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霁无所谓地笑:“知道啊。”
“没大没小。”顾弄潮气得发笑,后退一步整理衣冠,临走时,糟心地扫了他一眼,“收起你这些作态,太平殿上,好好答问。”
等屋内只剩言霁后,脸上的笑容敛下,瞥了眼镜子里的自己,郁闷地拧起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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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殿,姗姗来迟的小皇帝懒洋洋地坐在龙椅上,环顾下方,像是寻常上朝那样,一点也不重视地说道:“诸位大臣赶紧问吧,母后为朕炖了汤,还等着朕回去喝呢。”
几位肱骨大臣的脸色都沉了下来,原本得了王爷的吩咐,不会故意刁难,在此时都心气被激起来了,专挑难答的问言霁。
言霁撑着头,每次都会思考很久,最后说出那句让人吐血的:“不知道啊。”
让人怀疑他根本就没思考过!
陈太傅便在轮到自己事,问了个最简单的民生之道:“于民来说,何为本,于君来说,何为本?”
这都是被圣贤们念烂的道理,陈太傅心想,陛下这次该知道了吧。
然而他松下的气还没彻底,就见言霁又撑着头,拧起眉开始沉思,一股不祥的预感突上心头,果然,在万籁寂静后,言霁叹道:“不知道啊。”
陈太傅两眼一黑,当场晕了过去。
在一阵鸡飞狗跳下,这次考校以极为荒唐的结果结束了,言霁成了史上唯一一个在考校时答零分的皇帝。
——哪怕后来那些大臣抹着冷汗,刻意问了些类似于“一加一等于几”的白痴问题,也没能力挽狂澜。
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对言霁的考校,起不到多大作用,自然也能理解言霁消极的态度了。
不能理解的只有陈太傅。
之后几天,陈太傅每天都要留在宫里,对言霁讲“民以食为天,君以民为本”等等大道理,听得言霁耳朵都快起茧子了,陈太傅还要求他将四书全都抄写一遍。
由于陈太傅为了监督他,每天都要待到很晚才走,连膳食全是素菜言霁也不得不忍耐下,在他连夜抄着四书想要快点将陈太傅打发走时,朝上又起波澜。
乞伏南盘已经成功回国,并且安插在柔然的探子传回消息,柔然跟临边的匈奴已经结盟,紧接着下午又接到新消息,匈奴秘密养殖了上万头作战的犀牛。
这些,在书里言霁就已经提前看过了,当时他还在惋惜,一代奇女子邬冬在大崇与结盟的两国开战时已经香消玉殒,现在言霁有信心,以邬冬的谋略,定能将犯我大崇的敌寇打回窠xue。
所以,在朝堂为之剑拔弩张时,言霁依然气定神闲,陪着太后看被请进宫的戏班子搭起台子表演《墙头马上》。
台上,老者一震袖,正咿呀地念着:“自古道,聘则为妻奔则为妾,妾婢之流最为下贱。”
不顾正旦悲戚之情,尤咄咄逼人:“说什么天赐姻缘,你擅自私奔,无媒茍合,天地难容!”
当裴少俊被逼写婚书时,他撕掉白纸黑字,选择与爱人共同面对官吏诬告,在杖刑下依然死死相护,在这场剧里,裴少俊没有做那薄幸郎,却依然妻离子散。
太后握着言霁的手有一下没一下打着拍子,那张年轻美艳的脸刻意做出慈爱的模样,轻声细语地问道:“皇帝可喜欢这出戏?”
言霁不喜欢看戏,但顾涟漪经常拉着言霁陪她一起听戏,多多少少也能品出点东西,闻言答道:“尚可,但这场戏的结局原并非如此?”
太后温柔地笑着:“是哀家叫他们改了戏。”她悠悠地望着台上因封建的世俗而被拆散的男才女貌,看着一生一死,阴阳两隔,抿嘴笑得端庄,“不被祝福的相爱,本就应该被拆散,原戏演得未免太过畅想,这难道不才是真正的结局吗?”
言霁垂下眼睫,随口附和:“啊对对对。”
顾涟漪:“......”
随着剧台落幕,侯在一旁伺候的宫人看着台上的离散也不由动容,唯独顾涟漪依然挂着淡淡的微笑,在戏子下台叩拜时,还心情颇好地打赏了些银子,看着时间还早,又让他们唱了另一曲。
“旧恩金勒短,新恨玉鞭长。本是对金殿鸳鸯,分飞翼,怎承望!”
这是一首女子为国远嫁出塞的剧情。
袖下的手指不由攥紧,正在此时,顾涟漪回过头看了言霁一眼,微笑着温声关怀道:“皇帝可是身体不适?”
