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读完一封,旁等的妇人便递上一本书页,要请他教一教自家小儿书页上圈起来的内容。
眼见人越来越多,楼枫秀毫无用武之地,等到无聊,便牵走粉粉独自去转了转,准备瞧瞧哪里有合适生计。
楼枫秀带狗子出了街口,胡乱溜达。
他心知阿月不愿回到杂货间,便没再提过回去一事。
可惜靠自己,既没说好话的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问,无论大活小活,统统没有找到。
阿月不知道支摊子的难处,楼枫秀却知道。
所以他紧紧裤腰带,打算开始操手老本行,扎在人堆,物色起了人物来。
他下手不挑贫富,专挑看起来不顺眼的,不顺眼的人很好找,跟他气质相符就是了。
只是今日还没选中,却在街头碰见二撂子。
那愣头青先瞧见了狗子,叫道“粉粉!”
狗子天性热情,见人就扑,二撂子搂着粉粉便走到近前来“秀爷,你这几天去了哪呀?杜爷这两天接了个活,完工就能给你跟阿月买棚子了!都让我来找你们好几天了!”
“不用,我跟阿月不回去了。”
“为什么呀?”
“半夜经老听见人唱戏,怪渗的慌。 ”
“我咋听不见啊。”二撂子为难的挠了挠头。“对了,秀爷,徐小姐跟人私奔了,你听说没有?”
闻言,楼枫秀脸色微变,问道“没有,谁告诉你的?”
“你肯定不知道,昨天衙门来人找杜爷问话,好像是杜爷差点抓住什么人,杜爷就说是误会,托人问了才知道,徐小姐被他爹逼着落胎,竟然离家出走了,临走还留信给他爹,说她的郎君会带给自己和孩子幸福。徐老爷差点没给气死,现在不敢往外声张,也不赏银乱抓人了,委托衙役着急出城去找人呢,秀爷你说,这位小姐是不是太可恨啦!”
的确很可恨,就因为她撒了这样的谎,满城无辜和不无辜的流氓地痞几乎全遭了殃。
虽然真相大白,但严查严打期间死了好几个,她倒无所谓,如果不是为了保胎,恐怕满城风雨仍不能停。
楼枫秀怔了片刻,那些话搅和的他脑仁发紧,半晌才道“老杜,知道吗?”
“当然知道啊,杜爷托人问的,那人是他衙役兄弟呢!”二撂子分明说的明白,倒是楼枫秀问的奇怪。
二撂子咂摸不出哪里不对,左右张望,不见阿月,便问“阿月人呢?”
“去看摊位了。”
“哦,阿月是不是想支摊给人代书?”
“嗯。”
“怎么不找我跟杜爷来帮忙呀!”
“能支的起来再说吧。”
支个摊子,说起来简单,可在这座城里鱼龙混杂,两大帮派比衙门权威更大。
无论你做何等营生,除了缴税,还要额外再交一笔帮派保护费。
没事还得常打点,万万不能得罪人,极其麻烦。
楼枫秀虽然是个下九流,但他除了老杜跟二撂子,跟其它下九流都不熟。
但他也知道,这件事上,老杜跟二撂子靠不上。
“对啦,你跟阿月现在住在哪?”
楼枫秀信手往上一指,二撂子抬头看天,不明所以挠了挠头。
“没别的事,我先走了。”
“哦,好,等杜爷忙完了,我们就过来找你跟阿月!”
“行。”
二撂子走后,楼枫秀沿街走了一阵,心里沉甸甸的,没能分神物色人选。
天色渐晚,阴云密布,瞧着将有落雨。
楼枫秀回到西南六街口,找了一通,才在雕花巷外找到阿月。
那时他正坐在一张小马扎上,听读书信人群不增反减,围成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的圈。
一群人中有老有少,围在一起听的认真,粉粉拔腿就要冲阿月跑过去,楼枫秀眼疾手快薅住粉粉。
怕它上前打扰,搂着狗,蹲在远处等他结束。
其实没几封书信好读,西南六街口贫苦穷困,上百户人口,恐怕很难出几个识字的,遑论与人书信交流。
大多人就是凑个热闹,看见个认字的漂亮少年,听他读的好听,就想一块沾沾文人的光。
楼枫秀坐在路口,他对面开着一家药馆,照方拿药的,是个与阿月同样年纪的小童子。
小童子拿着小秤,看完方子,开始分点药材。
小童子有些粗笨,字认的兴许不全,挨个核对方子与药屉字形,抓一副药耗费半天,简直笨手笨脚。
他心想,阿月可比他机灵多了,要是能去药馆当个抓药小童子,比支摊代书还省心简单。
正想着,人已经起身,进了药馆。
天色渐昏暗,百姓听的上头,一时还不肯离散。
阿月抬头,只见乌云遮日,便想去寻楼枫秀,于是让出小马扎,并表示明日还会再来。
一群人七嘴八舌道谢,地瓜土豆送了一堆,还有人看天不好,想请阿月一道回家吃饭。
阿月谢绝后,人群渐散。
他抬起头,白鸟看见楼枫秀蹲在街边打哈欠,而粉粉窝在他脚面上百无聊赖扫尾巴。
夕阳倦怠,阴云滚滚,人们匆匆往来,他竟等的何其耐心。
阿月走过去,楼枫秀还在闭目养神,毫无防备。
他发顶看起来很好摸,信手扎起的马尾歪斜,引诱着人来伸手冠正。
于是他弯腰伸手,恰逢楼枫秀抬头,与他五指猝不及防相觑。
阿月错过最佳时机,泰然自若改道,伸手抚摸粉粉脑袋。
楼枫秀眉头一皱,匪夷所思的想,他该不会想摸老子头吧?
