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霁很是为难,他不敢再违逆顾弄潮,可又不能对四皇兄的请求置之不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问道:“有没有两全之策?”
梅无香将研好的墨推给他,说道:“若是你求王爷。”
“我求他有用?”言霁嘲讽地嗤笑了声。
梅无香道:“没用,但你不求,更不可能救人。”
“说的也是。”
言霁提起笔,他原本是想写一封给四皇兄提到过的那两位老臣,希望他们能联合上书,尽力保全穆王府的上下老小,但听梅无香这般一说,也觉得,不如去求顾弄潮更实际。
“那朕就勉为其难求他一下,希望他不要不识好歹。”
笔尖悬了很久,被从小宠到大的小皇帝怎么也想不出要怎么求别人,直至一滴墨溅在雪白的宣纸上,慢慢晕染开,才回过神,将笔搁下。
言霁终于想起一个问题,喃喃道:“廖平不是他安插进承明宫的眼线么,为什么毫不留情就杀掉了?”
念及顾弄潮问自己廖平哪只手碰的他,言霁打了个哆嗦,不会是在给他出气吧?
言霁并没有得到回答,梅无香走得悄无声息,如来时一样,寝殿里再次恢复静默,黑暗无边蔓延,言霁想了许久没想出别的可能,直至听到外面拉扯争执声。
殿外几名宫女正推搡着,谁也不敢进来,不得已合伙将负责洒扫的宫女硬拉了来,低声威胁:“摄政王吩咐了,今日若谁能让陛下吃下去东西,赏银一百,否则咱全宫的人都得挨板子,也定不让你好过。”
其实还有一层缘由,她们实在不想再听那厉鬼唱戏似的笛声了。
洒扫宫女却是不依,硬气道:“你们身为陛下的贴身宫女,却连近身伺候都不敢,是不是也太失职了!”
那是一道清脆如黄莺的声音,中气十足,隐约含着怒意。
一名宫女讽刺道:“你不是说陛下对你有恩情吗,有这层关系,若还办不成,你更失职。”
她们以为言霁听不到,说得不算小声,紧接着对话中断,殿门被拉开,一名小宫女被几只手仓促地推进拉开的门缝里。
而不巧的是,言霁就正好坐在殿门正对的书案前,一下将所有人都看到眼底。
一阵倒嘶气后,宫女们啪啪跪了一地,冷汗直冒,只唯有此前那名被推进来的小宫女依然错愕地站在原处,提着食盒不知所措。
言霁看她有些熟悉,隔了会儿才想起,那晚从廖平房里蓬头垢面跑出来找他求救的少女,就是此人。
收拾打扮好后,倒是眉目清秀,尤其那双眼睛格外灵动,柳眉琼鼻,虽算不上美人,但也算漂亮。
“是你啊,现在好些了么?”
原以为遭遇这种事,寻常女子都会抑郁一段日子,可这女孩看起来却生龙活虎,让言霁惊讶了些许。
宫女见言霁竟还记得她,不由热泪盈眶,跪地叩头道:“那晚多亏陛下,否则奴婢恐怕也会跟此前那位姐姐落个一样的下场。”
她跟另外一名宫女被送到廖总管的房间前,就隐约听说过廖平一些嗜好,好在当时廖平接到吩咐急忙走了,就剩廖平那徒弟看着她们,挣扎时,她助另一名宫女跑了出去,让她去叫人,结果自己反倒被廖平的徒弟打得很惨,此时眼角旁还有一道淤青未散。
言霁抿嘴笑了笑,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药瓶递给她:“这药早中晚敷三次,别落了疤。”
宫女捧着那瓶药膏,再次磕头谢恩,眼泪打湿了面前的地板。
言霁无措道:“你们女孩都这么爱哭吗?”
宫女殿前失仪,赶紧抹干眼泪,声音低低地像小猫似的:“从未有人对奴婢这么好。”更何况还是那九五之尊的陛下。
所有人都敬仰金殿中身披龙袍的天子。
“不是上膳来的么?送上来吧。”言霁不打算再消沉下去了,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做。
门前跪了一地的宫人们闻言面露喜色,忙不迭起身摆膳,言霁本来只想应付一下瘪了太久的肚子,却在看到一道道摆上桌的菜时,怔愣了下。
这些都是当初顾弄潮命暗卫偷偷送去太学院的菜肴,光是闻其味,就知道出自镇国王府,如今的摄政王府。
顾弄潮总是在自己快要讨厌死他的时候,来上这么一招。
言霁用玉箸戳热腾腾的白米饭,咬着牙愤恨地想,顾弄潮竟敢这样钓着自己,那就让顾弄潮知道,什么才叫钓系!
作者有话要说:
言霁跃跃欲试。
言霁偃旗息鼓。
言霁落荒而逃。
第7章
宫人们摆好菜后继续跪在一旁,不敢抬头去看小皇帝的动静。
又过了会儿,才听头顶传来淡淡的声音:“你叫什么名字?”
