了。
全仰顾弄潮鼻息。
但这一切,原本也是言霁策划好的。
可还是憋闷......
言霁告诫自己不可图一时之快,需徐徐图之,便又窝在承明宫拿出那支玉笛开始吹,此举可沉心静气,前段时间他便是靠每日吹吹笛,将自己宽慰好的。
不过只他一人能在此魔音中做到沉心静气,承明宫的宫人们已经快要走火入魔了。
直到一天,镇守冷宫五年之久的侍卫撤离,仅剩原本就在这里守门的几个老太监。苍凉斑驳的冷宫朱门重新暴露在绚烂的日光下,一根粗重的锁链捆着门叩,再不像从前那般,隔绝了跨越不去的沟壑。
言霁裹着狐裘,站在那扇门前,视线越过重重雾障,仿佛看到一个身影单薄的少年郎跪在地上叩门,手掌拍得满是鲜血,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母妃”。
那日大雨,雨水冲洗掉满地浊污,连同地上惊心的血,也被冲散得漫无边际。
那是五年前。
他想起了,被北洋来的大师催眠遗忘掉的事。
就像如今也一样,他会将木槿带给他的信当真,逐而迷惑自己的大脑去忘却真相。明明有很多个办法可以进入冷宫,木槿都可以做到的事,但他因惧怕触及真相,不断告诫自己这堵宫墙有多高,外面的侍卫有多凶恶,让自己不去踏足。
在五年前,母妃其实就已经死了,每一个封锁冷宫的人,父皇也好,顾弄潮也罢,都是在保护他,让他能够无畏坚韧、心怀希望地长大。
老太监解开锁链的扣环,躬身低头,将他迎了进去。
踏入的那一刻,言霁的身影渐小,拔高的身量缩减了回去,身上的狐裘褪为一件破烂脏污的粗布短打,脚蹬着缝补麻线的布鞋,轻快地往里跑。
荒芜萧瑟的荒草往后跃去,天色泛黄苍夷,但都因少年脸上的笑容也逐渐鲜活,哪怕茅椽蓬牖,墙垣颓圮,也开始变得生机盎然。
“母妃!”言霁扑进坐在窗边缝补的女人怀里。
天盛六十八年,镇国王遗孤平反,继父王爵,其后联合诸臣揭发柔然之阴谋,庄贵妃毒害皇嗣一事昭然若揭,文武百官于朝前长跪不起,三日后,崇玄宗下旨,将柔然公主送入冷宫。
其后将十一皇子过继给一无所出的皇后抚养,但在守卫松懈时,皇子逃出,自贬为庶人,随生母一头扎进了那座凄凉萧瑟的宫殿内。
言霁履行了之前他对母妃许下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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