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持闻言而笑,他眉目和蔼,气度平和道“施主,可知老衲法号?”
失策了。
阿月并不知道。
“抱歉。”他坦诚道。
“无妨,老衲与芸芸众生一般,大师不敢,唤我宽释即可。”
阿月垂下目光,生平头一回被自作聪明所缚,正欲道扰离去,却听住持继续道“只是,老衲观施主指腹无茧,想必尚且初学,残壁历年已久,这项工程浩大,恐不能成。”
阿月心下紧迫,立即道“能成。”
“既如此,便有劳施主。”住持颔首欠身道。
阿月知他无意追问意图,不消解释,便与住持一路捡拾着旁人丢弃的旧物,归了寺门。
带回的破烂里,能用的不多,也就破口罐子能拿去栽花。
住持还要一日购置颜色,于是约定改日再来。
阿月离了清云寺,遂去了南五里街,行至米铺。
那时晚市未闭,米铺掌柜尚在与来客谈笑。
“你猜怎的?那小子今天损失了我好几斤米!老鼠咬破那样大的洞,愣是没发现,我气急了,拿他好一顿骂!”
“哟,钱麻子,你还敢骂他?”
“怎不敢?也就是我心善,敢请远近闻名的疯狗务工。”
“这倒奇了,你只给那么点银子,他真就老老实实手脚干净?”
“那还有假,我跟你说,小家伙看着凶,不过是只务价便宜的纸老虎。我骂他半天,愣的老老实实听了半天!你知道挨完骂,他跟我说什么吗?他问我早半日回家,要扣多少工钱?哈哈哈笑掉老子大牙了!”
“也是,毕竟是跟阿月小先生一块的,再混的地痞,由得小先生管教,也得屈服嘛。”
“他原本就很好。”
听声音,钱麻子抬眼一望,当时满脸堆笑“小先生来啦,请请,进来坐。”
“枫秀在么?”
“他......我给了他半日假,不知去了哪。”
阿月颔首,转身就走。
钱麻子在后头喊“小先生不进来坐坐啊?”
“不敢。”他道。
回到宅子,阿月便看见楼枫秀跟狗子一齐蹲在堂门口。
粉粉一见阿月,登时扑了过去。
“我去老头子家找你,你不在。”楼枫秀压着眉眼道。
“我去了清云寺,拜佛,求祈爷爷平安。”
“还敢胡说!”楼枫秀猛然起身“我看老头子身体挺好的,倒听说你经常出入快活楼!”
“听谁说?”阿月直切重点。
“别想狡辩,二撂子沿街见了你好几回!”
“嗯。”原来是二撂子,阿月心里便有了数,游刃有余撒谎道“张老爷开了几回宴,请我去席间斗词润笔,你不喜欢那位管家,我怕你生气,所以没有告诉你。”
楼枫秀一颗心陡然放平,他原本猜想,阿月得了祈为良的接济,就开始学坏。
又觉得阿月不是这样的人,以至于内心紧绷了整个下午。
“你很缺银子?以后少往那地方跑!”
“我想,再多攒一些,我们一起开间字画铺。”阿月说。
楼枫秀顿时想起,房中多了好些扇画壁画的书籍,又想起祈为良给二人的银子。
老爷子本是想让阿月开字铺,他心疼这孩子风吹日晒,还要预防打手,只是阿月另有考量,暂且搁置。
再想起那日一群混球地痞,围困阿月的那可怜模样,楼枫秀油然而起一阵心疼。
“那也不是你撒谎的理由!”
“嗯,我不会了。”阿月应承道,看不出认真还是敷衍。
“今日,你回来好早。”
重点悄无声息得到转移,楼枫秀揉了揉后脖颈道“哦,就烦了,翘了。”
“钱掌柜,会责罚你么?”
“当然不会,有谁不长眼,胆敢责罚老子?”
“很烦的话,以后不去了好吗,你帮我在街道看一看铺面怎么样?”
“铺面顺道就看了......不是,我让你别去快活楼,听见没有!”
“嗯,不去了,我在清云寺找了活计,明日开始务工。”
楼枫秀这才满意,点点头道“晚饭吃了?”
“没有。”刚刚说完不会,转头又在撒谎的阿月面不改色。
“走,烧火,我做饭。”
“好。”
第47章
白虎堂仍然是意气风发的白虎堂。
这天, 三月初三,尽欢场按例分发月银。
当地痞,混打手, 不能亏待, 各行各业营生广泛, 不齐全了胃口,谁给你仔细干事呢。
此前楼枫秀尚在时,尽欢场的月银各自分发, 很是私密。
如今他不在,荣爷直接将一把银子丢在桌上,让人各自取拿。
老杜等人挨个分完, 这才拿上属于他的三两银钱。
拿了银子,却不见开心, 深深叹了口气。
之所以是三两,不是二十两,主要是,不是每个人都跟楼枫秀一个待遇。
赌档再赚钱,只不过是群催债平事的打手, 又不是杀人的刺客,怎么可能每个月有那么些钱?
楼枫秀是个好骗的, 老杜沾着他的光, 才能进得这处欢乐场。
楼枫秀在的时候,他心慌, 怕有一天被发现。
楼枫秀不在的时候, 他也心慌,怕有一天被赶走。
三两银子啊,这比他整天到处找零活多的多的多的多, 却每每让他愁的睡不着觉。
想的正深,忽听人道“窦爷来了!”
闻言抬头,只见窦长忌朝自己招了招手。
老杜忙敛了心绪,上前道“窦爷,许久不见,您怎么有空来了!”