宫人们左右看了看,发现他问的是被她们推进来的那个洒扫宫女,一时间嫉妒非常。
“奴婢名木槿。”不同旁人的是,木槿面对言霁时没有过多的害怕,只有感激和好奇。
言霁心思一动,自己身边没有个清白出身的,既然有这段缘分,或许可以把木槿留在身边,做事时也方便。
但他不确定木槿值不值得培养。
约莫都是他素来爱吃的膳食,言霁勉强吃下了半碗饭,也没反胃感,再多也吃不下了。在房间里待了太久终归是闷得慌,言霁叫上木槿,打算出去晒晒连日关在暗处的霉气。
按理说言霁当务之急应该是处理累积的政务,刚继位他就已荒废朝政许久,这期间一定发生了很多事,但言霁自知轮不到自己操心,顾弄潮可以将所有事都安排好。
言霁带着宫人摆驾出了承明宫,木槿也跟着,见言霁不说话,也只安静地跟在后面没有打扰。
言霁正在思考应该从哪入手,重新拉近跟顾弄潮的关系。
因先帝在位时奢靡无度,大肆挥霍金钱修建楼阁,如今的皇宫前所未有得鸿图华构,黄昏时分,金殿万丈霞光下折射出浩瀚璀璨的威仪,缭乱浮华得惑人视野。
言霁披着金丝白绒斗篷,在壮丽的建筑下走得很慢,他没有什么力气,走一程就要歇上一会,天色渐黑,一大波宫人提着灯笼在后面远远跟着。
不知是不是因为今日是穆王病逝的头七,宫人们总觉得阴森森的,连钻入衣袍里空气都透着丝丝缕缕的寒气。
万籁俱寂,木槿突然惊呼一声:“好漂亮的花啊!”她仰头望着上方,伸手接着寥落下的花朵,言霁闻言也抬头看了眼,比雪还圣洁白净的花枝探出宫墙,在穿道而过的寒风中颤抖零落。
再一看不远方宫门上的字:未央宫。
竟不知不觉,来到了母妃之前的住所。
木槿接到一朵花,凑到鼻尖闻了闻,那双灵动的眸子亮了些许,问道:“陛下,这是什么花啊?”
言霁道:“菩提花。”
“这就是菩提花?我原以为菩提花都是红色的。”
言霁笑了笑,菩提花确实都是红色的,但当年父皇说白色的菩提才更衬母妃,命天下能工巧匠,用种种方法将红菩提培育改成了白色。
言霁一直很羡慕母妃跟父皇间的感情,若是没出那等事,抑或是父皇对权势看得轻一分,对母妃信任一分,他原也可以是在父母娇宠下长大的孩子。
木槿露出瑟缩的神情,小声道:“奴婢可是说错了话?”
言霁疑惑地看向她。
木槿见状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道:“陛下刚刚的神色好难过。”
言霁不解,他刚刚明明笑着,但他没有多问,绕到宫门前,本想推开,却发现上面落了重重的锁,一直跟在不远处的宫人上前问道:“可是要叫殿内省的人来开锁?”
“不用。”
大费周章,恐怕又要惊动顾弄潮。
言霁让他们就在这里候着,让木槿拿了盏宫灯,便沿着红墙一直往前走。木槿不明所以,乖乖跟在后面,等拐过一个弯角,后面的人再也看不到,言霁熟练地爬上太平缸,木槿看到惊了一跳,连忙搀着小皇帝,却见对方朝自己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一转身,搭上宫墙上的木藤,就爬了上去。
转眼间,小皇帝消失在了宫墙那头。
动作熟稔得就像回家一样。
木槿咬了咬牙,将提灯挂在身后,也跟着爬上了太平缸,她踩得不甚稳固,左摇右晃的,低头一看缸里的水,只觉彻骨地凉,这么冷的天要是掉进去,可要折了半条命。
木槿赶紧伸手够住宫墙上的木藤,但她比言霁矮了半个头,堪堪够到时脚底一滑,惊呼一声快要摔下水缸时,手腕被一只温暖的手掌拽住。
言霁趴在墙头,吃力地拉着她,小声抱怨了一句:“你吃的啥,这么重。”
木槿脸一红,加上自己的努力,终于被言霁拉扯了上去。
她坐在墙头,往前看去,未央宫里草木萋萋,花落凋零,回廊桥榭蛛丝联结,金殿蒙灰黯然无色。
一眼望去只觉这里破落残败,天又昏暗,风过时,更显几分萧瑟。
“好歹是宫里的宫殿,怎么这般......”木槿一时想不出形容词,提着宫灯四下看了看,发现旁边搭着一个木梯。
原来小皇帝刚消失那会儿,是去搭梯子去了。
言霁踩着木梯爬下去时,木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听得木槿提心吊胆,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爬。
未央宫的草已生得及膝高,若是夏天,恐怕还要更高些,依稀能看出这座宫殿过往的繁华,但如今仍残余的那两三分,只余凄凉。
木槿瑟缩地跟在言霁身后,小声问道;“陛下,我们来这里做什么呀?”
