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间从养尊处优的小皇子,变成冷宫里人人欺凌的小杂役,他脸上始终扬着笑,最开心的事就是给外面的人干完活,得了些热食,抱着回去送给母妃。
“今日是浣衣局的姐姐给的烧饼,特别好吃,母妃的尝尝。”撕了块喂到女人口中,那双璀璨绚烂的眸子没有被当下的处境磨灭分毫,在萧瑟凄冷的冷宫中,恍然是一盏散发炽热温度的灯。
姒遥握住那只泡得通红的小手,眼眶有泪逐渐凝聚,隔着泪光,她望着言霁,犹如望着一个罪孽。
每看一眼,她便忏悔更深。
如果世界上有命运的指针,那么此时它又该指向何处......
那只伤痕累累的小手抬起来,无措地给姒遥擦泪,小皇子不明白:“母妃,为何每次你看着我,都那么难过。”
就好像,他是母妃痛苦的根源。
残阳余晖下,姒遥闭上眼摇了摇头,再睁眼时,眸底一如既往似深海般温柔沉宁,她将言霁抱在怀里,轻声道:“母妃不饿,霁儿吃吧。”
言霁吃了口烧饼,却觉得喉头哽得慌,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让母妃这么难过,是不是不应该给宫人们干活?
可是不干活,就没有吃的,会饿死的。
夜里,油碗里一根灯芯正燃着,言霁偷偷爬起来,在外面挖了一桶土回来,借着微末的灯光仔细捏着泥。
他捏得很是认真,捏一会儿便停下来想一想,又带着笑继续捏,一个人形自他手中逐渐成形,等到天快亮时,急忙收拾好一地污垢,将捏了一半的泥人藏在床脚后面,洗干净手爬回床上,趁天还未亮急急睡会儿。
连着几日下来,那个泥人终于成了型,但横看竖看却一点也不像,噘着嘴放弃手上的,又重新开始捏。
等终于大功告成后,言霁捧着盘腿而坐的佛陀泥塑送给自己母妃,他满怀欣喜地仰头望着母妃紧绷的下颌,浓密的睫毛一眨一眨,好似在说:快夸我吧。
那只手朝佛陀泥塑伸过来,在言霁骤然瞪大的眼睛里,佛陀泥塑被母妃挥手打碎了,观音像四分五裂得摔在地上,重新变回了一滩烂泥。
言霁手足无措地看着那团泥,他不明白的事中又多了一项,明明母妃尚佛,为何会打碎佛陀像呢。
“世上根本没有神明!”姒遥披头散发地撑着桌子站起,声嘶力竭地挥落桌面上的绣品,拿起手边任何能够得到的东西不断砸地上那摊泥。
在巨响中,听到她似疯似狂道:“我苦苦哀求神明,日夜跪在祂面前诵经,可神回报我何物,是神薄我,是神薄我!”