可是阿月表现的过于淡定,不太好确定。
“这里位置很好。”阿月说“我们买来桌案跟笔墨纸砚,就可以开张了。”
俩人浑身没半个铜板,晚饭还没着落,哪买得起桌案和笔墨纸砚。
楼枫秀有些发愁,但他终究没有反驳,因为阿月带他走到小马扎跟前,看见一堆瓜果农作物。
“你这是,已经开张了?”
“还没有,读的多了,便有人送了谢礼。”
“哦。”
俩人收拾起满地瓜果,楼枫秀随机挑选一户倒霉人家,揭了房顶瓦片,用来煮饭。
煮饭容易,可惜缺盐。
盐粒子贵,楼枫秀没买过,有时候嘴里淡出鸟来,就会偷偷摸到某家灶屋里捏走一些。
一锅蔬菜乱炖,索然无味,仍能果腹。
入夜后,春雷滚滚,下了场大雨。
房顶是睡不了了,二人蹲坐在房檐底下台阶避雨。
主人家在梁上挂了两盏灯笼,照在水中,雨水打散昏黄光影,狗崽子便在泥水里翻滚跳跃,撒欢逐光。
落雨尚寒,俩人不敢入睡,冻死倒好,但这天最易生病,没钱拿药。
狗子玩累了,甩去雨水,不知从何处衔回一根木棍,当成骨头啃了半天。
楼枫秀无聊上头,抢走狗崽子的木棍,戳在地上写写画画。
阿月旁观半天,没认出一个字,于是问道“你写了什么?”
“你认不出吗?”
“认不出。”
“蠢蛋。这可是跟你学的写字方式,写的秀爷我的名字。”
阿月心说,我绝对不是这样写的。
粉粉被夺了棍子,只得又跑出去衔回了根新的来,它背着楼枫秀,窝在阿月身侧啃,没想到阿月如法炮制,在它啃的尽兴时抢去。
狗子可怜兮兮,发出一声呜咽抗议。
“粉粉掉牙了。”木棍上立着一颗糯米般的小乳牙,正是狗崽子狗生中第一颗牙齿。
阿月摘起乳牙,收在袖中,他在地面一笔一划写字,写完,问楼枫秀道“能看出我写了什么吗?”
楼枫秀当然认不出,嘴硬道“雨这么大,谁看的出来。”
阿月重新写了一遍,道“齿。”
写完,他道“你用我写字步骤,写一遍试试。”
“行,你看着。”
俩人各拿一根棍子,就这么写了半宿的字。
后半夜,楼枫秀挨不住,缩在梁下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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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雨将停未停,淅淅沥沥。
楼枫秀睡的正深,忽然听见大门吱呀一声,他忽而惊醒,发现自个蜷在阿月怀里,猛然抽起身,便跟要出门的主人家大眼瞪小眼。
阿月悠悠醒转,听见主人家鬼叫着呵斥一声。
楼枫秀习以为常,迅速大包大揽,扛起剩下瓜果。
阿月刚要跟人道歉,便被他拽住跑向雨幕。
楼枫秀找了块干燥地方,准备生火煮饭。
刚起锅,不是。
刚起瓦片,二撂子闻着味就找来了。
饭能管饱,瓦片不够。
楼枫秀自觉心善,换了家房顶掀瓦。
仨人吃完饭,楼枫秀问他来做什么,二撂子半天才想起来意“对,杜爷让我带你俩去个地方!跟我走吧!”