“你知道庄贵妃吗?”
木槿摇了摇头,她之前一直在尚仪局干活,庄贵妃之名只听一些宫里的老人提起过,不过每次说起,也都忌讳颇深。
言霁放缓脚步,幽暗的灯光下,纤长羽睫垂落下两扇阴翳:“庄贵妃是朕生母。”
“这里是她的宫殿。”
在这里,小皇帝的姿态显出在外面从未有过的轻松,嘴角都是翘起的,步履如鸟雀般轻盈。
木槿神色动摇,她将宫灯往高处提了提,让光线照得更远些,能让陛下看清更多地方。
来到正殿前方,挨着大门的位置,生长着木槿先前看到的那棵菩提树,雪白的花瓣纷纷洒洒,似雪飘落满院。
正殿的门上也落了锁,一路走来几乎每个房间都锁着。
言霁挨个走过,隔着斑驳的朱红宫门,甚至能听到宫人们在外面焦急的呼喊声,木槿终是没忍住道:“陛下,你在找什么?”
“想起一些旧事,随便看看。”
言霁走到一扇门前,突然顿住,吩咐:“将灯提近些。”
木槿依言将宫灯往前提,待光线蔓过去,言霁一点点皱起眉,转而走向紧闭的窗户,捻了把上面的尘灰。
那门上的锁落灰明显较之其他地方浅一些,而窗台的灰里夹杂了些红泥——这间房有人进过。
木槿睁着闪烁的大眼睛,问道:“陛下怎么了?”
“里面有人.....”
话音刚落,房间内隐约响起一道轻微的摩擦声,木槿缩了缩脖子,忐忑道:“可要奴婢去叫人?”
言霁摇了摇头,道:“红泥是干的,那人早走了。”他推了下窗户,本该上了栓的窗扇轻易被推动,灰尘纷纷扬扬腾飞而起,呛得言霁捂嘴连连咳嗽。
闯入未央宫的人恐怕是见门锁打不开,才撬开窗扇翻了进去。言霁不明白,一座封闭多年的宫殿,有什么好潜入的。
尘灰渐歇,木槿大着胆子提灯探入,昏黄的光线渐渐照亮房间里的布设。
她刚被小皇帝大喘气的两句话吓得紧,这会儿手还是抖的,光影跟着一颤一颤,紧迫的气氛让她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旁人口中的小傻子皇帝,怎会如此细察入微。
言霁率先进到房间内,这间房似乎是个身份贵重的女子寝居,镜台纱幔,妆奁摇榻,挨着窗口的地方摆着一方书案,不同其他地方皆落满厚厚一层灰面,书案明显有动过的痕迹,略显凌乱。
走过去翻了下,并没什么特殊的,不过是些四书五经。
正在打算离开时,木槿惊叹道:“这画上的娘娘好美啊,她就是庄贵妃吗?”
宫灯的照射下,墙上挂着一副倾国美人图,美人旁边站着一个十岁左右、模样相近的小男孩,纷纷扬扬的菩提花树下,她的笑容和煦慈悲,似仙似神。
只不过,画技再高超的画师,也画不出那双深邃如大海的眼眸的万分之一。
就算如此,画上的人依然美得世间仅有。
木槿提着灯痴痴地看了会儿画上的小男孩,视线挪向言霁,喃喃道:“这幅容貌若是男儿身,恐怕比女子还绝妙......”
话说到一半,猛然反应过来自己对面的人是谁,脸色顿时一阵煞白,结结巴巴道:“陛......陛下......”
言霁正因看见这幅画而走神,根本没留意木槿说了什么,他的思绪困入了当初入画时的场景——母妃因多年未归故乡,思念远方的亲人,父皇便重金将当时盛名京都的画师请进宫给母妃与小皇子作画,打算将此画寄给故国。
让母妃的族人们知道她在大崇过得还不错,以慰思乡苦。
那天母妃很高兴,特地选好了作画的地点,便是在这棵菩提树下,不过方位却没选好,画面略显昏暗,言霁还记得,那会儿画师提醒了这件事,母妃却说:“要将落日之景画进去,大崇的落日金光万丈,不同柔然。”
她抬手轻揉小言霁头顶,柔声说道:“若有机会,你应该去看看柔然的风光,对比大崇,会有不一样的收获。”
小言霁奶声奶气道:“儿臣允诺。”
但如今,柔然的落日风景他恐怕再看不到了,只能借画卷看向七年前融为背景的大崇落日,辉煌壮丽,整个画卷的色彩都被渲染成金橙色。
言霁凝视了很久,逐渐发现画上一处突兀的地方,夕阳的背景下,屹立着一座华灯初上的高楼,与恢弘皇宫泾渭分明,飘扬如雪的菩提花下,庄贵妃坐着的位置,刚好在那座高楼的斜下方。
这幅画本是要寄给柔然国主的,中途不知缘何却被截了下来,其中,又有何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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