“为何要是你,为何偏偏是你,霁儿,你此生又该怎么办。”姒遥跌跌撞撞走向被吓得缩在角落里的言霁,紧紧抱着他,热泪滚落苍白的脸颊,润湿言霁肩头的衣料。
他听到自己的母妃道:“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心软生下你。”
言霁迷惘地眨了眨眼,颤抖着问:“母妃,你在说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姒遥闭着眼绝望地哭泣。
第47章
姒遥很爱言霁, 从不舍得他吃一点苦,这样失控的时候很少,大多数时候, 姒遥都是温柔安静的, 静静坐在窗口光线最好的地方绣着针线活,这是冷宫里, 唯一来钱快且不必太过劳累的活计。
那双纤若柔荑的手刺满了针孔,原来金钗步摇的贵妃娘娘,困于冷宫素面朝天, 如墨黑发以一粗布包裹着,一身洗得素白的青衣, 依然仙姿玉色, 白璧无瑕。
送来冷宫的饭菜有时候是馊的,冷宫里看管弃妃的嬷嬷面堆横肉, 目光不善,很不好惹。但言霁会卖乖,被辱骂也不还嘴, 反而笑呵呵地讨喜, 所以大多数时候, 他们的生活并没有那么差。
言霁依然每天过得很开心,把难过不解通通遗忘,像是没心没肺的小太阳, 将这个与世隔绝的冷宫照耀得暖烘烘的。
这日冷宫来了位不速之客, 后宫里金尊玉贵的皇后娘娘降尊纡贵,亲身驾临。
一大群身着绫罗的宫人簇拥着她, 跨进断墙颓垣的荒芜宫殿, 行事猖狂的冷宫嬷嬷在她面前都跪着说话, 笑容谄媚得好似让她跪舔皇后的鞋,她也二话不说。
皇后自十三岁时便嫁给了皇帝,因母家显赫的门楣,一入皇宫就直接封后,到这个时候,她也不过二十九岁。那头长发如乌云堆砌,插着凤钗华胜,高束的发髻后还别着一朵鲜活艳丽的红花,一身华贵溢彩的裙衫垂落在长着青苔的石路上,显得与此地格格不入。
那张脸过于艳丽,美得锋芒毕露,不过她总是和气地笑着,比如现在,她轻声细语地问嬷嬷:“十一皇子呢?哦不,那个贱人的庶子呢?”
嬷嬷冷汗直冒:“小杂役这会儿应该正拿着绣品出去换钱了。”
“小杂役?”闻此称呼,顾涟漪品味地笑了起来,随后她往里面走去,嬷嬷迟疑地想要阻拦,但被顾涟漪旁边的太监瞪了一眼,伸出去的手只得又收了回去。
不同于顾弄潮,顾涟漪对柔然恨之入骨,对于柔然嫁过来的公主,更是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她走近那间偏僻孤冷的房间,环顾一圈后,大摇大摆坐在屋子里唯一一张椅子上。
坐之前她嫌脏,用手帕垫着。
姒遥提着费力地提着一桶水回来,无视掉站在门口大群的宫人,走进屋内后,将水倒进缸内。
除了水的哗哗倒落声,空间静得就只剩顾涟漪的轻笑。
她比姒遥小了很多,嘴上却甜甜地叫着一声“妹妹”,娇俏得宛如含苞待放的少女,说道:“世间的奢华富贵总是别开生面,但穷困落魄却千篇一律,妹妹生活在这里,可还想家了?”
姒遥手上一停,静静站在那里。
斜阳一点点偏移,森冷阴晦的黑暗笼罩在顾涟漪身上,她笑道:“本宫可是很想的呢,可是本宫的家,再也没了。”
战争,毁掉的不仅仅是浴血杀戮的将士们,一场上位者的博弈下,有无数诸如此类的妻离子散,而后延伸出没有尽头的深渊,因果纠缠,无数人在其中沉沦挣扎。
痛苦的、嘶吼的、扭曲的、报复的,在深渊的业火中灼烧。
她站起来走向姒遥:“我大哥在随父出征的第五年死的,三弟四弟也接连死去,而在盘安关一战,就连父亲母亲也被践踏在马蹄之下,可笑的是,仅剩唯一的亲人却并没想着报仇,就像只有我一个人,记得这沉重得深海般,让人难以喘息的家仇。”
“洗清冤屈又如何,三十万将士的英魂依旧无冢可归,镇国王府依旧成了过去,万人之上的皇后,她也再也没有家了。”
顾涟漪赤红着眼,猛地掐住姒遥纤细脆弱的脖颈,涂着蔻丹的手指缩紧,姒遥被迫仰起头,青丝自肩后落下,没一会,那张绝艳无双的脸便充血涨红,盈盈的美眸看看凄厉嚎啕的顾涟漪,透出类似神佛的悲悯。
在姒遥没有反抗快要濒死之际,脖颈上的力道一松,姒遥泄力地后退了两步,撞到水缸才停下。
顾涟漪在笑,她的脸颊上依然流满泪痕,她说道:“姐姐这次来,可不是杀妹妹的,当然,也不是向妹妹说这些无聊的事。”
此时太阳完全沉入了禺谷,偏僻落魄的宫殿隐入黑暗中,姒遥伏在地上捂着火辣辣的脖颈呛咳,闻言嘶哑地问:“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妹妹还是一如既往聪慧。”顾涟漪扶起姒遥,轻柔地替她拍去裙摆上的尘土,随后握住姒遥的手,像是好姐妹打商量的语气道:“把小皇子给姐姐好吗?”