不消片刻,二撂子把人带到东南五街开外的偏远后巷,走到一栋年久失修老宅子跟前。
大门上了铁锁,但是围墙塌了一半,不必开门,抬脚就能迈进去。
一进院,首先看见一个女人,女人骨瘦如柴,坐在窗户里,正在对镜梳妆。
梳到一半,听见声响,望着来人娇羞一笑。
她满脸浓妆艳抹,鹳骨颇高,头上还带着花红柳绿的珠翠花冠,身上衣裳似乎被人撕过,破破烂烂,显得清凉无比,那一笑,只让人觉得惊悚,实在觉不出半点娇羞。
而老杜正坐在屋顶和泥补洞,主房旁边盖着一间灶屋,灶屋烟囱砖瓦开裂,一面墙壁也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这是座名副其实的危房,昨夜一场雷雨没给劈塌,实在不太应该。
第14章
“别愣着了,快过来帮忙!”老杜正蹲在房顶上,抹了一把雨气,朝几人挥手道。
女人拿着鲜艳的胭脂,涂了半张脸颊,闻言冲三人掐着嗓子道“帮什么呀爷,倒不如来妹妹这里看看,妹妹这有好玩的!”
“萍姨,早上好呀!”二撂子站的远远的,朝女人打了个招呼,而后悄声告诉阿月跟楼枫秀“不用过去,没有好玩的,萍姨骗你们的!”
不必多说,二人确实不大敢接近。
这宅子原主是个卖烛的老头,不久前死了。
老头生前无儿无女,早年预感将死,提早委托戏班处置身后事。
乾坤戏班不大好混,所以偶尔也接白活。
但这种生前没人管身后无人问的,用不着怎么上心,于是就让老杜顶上了。
老头虽死,但还有个疯女人住在这里。
疯女人是前面快活楼的妓子,早几年就有点犯疯病,后被贱卖给这老宅里的老头。
快活楼是个叫法,楼牌是叫春意浓。
定崖县青楼南风馆盛行,当地识字的人不多,知道是干嘛的,但大多不知道正经牌名,于是统称快活楼。
一辈子没见过女人的老头子,不知道下了什么黑手折磨,将女人逼的越发疯颠。
大概逃过几回,被锁到屋子里,直到老头死了,邻里听见有人拍窗,叫的那是一个惨,才撬开了窗口。
女人饿极了,从窗户那爬出来找几口吃的,吃完,没想到又爬了回去。
往后,整日就坐在窗口那,以为还在快活楼,但凡见人都要招揽两把。
但哪有客人啊,她脏的厉害,狗路过都得绕道走。
“这宅子算是无主的,你俩先在空屋住着,咱们把墙补了,我看那女人皮包骨头,估摸也活不久了。要有的吃,就给那女人分点,也算不白借住。”老杜道。
有这么个去处,哪怕是危房,糊弄点泥巴石头也算能遮风挡雨。
四个人到处去搜罗石木补房梁,老杜糊完房顶,便让楼枫秀去挑水和泥。
楼枫秀装作没听见。
不是怕水源太远,也不是嫌挑水太累,院子就里有口井,关键他怕的就是井。
见秀爷使唤不动,老杜只好使唤二撂子。
二撂子应声提桶打水,楼枫秀看着二撂子走到井边,抑制不住,生出浓烈惧意。
幼年阴影挥之不散,却又忍不住不去关注。
他总觉得黑糊糊的井口里藏着某种东西,只要往里看,就会被勾进井里,再也爬不上来。
二撂子捞桶,捞到一半,开口求助道“好沉呀,秀爷帮我。”
刚说罢,脚底一滑,水桶顿时沉底,眼看连人带桶就要埋头栽进去,幸是楼枫秀盯他盯了半天,拔腿冲上前,薅住他衣领。
无意看了眼井口,惊起一身冷汗。
井中只有荡漾的水纹,和一只吊着晃荡水桶乱晃的麻绳。
这点素材,足够他做两晚上的噩梦了。
楼枫秀把人扶稳,将水桶捞了上来,接着往二撂子后脑勺甩了一巴掌“小心点,蠢蛋。”
“你打他干什么,本来就傻!”老杜瞪着眼责备。
此时,春意浓的疯女人终于画完了妆,在镜子跟前照来照去,觉得满意了,才坐在窗口,勾着指头,招呼他们进屋歇脚。
她嘴里魅言惑语,净是说些不堪入耳的露骨浑话。
见没人答应,还耍了几句脾气,耍完继续勾搭。
最初听那掐着喉咙捏着嗓子的声音浑身不得劲,一天下来,倒听习惯了。
房顶补完,给灶屋糊了层泥巴修缮加固。
围墙塌陷那处,需要砖石填补,砖石得买,要银子的事,不得不先行作罢。
将剩下的石头木料给粉粉凑了个小狗窝,放在院里用来看门,修补工程就算告一段落。
这处宅子东西都陈旧,但好在全乎,卧房里被褥枕头,灶屋里锅碗瓢盆,一应齐全。
卖烛的原主,还储着满屉蜡烛。
是那种最下等劣蜡油,售价廉价,用之鸡肋,燃亮会冒黑烟,可与夜色媲黑。
修缮事后,几个人站成一排欣赏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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