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出口的声音破碎不成音调,言霁跪在兄长床前,哽咽地哭泣:“我来晚了。”
“十一,十一。”穆王捧着少年的脸一点点描绘,眼中亦是泛起泪花:“没晚,没晚,你能来,皇兄就高兴。”
此前那名夫人跪在一旁抹了抹眼泪,提起笑来:“陛下难得来一趟,妾身去准备些茶点,你们慢些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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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一处位于山腰的别苑彻夜通明,其内层台累榭、雕梁画栋,丝毫不输京中名宅。跟穆王府不同的是,即便深夜,侍女们依然身着云纱轻衫,往来其间,只是皆面色沉郁,低着头匆匆不语。
一只快马打夜色中闯来,侍卫跳下马,将缰绳甩给门童,便快步迈入府中,穿梭过花丛阁楼,来到最深处的竹林,这里的温度奇冷无比,云萦雾绕,冰霜覆盖竹枝,仿佛连带这片空间都被冻结。
顾弄潮趺坐在寒气袅绕的水潭里,听到有人靠近的窸窣声,掀开冰晶凝结的长睫,冷眸微转,幽深晦暗。
侍卫跪在不远处,禀告道:“宫内传来消息,小皇帝出了宫,已往穆王府去。”
“急急忙忙的,那穆王府难不成还能吃了他?”顾弄潮嗤笑了声,长眉斜飞入鬓,肆妄邪气,仿佛对这件事毫不上心。
侍卫神色一动,道:“王爷早已知晓?”
一片翠绿竹叶自竹枝飘落,缓缓落在水面,顾弄潮看着那圈荡开的涟漪,语调突然变得极其温柔:“你当为何无影卫能在我离宫时换岗,陛下要想出去,那便让他去,之后他就会知道,这深宫中,能依靠的唯有本王。”
侍卫心惊胆战地低下头,脸色煞白:“王爷打算?”
顾弄潮脸上温润的笑意逐渐放大,出口的话却让寒潭的气温越发冰冷:“既然都等着想看本王做出反应,那便如这些人所愿。”
哗啦破水声响起,顾弄潮从水里起身,一层湿透的薄衣紧贴劲瘦身躯,肩胛的位置隐约现出艳红的花纹,他赤足上岸,拾起石台上的貂毛长衣披于身上,微扬的眼尾寒意逼人。
直到过了很久,竹林早已无人,侍卫才双腿发软地站起身。
九五之尊,亦不过是那个男人的掌中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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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走后,屋内只剩兄弟二人,言霁想去叫无影卫寻个医师给四皇兄诊断病情,穆王却抓着他的手摇头:“我自知时日无多,十一不必劳心,你来这趟,已是冒了很大的风险。”
言霁努力将下憋的嘴角往上提了提:“没,顾皇叔对我很好,他同意我出宫的。”
穆王靠在床头轻笑,温文儒雅依若从前,像是看穿了这个拙劣的谎言,却并没拆穿,只是道:“从今以后,就是你一个人了,你只要活着,大崇朝就有希望,十一,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在扳倒顾弄潮前,千万不能相信任何人。”
言霁低垂着头,问道:“皇兄,你怎么就觉得,我不会是跟顾弄潮一伙的呢?”
“那你是吗?”
言霁久久没有回答,穆王再次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仿佛要把肺咳穿,他攥住言霁的手,断断续续道:“十一,你是我们言家的皇子,顾弄潮就一定不会放过你,我知你一直不想陷到这个泥沼里,但事已至此,你不得不入局,朝中尚有些人可用,太傅、尚书,皆是我们的人,你有什么事,可去请教这些老臣。”
言霁怔愣地看着四皇兄,眼眶通红,头开始有些晕眩。据他所知,四皇兄从不涉朝政,他又是如何知道哪些人是保皇党?
在天命书中,直到四皇兄薨逝,自己也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诸多谜团都连同四皇兄一起被埋葬,这次,言霁不想再稀里胡涂下去。
言霁直接问道:“四皇兄通敌之事是真是假?若是假的,你给我证据,我会想办法为皇兄翻案。”
“翻案?”