“陛下原本已经过继给本宫了,可小皇子不配合,真叫本宫好生烦恼,妹妹作为生母,怎可如此自私呢,他在你身边被人欺辱地叫小杂役,而在本宫身边,便是大崇唯一的嫡皇子,数不尽的荣华富贵。”
顾涟漪嘴角翘起俏皮的笑,附在姒遥耳边道:“我怜悯众生的贵妃娘娘啊,您已经害他至此,怎能继续牵连无辜的小皇子。”
看到外面的侍卫,言霁便有了不好的预感,揣着卖绣品换来的铜钱急急往里跑,上台阶时脚下打滑,猝然摔了下去,胸口揣得温热的铜板轱辘滚了满地,怕惹母妃伤心,还没爬起来他便焦急地去捡。
天色太黑,冷宫不像外面处处点着石灯,黑灯瞎火根本看不清铜钱滚到了哪个角落,清数了下手中的,还差一枚。
言霁仓皇地抬起头,一只玉白细嫩的手捏着那枚铜板递到他面前,轻俏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在找这个吗?”
顺着那只手往上看去,华贵的衣袍,满头金辉钗饰,俏艳的脸庞漾着笑,和蔼慈祥地看着他。
言霁愣愣地喊道:“皇后娘娘......”
“快起来,乖孩子。”顾涟漪脸上的笑容扩大了些,将那枚铜板放到他小小的手心中,“娘娘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言霁赶紧爬了起来,朝皇后行礼,手里紧紧攥着那些铜板,扬着灿烂的笑道:“谢娘娘记挂,我在这里过得挺好的。”
“是么。”顾涟漪抿嘴笑着,突然道,“这么晚才回来,还没吃东西吧?”
“吃过了。”言霁也笑。
其实并没吃,但他想让外面的人都知道,他在这里过得很好。
言霁跟这位皇后打过几次招呼,知道她一向自己问自己的,不会在意别的的回答,这会儿也是如此,顾涟漪朝身后的宫人示意,宫人提着一个食盒递给言霁,只听顾涟漪说道:“刚路过御膳房,便带了些来,还是热乎的呢,带回去跟你母妃一同吃罢。”
原本并不愿接,但想到母妃近日来总是咳嗽,想让母妃能吃上一顿好的补补身体,迟疑挣扎间,那个食盒便直接放到了言霁手里,宫人居高临下地看了他眼,转身回到了顾涟漪身后。
顾涟漪挥挥手,慈祥地笑着:“快回去吧,别再摔了。”
一步步回到那座萧瑟的宫殿,母妃一如既往正坐在灯下绣着巾帕,言霁提着食盒,却在门前踟蹰,不敢进去。
大约是听到声音,姒遥放下绷子,往外面望了眼,唤道:“可是霁儿回来了?”
言霁咬咬唇,迈步走了进去,姒遥的目光落在他手上的食盒上,没等她问,言霁便目光闪躲率先开口:“是有个御膳房的女御厨十分喜欢母妃绣的鸳鸯,给了钱,还送了我一些吃食......”
但紫檀木的食盒,只有皇帝皇后才能使用,更何况上面还有金粉刻画出的凤纹。
姒遥敛下目光,喉头一阵痒意,被她折磨自己般得强忍着,哑声说道:“那便用膳吧。”
将食盒里的菜肴一道道摆上桌,言霁小心翼翼地瞧着母妃的脸色,见并无异常,悄悄松了口气,只当光线太暗,母妃没认出食盒是谁给的。
饭桌上,母妃素来要求他食不语,哪怕挺多想问的,言霁也憋着,一声不吭地刨着大白米饭,似饿狠了,还没嚼碎便咽进肚子里,就算这样,也不忘给始终没夹菜的母妃添菜。
葱花猪蹄汤、金焦鲍鱼肉、烧鹿筋、熘鸡脯等等,只要言霁喜欢吃的,都会将最好的那块夹给姒遥。
姒遥放下堆成小山高的碗,望着言霁,问道:“好吃吗?”
