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霁一直以来似他为亲人,当看到吴老眼角的水渍时,他声音涩哑,再说不出话。
“快去看看王爷吧,王爷可想你了,刚我被账房那边叫过去,此时也不知道王爷睡下没。”
话音刚落,屋内突传来一道响动,几乎是下一刻,梅无香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原地,再见他已经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言霁紧随其后。
当他走到门口时,脚步蓦地顿住,扶着门框的手指骤然使力握紧,如同石化般僵硬在原地。
他没想到再见顾弄潮,会是这般情形。
隋柳从他身边走过,进到屋内,动作熟练地摸到屋内的灯盏,唰地一声,火苗燃了起来。
“如今王爷谁都记不清了,医师已束手无策。”
隋柳的声音很轻,里面掩藏的悲伤却格外沉重。
除了摄政王府的近侍,没有任何人知道顾弄潮的状况已经严重至此,只要朝廷中的人还以为朝政被把持在王爷手里,大崇就一日不会乱。
边塞的士兵也一日有底气与柔然作战,将侵犯国土的贼寇驱逐边域。
火苗燃起的同时,微弱的火光霎时照亮了整个屋子,窗边有一把轮椅,此时正有一个白衣人坐在上面,火光映亮了他无神乌黑的眸子,他像是感觉不到屋内突然多出的几人,依然举着勺子,对着面前的空气微笑。
“霁儿,喝汤,现下不凉了。”
“不是药,是汤,你尝尝,不苦的。”
“空气”像是说了什么,顾弄潮脸上的笑越发柔和了些,“好,今年春末,带你去看杏花。”
第99章
言霁恍惚地走到顾弄潮身边, 低头看了眼他手上端的乌溜溜的药汁,轻轻嗤笑了声。骗傻子呢,什么汤乌溜溜的。
现在他已经不在意顾弄潮无意识中将他当做的是谁了。
言霁蹲在顾弄潮面前, 仰头看他, 道:“皇叔,你看我说对了, 就算我死了,你也依然会不好过。”
就算言霁将手搭在他膝上,就算将他手中的碗拿走, 顾弄潮依然没有任何反应,就连盛着药汁的勺子都没颤一下。
隋柳眨了眨充斥泪光的眼, 在旁边道:“我原以为就算恢复不了神智, 陛下来了王爷至少也能认出您。”
言霁垂下头,死死咬着唇, 有力到没多久就破了皮,血丝在唇齿间蔓延。
铁锈味的。
脸颊一凉,言霁愕然抬头, 灯影下, 顾弄潮抬起手掌抚上言霁的脸颊, 唇角温润如风:“答应你了,可是肯喝了?”
言霁睁大眼,盈满的泪水决堤般滑落, 顾弄潮慌乱了瞬, 勺子里的药汁几乎洒完,他将勺子放进言霁拿过去的药碗中, 手脚无措地从衣袖里取出手帕去替言霁擦泪, 眼中全是自责:“若不肯喝药便罢了, 不喝了。”
又觉不妥,顾弄潮手上顿了下,续道:“皇叔听说西洋那边有种奇法,可以将药搓成黄豆般大的药丸,混水喝下也不会发苦,明日我便命太医署研究研究。”
言霁摇了摇头,他讨厌眼泪失禁的感觉,身后还有梅无香和隋柳,他不想在外人面前哭。
顾弄潮以为他摇头是不愿吃药,眉心微蹙,声音为难:“是皇叔不对,不该在未央宫跟顾涟漪说那番话,害你亏损了身体,皇叔向你道歉,但不吃药,怎么能好?”
“不可用自己的身体去惩罚别人,任何人都不行。”
言霁反应过年顾弄潮在说哪件事,他将药碗递给隋柳,呼吸间气息不稳:“皇叔终于知道我是谁了吗?”
然而,顾弄潮许久都没回答,他的视线从言霁脸上移开,又开始看着虚无处,喃喃道:“陛下什么时候才回来。”
言霁去抓顾弄潮衣袍的手指握了个空,顾弄潮转动轮子,绕过他去到门口,身影挺直,寒风拂动披散身侧的乌发,他一直望着虚无的夜色,好似化作了一尊石像,漫无边际地等着从夜色里归来的人。
言霁终于明白隋柳没回答那句话的答案了。
府上不点石灯,是怕顾弄潮寻了出去。
如今这个情况下,被任何人撞见顾弄潮此时的模样,都是潜在的威胁。
蹲得太久,言霁起身时身体晃了下,被隋柳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待眼前的黑色散开,他看到隋柳担忧的眼神,不远处,梅无香紧抿着唇,将头侧在另一边。
言霁并没多问什么,只是道:“我突然消失,薛迟桉那边必然已经得知了消息,我写一封信,梅大哥替我送去太傅府,好叫他们安心。”
梅无香收回看着自家王爷的目光,点了点头。
隋柳一直悬着的心这会儿终于放回了实处,陛下不怪罪就是莫大的恩典了。
接着顾弄潮房里的纸笔写完信,交给梅无香后,梅无香立刻施展轻功消失在了视野中。这会儿,言霁终于发现顾弄潮穿着似乎单薄了些,虽已如春,但是初春的寒气一点不比冬日弱,而顾弄潮仅着了一层单衣。
此前顾弄潮端的那碗药本该是他晚膳后喝的,不知怎么下人没哄进去,如今药已凉,喝下去也没多大药效了。吴老走前向隋柳以眼神示意,说要去点火,重新熬药。
而今房中只剩言霁和顾弄潮两人,言霁翻出件厚实的外袍给顾弄潮披上,动作间顾弄潮终于舍得移开看着夜色的视线,无神的瞳孔映上了言霁的脸。
言霁握住他冰冷的手指,柔声道:“这都深夜了,皇叔去睡一会儿好吗?”