穆王笑了笑,看着言霁的眼神逐渐变得幽暗:“皇兄只求你,帮皇兄护住这府中上下老小,其余,随天定吧。”
哪怕如今已病入膏肓,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穆王也依然不愧是京中四杰之一,琼秀风骨,俊雅斐然,也因病容,多了些琉璃般易碎的气质。
这样的人,言霁难以相信,他会通敌卖国。
想起过去听到的传闻,言霁心尖微颤,轻声问道:“皇兄,我曾听闻......你早年跟府里的通房孕有一子?如果你有想护之人,我可以带他走,绝无人会察觉。”
“没有!”穆王斩钉截铁,双眼霎时充血般赤红,猛烈的情绪激荡下,再度费力地咳嗽起来。
言霁吓了一跳,赶紧拍着他的后背顺气。
穆王缓过来后,歉然一笑:“吓到陛下了,不过是些早年坊间谣传,陛下不可当真。”
言霁确实受了惊,还没缓过来,只愣愣地点头。
可书里分明写的是,那个小孩成长起来后,成为了顾弄潮最大的敌人,可以说是文里最大一个反派boss。
四皇兄也在骗他。
葳蕤灯火下,穆王抬起那双失神的双眸,喃喃道:“为了大崇的正统,做出任何牺牲都是值得的。”过了会儿,他松开一直紧攥着言霁的手,道:“你出来这么久了,快回去吧。”
眼看换岗时间也快到了,言霁不敢久留,起身扶着四皇兄躺下,临走时无意间睹见案台上展开一半的画卷,落款标的是一位当世大儒的名讳。
穆王见他注意到那幅画,便笑道:“十一喜欢,便拿去吧。”
倒不是言霁喜欢,只是他知道顾弄潮喜欢作画,还爱收集名画,所以才停顿了这些许。
听四皇兄说要送他,言霁没假客气,乖巧道了声“谢谢皇兄”,将画卷好系上结,抱在怀里。
穆王咳嗽声渐熄后,道了句:“你母妃,也爱名画。”
言霁沉默了一瞬,转身看向床上瘦削的人影:“皇兄,当年我母妃究竟有没有毒害皇嗣。”
印象里,母妃温柔宽厚,那双眼睛仿佛辽阔的瀚蓝大海,能包容世界一切,她的声音比最优美的旋律更能安抚人心,宫中不少人都得过母妃帮助,直到现在,依然私下一直在感怀贵妃恩德。
言霁九岁时曾解过一本行军列兵的死题,短暂地被誉为过神童,可就在那年冬天,他失足掉进潭水,救起后发了一场高烧,醒来连字都不识得。母妃告诉他事事不可冒尖,这深宫吃人不吐骨头,懂得藏拙才能走得更远。
想到贵妃娘娘,穆王眼中流露出崇敬与虔诚,那神态让言霁想起了菩萨座下的信徒。
穆王看着言霁,坚定道:“她不会。”
枯槁苍白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抚上言霁昳丽的脸庞,眼中蕴染经年深藏的怀念:“你长得跟贵妃娘娘很像,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吧?”
言霁垂下头,眼眶些许湿润。
穆王收回手:“快回去吧。”
这一走,或许将天人永隔,言霁深深看了四皇兄一眼,将这个模样刻进脑海,确保自己不会忘记后,转身离开。
推开朱门时,纱幔后传来很轻的一声:“请你替皇兄们,守护大崇朝的未来。”
第5章
庑房传出一声声惨叫,伴随着凄厉的哭泣和求饶,外面还跪着两个瑟瑟发抖的小丫鬟,隐约听到屋内混杂着廖总管怨毒的辱骂。
“他是个什么东西,要说就那身份,也是看着高贵,实则比我们这些都不如,不过摸他一把,踩得我手背现在都还疼,麻蛋玩意儿!”
“老子随便糊弄糊弄,还不乖乖啥都听老子的,妈的,哭,哭啥,给老子笑!”
一阵翻箱倒柜声后,里面的哭声止住了,过了会儿,廖总管骂了声,吼着:“笑得不像,重笑,你今儿个要笑不出模样,老子保准你走不出这间房!”
随后又是破空的鞭打,过了会儿,房门被推开,廖平衣衫不整地站在门口,指着那两个丫鬟道:“都给我送进来。”
徒弟刚要拽着人进去,其中一名小丫鬟又踢又打,趴着房门死活不肯进,另一个丫鬟却已是吓软了脚,趴在地上哭嚎。
正鸡飞狗跳时,庑房涌进大批侍卫,为首的老者看了圈,冷声道:“廖平呢?”
“谁叫你爷!”廖平兴致被坏,一脸阴云地大步迈出,看到老者后,腿一软,扑通跪在地上,捋着袖子抹了把冷汗,哆嗦道:“吴老咋亲自来洒家这地儿了,有什么只管招呼一声不就成,这是......”
他抬眼偷了眼吴老身后森铁精卫,冷汗冒得更凶了。
只不过吴老那张脸一如既往的板正冷然,什么名堂也瞧不出,只吩咐道:“王爷叫你过去。”
“王爷回来了?”廖平立刻堆出谄媚的笑,起身拍了拍沾灰的衣摆,连连道:“这就去,这就去!”