摇曳灯光下,那双眼眸似悲似戚,光影映在眼中,如泛起的水光,却也因暖黄的光,而柔和了面容,显得很温柔。
从来没在吃饭的时候说过话的母妃,这次却放下碗问自己,言霁先是无措,口里还含着食物,不知道应不应该开口,只能迟疑地点了点头。
御膳房的膳食,自然是好吃的。
姒遥在得到言霁响应后,释然地笑了笑,说了声“我吃饱了,先去烧热水”,站起身便要走,言霁忙囫囵咽下食物,匆匆道:“但母妃做的小米粥更好吃,如果御膳房的膳食和母妃的小米粥选一样,孩儿愿意一辈子喝母妃煮的小米粥。”
一席话让背对着他的姒遥泪如失闸般涌出眼眶,她低着头,呼吸颤抖地“嗯”了声。
同时,顾涟漪临走前的话徘徊在耳边。
“——顾家需要一个天真愚笨的皇子,妹妹放心,本宫自会待小皇子视如己出,好好扮演母慈子孝的。”
姒遥病得越来越重,正所谓病如山倒,一倒下,就再难站起来。
不光是冷宫的条件过于艰苦,没有营养的食物,时常喝的生水,穿不暖的衣,单薄潮湿的被衾,每一项都在将人往死里逼。
言霁拿了这些月里他们赚的所有钱去买药,不过十日,就花完了。
难以想象,母妃不辞劳苦绣了这么多月才换来的铜钱,只能从太医署买来十包药。
一包药,言霁反复地加水煎熬,直到煎出的水不再是黑色,喝进去除了涩没有苦。
好几次,姒遥都赶他走,她将药碗摔碎,将言霁的东西裹在包袱里扔出去,她窝在床上日夜咳嗽,直到咳出血,脸上一片灰白。
言霁以为,只要他拥有足够多的钱,便能请来太医将母妃治好,于是他整日在外面到处讨活干,跪下去求人。有的宫人欺凌他,言霁干完活不给他钱,冲上去讨要反被打了一顿,他也要爬着,用那双血手攥着对方的衣角,死死攥着,不肯松手。
旁的人围着他嗤笑,说他堂堂一个皇子,怎么沦落得连下人也不如,他们好像因欺凌折辱了他,就自觉高人一等了。
一个太监抬起他的脸打量,目光透露着贪婪,露骨地说道:“可惜你还太小,若是大点,还能去卖,以殿下的姿色,定能卖个好价钱。”
周围哄堂大笑。
有人说:“不有的人就喜欢小的吗,要不去找廖平公公试试能不能入他的眼?”
言霁从不听他们说了什么,等周围人闹够了,沾着血的脸上便扬起笑,说的却是:“公公打够了,那能把钱给我了吗?”
母妃说得真对,世界上没有神。
有的话,祂怎么不睁眼看看这人间。
第48章
随着言霁身上的新伤旧伤, 日积月累的还有他赚来的铜板,他终于又有钱给母妃买药了。守着冷宫的嬷嬷看不下去,跟他说宫里的药本就贵得紧, 把方子给她, 她可以从宫外偷偷带进来。
言霁感激地笑了笑,摇头道:“我想让母妃用最好的药, 贵点就贵点吧。”
可是,喝药并没让母妃的病情好转,在夜里, 姒遥吐完一大口血昏倒了过去,任凭言霁哭喊也没任何动静, 他终于意识到母妃的生命在无可挽回得逝去。言霁冒着夜色跑出冷宫, 去求万人之上的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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