场中静得出其,宫人各个低垂着头大气不敢喘,只有不明内情的戏子依然咿呀唱着曲。
“或是不喜这戏?”顾涟漪依然笑着,吩咐身后的侍卫,“让陛下不喜,把这群戏子拉下去斩了吧。”
上一刻还赏银,下一刻便要摘人头颅。
鼓锣声骤然一顿,戏子们齐刷刷伏跪在地,言霁浅浅呼出一口气,弯起眼睛:“喜欢,朕还想接着听呢。”
台下的戏,可比台上演的精彩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聘则为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苹蘩。——唐·白居易《井底引银瓶·止淫奔也》
自古道,聘则......无媒茍合,天理难容。——《墙头马上》华文漪版
旧恩金勒短,新恨玉鞭长。本是对金殿鸳鸯,分飞翼,怎承望!——《昭君出塞》
第55章
同历代一样, 在开战前,前朝会自动分为主战派和主和派,每一派都有各自的道理。太后在这种关键时候故意拉着言霁听戏, 就是为了防止他干预此事, 因每一次纷争,都是皇帝最好掌权的时机。
她大概是唯一一个从始至终都不相信言霁愚笨的人。
这一年来会借着各种因由在关键时候绊住言霁, 朝臣们亦觉得言霁骄纵的脾性是由于太后过于溺爱造成,而言霁从没想过要去改变现状。
是以,看似的和平一直维系了下去。
到言霁真正生辰的那天, 按常理下令大赦天下,朝臣赐勋一转, 大酺三日, 却让人出乎意料的是,他提早拒绝了礼部的安排, 不办宴席。意思就是,民间可以为此大聚,宫内就不必大肆操办了。
新帝继位后的第一个生辰, 本该是热闹非凡的, 但这一日的热闹, 仅限在了宫外。
哪怕如此,木槿还是吆喝着宫人们,连夜给承明宫张罗得喜气洋洋, 让言霁一睁眼, 看到的便是满目的红。
木槿穿着司衣房送来的大红嫁衣,旋身一圈, 面色绯红地问:“陛下, 好看吗?”
因为言霁嘱咐过, 司衣房不敢怠慢,这身嫁衣耗时近三月才完成。广绫大袖衫上金丝缀边,正朱红的缎面绣着双花鸟凤纹,外罩霞帔,尾裙长摆逶迤拖地,头戴的凤冠步摇随着转动晃得铛铛作响。
言霁从床上起身,青丝泄在身后,他发自真心地笑了起来:“好看,木槿,你想不想改个名?”
木槿点点头:“只要是陛下赐名,自然愿意。”
说起来,“木槿”也是她进了宫后,宫里的嬷嬷另给她取的,便是为了好叫唤,她原本的名字,连自己都忘记了。
“等你出嫁后,朕封你为舜华夫人。”
“舜华?”
“嗯,舜华。”言霁披着皇袍下床,将木槿头上打乱的步摇整理好,带着几分调侃念了句,“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木槿略嗔怪地看了言霁一眼,同时心里也有些发酸:“陛下,既是同车而行,又为何总想遣走奴婢,如果非得如此,可否让奴婢守到你及冠时?”
曾经她不懂朝堂上的纷争往来,如今跟在言霁身边久了,也知道些情况,这两年,或许是陛下最艰难的时候。当初陛下救她出魔窟,就是以死为报也不为过。
言霁在看到木槿眼中溢出的泪光时,愣了下,伸手揩去她眼尾的湿意,笑而不答,只是道:“穿着嫁衣就不要哭了,泪水落在嫁衣上,可是很不吉利的。”
木槿被言霁逗得重展笑颜:“奴婢竟不知陛下还信这些。”
“啊,对了。”静默片刻,木槿拧着手指,说道,“他被从冷宫调走了,奴婢再想进去可能会引起旁人察觉,其实,现在冷宫守得不严......”
磕磕绊绊地说了好一会儿,也没能把真正想说的说出来,最后,想到今日是陛下的生辰,若真让陛下去了冷宫里知晓实情,未免太残忍了些,挣扎须臾后,木槿勉强扬起笑道:“没、没事了,或许今日庄贵妃也给陛下写了信,奴婢去......”
“不必了。”言霁垂下纤长羽睫,转过身去将被衾整理好,“以后不必跟朕说那边的事了。”
木槿心里咯噔了下:“为、为何?”
言霁笑了声:“因为朕已经长大啦。”
直起身,看向外面旭日灿烂,殿外被打扫得干净明洁,来往的宫人们也都一脸喜气,言霁突然道:“木槿,你画过妆吗?”