他转头朝已被这幅阵势吓傻的徒弟使了个眼色,忙跟着吴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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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霁的马车还没到宫门前,就被拦截了下来,影一勒马悬停,而后钻进车厢快速道:“摄政王发现您擅自离宫,如今宫门戒严,进不去了。”
“他怎会发现?”言霁微睁大眼,撩起车帘远远看向灯火明亮的宣武门,只见此前放他出去的那轮侍卫已经被换下,如今守门的,是顾弄潮手底下的禁军。
宫门下还悬掉着一个东西,看身形是个人,却已不知死活,言霁努力辨认着,似乎是之前率先出口放他出宫门的那个侍卫。
心脏骤然缩紧,继而剧烈跳动起来。
但其实,他在离宫前也做过最坏的打算——被顾弄潮安插在他身边的探子发现,如今,估计已启动第二计划。
正想着,车壁被人叩响,一个全身笼罩在黑袍下的人站在下面,晚风掀起斗篷一角,只能看到帽檐下朱红的嘴唇,此时那张朱唇微启,低声道:“别耽搁了,影一快带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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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明殿突然被士兵团团围了起来,在禁军的簇拥下,顾弄潮慢腾腾进了殿门,下方已瑟缩地跪成一团,廖平拧着一个迷迷糊糊的小太监从侧门出来,看到顾弄潮连忙请功道:“王爷,今晚就是他守夜。”
小太监还没从迷香中缓过劲,一脸呆愣,本能得直喊着疼,他耳朵都快被廖平揪下,一见顾弄潮,吓得也顾不上痛了,哆哆嗦嗦地连话也说不完整。
廖平厉声怒斥道:“你怎么守夜的,陛下被贼人掳走竟都不知,你就算有九个脑袋都不够砍!”
这一下,小太监彻底被吓清醒了,砰地跪在地上,大喊道:“王爷!奴婢没听见寝殿内有动静啊,亥时陛下就已睡下,之后奴婢一直守在门外,陛下确实一步都没出过寝居!”
“你还敢说!”廖平指着小太监的鼻尖愤怒道:“洒家去的时候,你还在会周公呢!”
顾弄潮捧着茶盏轻轻吹拂热气,目光扫过下方,像是在看戏台上唱曲,廖平在这样的眼神下慢慢萎靡下来,赶上前一步,卖笑道:“陛下遭贼人掳去,是奴婢亲眼瞧见的,不敢声张怕打草惊蛇反倒害了陛下,这才赶忙去支会王爷。”
顾弄潮抿了一口茶,似笑非笑:“那还多亏廖公公。”
廖平低眉敛目恭顺道:“都是奴婢应当的。”
一波波侍卫进来禀报并没找到小皇帝,一切都在廖平意料之中,此时小皇帝恐怕正在离宫出走的路上,等抓回来,王爷对之失了耐心,还不是落回自己手里。
暗自得意时,一道轻缓的脚步声自阶下响起,矜贵秾丽的少年披散墨发、一身轻衫出现殿门,一脸惊愕地看着里面严阵以待的架势,迷茫地问道:“这是......怎么了?”
小皇帝怀里抱着一堆书,看样子刚从床上起来,肩上只搭了件狐裘,绒毛托着的小脸冻得苍白,在看到高座上的摄政王后,惊惶的神色慢慢褪去,弯着眼眸道:“皇叔不是去别苑了吗,怎么回来了,这是出什么事了?”
他一出现,在场所有人皆是一副见鬼的模样,其中廖平更甚,身体剧烈颤抖,惊恐地喊道:“你不是出宫了吗!”
他情绪太过激动,没注意到周遭人异样的目光,言霁倒是从容自得走进殿内,歪了歪头好奇道:“谁说朕出宫了,宫门下钥,谁还能进出?”
“可我分明看到......”廖平猛地住了嘴,紧咬着牙不再言语,此时他已明白知道,自己多说多错,就算不说,可能也逃不了一顿板子了。
言霁眸光澄澈,还在疑惑地看着他,正在这时,顾弄潮放下茶盏,开口道:“你去哪了?”
面对这位权倾朝野的摄政王,言霁收敛起外露的锋芒,将书递给贴身宫女,乖顺道:“朕夜里睡不着,想将案上没处理完的奏折弄了,可有许多朕都看不懂,这才去御书房找了些书看。”
他狐裘里穿得本就单薄,冻得呵气成冰,往靠近火盆的地方靠了靠,接着道:“本来也不耽搁多少时间,但朕中途遇到了点事。”
顾弄潮懒洋洋地问:“何事?”
言霁的目光再次瞥向廖平,状似天真烂漫地眨了眨眼:“朕撞见一个宫女,宫女额头破了,满脸的血,抽抽噎噎地跟朕讲了个庑房里老魔娶亲的故事。”
廖平纵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言霁,恰好撞进言霁浅笑的桃花眸中。
随后,言霁转头对顾弄潮道:“皇叔,我们去看看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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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霁确实遇到了宫女,但宫女并没有跟他讲述那一段屈辱的经历,言霁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他看过天命书。
总之,廖平绝非善茬,这样的人,他不能留在身边。
就算要监视他,顾弄潮也应该换一个人来。
天际破晓,视野所见昏蒙暗沉,众人站在庑房前的空地,刮骨的寒风卷过蛮荒生长的长草,庑房内一排排房间陆续亮起灯,不少太监衣服都还没穿好就匆匆忙忙出来,看到遽然降临的两尊大佛,惊恐地跪了一片。
言霁已换了件厚实的衣服穿着,手里捧着汤婆子,宫人在他身后撑了把伞挡避风寒,金贵娇气的模样让在场冻在寒风中的众人暗暗咬牙。
一声声哭嚎在屋内响起,里面的人还不知道外面来了这么多人,每一句话都合着寒风清晰无比地钻进耳中,廖平眼前泛黑地跪在地上,身体抖如筛糠,所有的肮脏污秽,在这一刻一览无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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