他望着眼前这个男人,顾弄潮是整个大崇的脊梁骨,如同创世的不周山,言霁不敢想他真的倒下后,大崇是否能挺过没有秩序统治的时期。
毕竟父皇还在位时,大崇就已经蛀虫掏空,从内里在腐烂了。
这些年一直是顾弄潮在支撑着,哪怕父皇,也不得不依赖罪人遗孤。
明明大崇薄待于此,顾弄潮任然守护着这个国度,光是此番胸怀,言霁也不想他会得不到善终。
更何况,自己心中一直都爱慕着他。
没有人舍得自己喜欢的人,受苦受难。
言霁将头埋进顾弄潮盖着毛毯的膝间,轻轻笑了下:“我是皇帝,我想要的,从来都能实现。”
“我会让一切好起来的。”
-
言霁刚睡着没多久,就觉得四肢冰冷乏力,呼吸也有些困难,他猛地惊醒,瞳孔倒映着压在他身上的人,两人离得极近,顾弄潮森寒的面容占据满整个视线。
一柄寒刃的尖端正抵在言霁胸口的位置。
握着刀柄的手很抖,那张脸出现一抹皴裂般的挣扎,好似正受着冰火两重天的折磨。
言霁渐渐平静下来,调整呼吸,轻声问道:“现在就要动手吗?”
他攀上顾弄潮握着寒刃的手,视死如归般勾起嘴角:“动手吧。”
意料中的疼痛并没从心口传来,倒是脸庞滴落一抹温热,铮地一声,寒刃脱手摔在地上,顾弄潮晕倒在了言霁身上。
言霁无声环抱着他,也没擦脸上的水渍。
倒是最未了,替顾弄潮擦干了眼角。毕竟王府里现在能进到这座院子的,都是顾弄潮的心腹,还是不要让他在手下们面前出糗为好。
言霁原本以为自己才睡一刻钟不到,此时看去窗外却已天光大亮,他给顾弄潮盖上被子,起身穿衣,走前顿了下,捡起掉在地上的匕首,插回鞘里,随手放在斗柜上。
门外,隋柳正在浇花,见言霁完好无损出来,无声松了口气。
“早啊,陛下。”隋柳扬了扬手打招呼,指了下前厅,“膳食刚送上来,正好还热着。”
言霁看到隋柳绑着袖子浇花时,愣了下,隋柳不是王妃么,怎么还做这些下人的粗活?
但他没有多问,估计是个人爱好吧,以前宫里一些娘娘们,也时常在自己宫中莳花弄草,虽顶多只是弄几盆,没有弄一整个花圃的。
夜里消失的仆从此时都已经活动起来,光是前厅就有好几个侍女伫立在两侧,一个嬷嬷正抱着个孩子坐在下首喂粥,由于角度问题,并没第一时间看到言霁进来。
阳阳坐在嬷嬷腿上,不肯好好吃粥,眼睛滴溜溜地乱转,倒是看到了言霁,立即扑腾着小手小脚朝着言霁奶声奶气地喊,嬷嬷放下勺子掰回小奶娃的藕臂,低声道:“小祖宗快别闹了,乖乖把粥喝完成么?”
“我来吧。”
陌生男音响起,将嬷嬷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来人,浑身气度不凡,跟仙人似的,顿时想起了隋柳小姐提到的贵人,忙起身告罪。
言霁倒是并没在意她,注意力一直放在阳阳身上,之前他就格外想伸手捏一捏阳阳肉嘟嘟的脸颊,这会儿没再忍,伸手很小心地轻轻碰了碰,棉花糖一样软绵。
比豆腐还嫩。
阳阳只顾着笑,眼睛弯弯的,笑起来有两颗小虎牙若隐若现。
小虎牙也很奶,只能见个雏形。
言霁接了嬷嬷的任务喂阳阳早食,阳阳变得乖得不行,像是怕言霁想之前一样离开,手指紧紧抓着言霁的衣袖,叫张嘴就张嘴,叫咽就咽。
——阳阳有个小毛病,喜欢将食物含在嘴里不吞咽。
言霁总觉得阳阳记得他,但又不确定,这么小年轻的孩子,真能记得更小时候的事吗?