“没、有。”木槿略显窘迫地低着头,“宫内禁止宫女张扬打扮。”
“穿嫁衣怎么能上画妆呢,朕教你。”叫人取来脂粉眉笔,按着局促不安的木槿坐在镜台前,言霁弯下腰细细给木槿抹上脂粉,又描上柳叶眉,仅仅只是略施粉黛,镜中的少女已然俏丽娇艳,明亮灵动的杏眼闪烁着璀璨光泽。
少女身着嫁衣,纯净美好地坐在投射进来的光影下,凤冠金钗耀耀生辉,她看着镜中这么美丽的自己,或许也在期盼,穿着这身嫁衣,三聘六礼,去见自己心上人的那天吧。
聘则为妻奔为妾,若是能光明正大迈入大门,谁又会甘心做妾,连祖祠都不能入呢。
午时,太后来了一趟,陪言霁吃了一顿饭,说了些贴心话,她旁边的小太监便提醒道:“太后,午后还得诵经呢。”
顾涟漪很是歉意地看向言霁,似有苦恼般:“哀家得回去了,大师说过,礼佛荒废一日,都于心不诚。”
言霁的目光落在太后拿出来的手帕上,上面绣着菩提,针脚细密,手法比司衣房的女官还精巧,太后注意到他的目光,将手帕展开,抚摸着上面的菩提花,怀念地说道:“这还是庄贵妃送给哀家的呢。”
那小太监察言观色,笑呵呵多嘴道:“太后这些年一直带着,可谓是视若珍宝。”
顾涟漪也抿嘴娇俏地笑了下:“哀家同她也是许多年的好姐妹了,当初先帝也是念在这一层关系上,才肯将陛下交由哀家。”她将手帕收回,突然道,“陛下恐是忘了,这张帕子,还是她叫陛下送来的。”
送走太后,木槿明显感觉到言霁的情绪不太对,直到薛迟桉回来,才好转一些。
薛迟桉给言霁带来一个刻得栩栩如生的玉雕,那双稚嫩的小手上都被连日连夜的雕刻磨出厚茧,废了无数料子才刻出这个龙坠子,言霁见了很是喜欢,当即就挂在腰坠上。
出乎意料的是,之后言霁还收到段书白送来的礼物,并附赠了一首让人肉麻的诗,不过那首诗已经被薛迟桉提前给按下了,并烧成了一堆灰。
一整个下午,薛迟桉都挨着言霁身边,连木槿都插足不得。言霁想到前段时间陈太傅来说太学院开院的事,便对薛迟桉提起,想让他跟正常小孩一样,不要老是跟着无影卫厮混,希望他能去太学院念书。
薛迟桉将脸埋在言霁怀里,眼中闪过一瞬暗茫,嘴上小声嘀咕着:“陛下教我的,已经够了,其余我可以自学。”
“但是你总得长大,开始属于你自己的生活。”从将他带回宫,言霁就说过,给他自由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这句话一直有效。
更何况,薛迟桉确实是一个很有天赋的孩子。
或许在薛迟桉身上,言霁给予了自己没能得到的自由,而不是成为禁锢薛迟桉成长的笼。
沉寂一瞬后,薛迟桉紧紧抱着言霁的腰身,勾着嘴角微微笑着:“我知道了,陛下。”
其实在言霁说希望他学文后,薛迟桉就一直在看书学习,不愿去太学院,只是因为去了那里,会很长时间见不到言霁。
但这一刻他明白,只有足够强大,才能有资格站在一国之君的身边。
抬头看向言霁纤密的长睫,薛迟桉突然问道:“那陛下呢,陛下现在也长大了,为何不开始属于自己的生活?”
“陛下你好像,自己把自己关进了笼子。”
四方宫墙高耸,言霁坐在菩提树的枝干上,远方是一轮弯月,他仰头看了会儿,收回视线,有一下没一下转着玉笛,毫无边际地发散思维。
今天是顾弄潮白华发作的日子,早就该知道他不会出现,可言霁还是不受理智控制地等着,一边又清醒得知道,他不会来。
以前言霁曾问过顾弄潮,他的每个生辰,顾弄潮会不会都一直陪着。
他记得,顾弄潮好像说了“会”,又好像并没有回答,在镇国王府的那些事,明明并没有过去多久,可却遥远得模糊不清,连顾弄潮怎么回的他,都记不得了。
思绪一转,又想起最近边塞接二连三的摩擦,战事似乎随时都会打响,但每一方,都好像在等,等一个机会。
顺理成章,就想到以前镇守在大崇与柔然边塞分界处的镇国王,言霁对那位老王爷尚还有些印象——镇国王并不喜欢他这个流着柔然血脉的皇子。
这很正常,柔然曾经杀死多少大崇的将士,他们付出多大的代价,才将柔然赶回北地,哪怕再公正无私的人,面对他,多少会排斥。
坐在树上断断续续地吹了会儿笛子,言霁跳下树枝,往承明宫走,路上遇到提灯走在宫道上的宫人,纷纷朝他弯膝行礼,猝不及防的,那一刻言霁突然很想见到顾弄潮。
但长大或许就意味着,再也不会一头热地去做没有结果的事。
当迈进承明宫的那一刻,他还是这样想的。
当看到披着长衫站在廊檐下的顾弄潮时,之前建立起的防御,轻易就轰然瓦解了。
木槿站在顾弄潮面前,手里端着一个碗,正面露苦恼地跟他说着什么。夜色里,顾弄潮的神色依然淡淡的,只是脸色有些苍白,侧影在寒气未褪的冷风中显得格外单薄。
言霁走近时,木槿率先看到他,两眼一亮,喊了声“陛下”。
顾弄潮的身影明显地顿了下,回头时,眼中闪过一瞬慌乱,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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