吃罢早膳后,言霁抱着阳阳去外面晒太阳。
花圃里已经零星有几朵花枝生出了花苞,娇嫩的花瓣上挂着晶莹的露珠,在晨曦下折射出亮丽的光华,让人看得移不开眼。
也不知未央宫的白菩提,怎样了。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言霁转头看去,几个穿着青袍挎着药箱的人,其中有一个言霁认识,步太医。
大约这些年劳累所致,步太医的头发白了一半,背脊也佝偻了些,走近院内同样看到了言霁,脚下一停,满脸的不可置信。
同僚见他停下,询问了声。
下一刻便见步太医快走几步,扑通跪在了言霁面前磕头,激动得语无伦次。
其他人面面相窥后,也纷纷跪地。
刚到邶州时,别人见自己不跪拜言霁还有些别捏的不习惯,这会儿回来谁见了自己都下跪,言霁同样也觉得不习惯。
“陛下您真的还活着,臣便知道,陛下真龙护体,定是逢凶化吉。”
步太医激动得面红耳赤,言霁抱着阳阳腾不出手扶步太医,只能口头上道:“地上凉,步太医快请起。”
如此,众人才站起身。
除了步太医外,其他几名来为顾弄潮探诊的医师也都难掩激动,失踪已久的皇帝活生生回到京中,无疑是在他们心中打下了一枚定魂针。
没有比他们这些了解实情的人,更忧虑大崇的未来。
将嬷嬷将阳阳带去玩,言霁请几名医师到书房中,详细问询了顾弄潮的症状。
房间里弥漫低沉压抑的气氛,在每个人心头都笼着一层愁云,步太医率先道:“王爷的情况并不乐观,我们已经尽量在将时间延长,让王爷清醒的时候能多些。”
正常状态下,被种白华咒的人最后会彻底失智,或癫狂或痴傻,不可能再恢复清醒,能让顾弄潮到如今的情况,这些医师功不可没。
是以在步太医唉声叹气道“是臣等无用”时,言霁不太熟练地宽慰了几句,对他来说,现在的情况远比他想象中的好上许多。
另一名医师说道:“据我等观察,王爷每次清醒都毫无规律,有时候看到某件东西,有时候是听到了某句话,但之后再用同样一件东西或话去激王爷,就再没反应了。”
言霁又问:“一般多久能清醒一次,每次清醒的时长是多久?”
几名医师互相看看,皆是摇头。
步太医道:“有一次隔了一日就清醒了,之后也有隔五日才清醒的,每次清醒的时间也不定,或能清醒一整日,或只是一晃神的功夫,就再次失了神智。”
话音落下,书房内又是一阵死寂。
许久后,听到金玉相击般好听的声音沉稳有力道:“还不算糟糕,我有一计,可缓解此番困境,但胜算不及一成,且需要你们配合太医署的江太医。”
“是何计?”步太医惊讶下,脱口问了出来。
“等我问过江太医后,再于你们详说。”医师们刚开始面露欣喜,这会儿想到什么,一个接一个出现愁容,言霁续道:“放心,对摄政王的身体没有损害。”
这话如一道暖流淌过众人心口,弥日累夜的疲惫得到纾解,医师们齐齐安下心。
最近并没听说过皇帝回京的消息,步太医毕竟混过官场,比其他清白出身的医师多了个心眼,留心问了句:“陛下之后打算如何?”
“我打算先以医师的身份留在摄政王府一段时间,关于我回京的消息会慢慢放出去,同时也可以看看,这段时间浑水摸鱼的都有哪些。”
说到朝事,言霁眼中迸射出一股精芒,隐有风雨欲来之色。
医师们离开书房往摄政王卧房走去的路上,一扫来时的颓靡,其中有人小声道:“总感觉这次回来,陛下变了许多。”
“你是不是也觉得陛下更有压迫感了?”
“是好事,如此才能震得住朝上的那些老狐狸。羽=+西~+整”
“确实。”话题结束后,所有人都喟叹了声,抛却各种因素,内心还是更期待少年时的皇帝陛下,虽说过于骄纵矜贵,但不会让人在面对他时,两股颤颤。
到了摄政王房门外,众人敛了声音,整理好衣服,互相看过没问题,这才推门进去。
床上微微鼓起一团,判断摄政王这会儿应该还在睡觉,大家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待走近又吓了跳。
原因无他,原以为睡着的人,此时正睁着无光的双眼看着帐顶。
瞳孔连动都没动一下,加上脸色格外苍白,看上去竟让人以为他没了气息。
好在几名医师都见惯了大风大浪,这次不过小场面,很快就调整好心跳速度,试探地喊:“王爷?”
没有任何反应。
看来这次也没能清醒。
正在医师们沮丧地垂下头时,床上传来一道低哑的声音:“本王好像又产生幻觉了。”
这已经是稀疏平常之事,步太医想要宽慰几句,又听摄政王道:“这次,甚至还有触感,是温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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