窦长忌慢悠悠,从他手里拿走银子,在掌心抛了两抛。
“秀爷,今日也没来?”
“还,还没呢,他又是忙着支摊又是忙着认字,那个阿月小兄弟忙不过来,说不定过了一阵,过一阵就来了。”老杜不敢说出实情。
要知道楼枫秀在米铺务工,一月只有二钱,窦长忌恐怕要气死。
楼枫秀待遇之所以跟别人不同,当然因为那些钱,由窦长忌亲自填补来的。
尽欢场明面上的东家是豹子荣,实际上是白虎堂堂主交给窦长忌打理的其中一家赌坊。
只是他为拉楼枫秀入局,不以东家自居。
人呐,只要满足心理上的成就,就会越发怀念潦倒的过往。
于是开始反思曾经的遗憾,并希冀修正。
不过窦长忌的修正方式,和别人不太一样。
他就是想要拉拢那自持傲骨的异类下水,让他畅快享受欺辱旁人的快感。
没有人会不喜欢高人一等的滋味,只要让他进入他的世界里来,他们就能重新成为彼此信赖的朋友。
什么阿月阿日,会写几个字而已,那算什么,还不是紧巴巴苦哈哈的活着。
没有人比他更懂如何体面生存,他已经做到了。
如果楼枫秀也想留住那些体面,他就得到他的世界里来。
他赏他百两银子,无论他收与不收,他都不会再被人低看一眼。
所有人甘当陪衬,追着他屁股后头喊爷,伺候他比豹子荣还要殷勤。
没人不会沉溺其中。
楼枫秀活的毫无规划,有则花,无则偷,有一文是一文,等他大手一挥,挥霍干净,还能靠写那几个字一文一文耐心去赚?
别开玩笑了,这天底下没有食过山珍海味的人,还能再去吞糠咽菜。
他对此信心十足,料定他一定会回来。
可是一月寒尽,二月春来,三月桃花挂枝,楼枫秀渺无音讯。
此刻,窦长忌已耐心耗尽,皱了皱眉道“这么久,他只是在做这些无聊的事?”
“我,我近来场里忙,联络少,晚点就去看。”
他将银子抛回老杜手中,笑道“现在去吧。麻烦你,杜爷。”
小豆子如今是个彻头彻尾的笑面虎,几年前明明还算有几分可爱的。
老杜心头觉得胆寒,哪有空去猜他究竟在想什么,握着银子,抽身就去了。
同样,在当日,楼枫秀领到了他辛勤的成果,二钱银子。
晚间米铺关了门,他拿着银子,开开心心去接雀雀下堂。
“哥,我的墨用完了,你带我去文人街买墨吧。”雀雀说。
“嗯。”楼枫秀虽然答应了,但根本没往文人街里拐。
怕跟那臭老头子撞面,忍不住大打出手。
他路过一个牌名叫藏宝阁的书斋,进去挑了一块闻起来没有臭味的墨。
墨上没有标价,他拿出自己那二钱银子,想了想,小心问道“这个,多少钱?”
掌柜懒得搭理他,看了一眼他掏出的银子,道“就你手里这些,够了。”
真划算!
楼枫秀心想,比那糟老头的臭墨便宜的多!
回到南五里街,恰逢二撂子运着一车泔水路过。
推着泔水车,他到粘糕摊前,喊道“大娘好,秀爷好,雀雀好。”
挨个招呼完,分给雀雀一包面果子。
“这是什么呀?好香!”
“东西楼的莲花酥,上了盘都没人动,我伙计没在,这下子全让我赶上带来啦!刚刚我尝了一个呢,好吃的舌头都要咬掉了,你跟大娘秀爷一块吃!”
“好啊,谢谢撂子哥。”雀雀分吃面果子时,阿月到了。
今日发银钱,楼枫秀昨晚便要他早点到南五里街用饭。
雀雀见人来,上前开心道“阿月哥,今日学堂教的文章我听不懂,你再帮我讲讲吧!”
“嗯。”
“那我来研墨,我哥今天刚给我买的新墨!”雀雀道。
楼枫秀拿出墨锭,颇有炫耀意味“你闻,这墨没味,二钱就买了。”
阿月接过墨锭,的确没味,不光没味,还轻飘飘的。
“杜爷今天也发月银,昨晚上说要带我吃好的!”二撂子乐颠颠道。
“过来,收泔水的小子,我给你俩包子,帮我把这桶豆渣顺道清咯。”对面的早点铺子招呼道。
“好嘞!”二撂子应声,接过包子揣了起来。
“你先吃,吃完清。”摊主人道。
“我不吃,我等会拿给我杜爷吃去!”
楼枫秀闻言,看了他一眼“他不是要带你吃好的吗?”
“杜爷老是大半夜回来,好吃的地方全都关门啦。”二撂子道。
他帮卖豆腐花的摊清掉泔水桶,隔壁伞扇铺子老板走过来,极其顺手拿了俩剩包子。“诶,你们听说没有,莲火宫那位圣主可快病死了!”
“啧,你从哪听的这是?”
“我去城东进竹材,听好些人在议论呢。”
“哪能啊,才十几岁吧?是要回天上当神仙去了?”
“那谁知道,听说大病将有两年了。反正圣主不好当,个个都短命,圣主他娘前两年,死的那会,听说还不到三十。”
“他们才不是神仙!”二撂子嘀嘀咕咕道“我大年初一拜抱仙慈院,就想要一串糖葫芦!压根没有给我买,还是杜爷就给我买的!”
“去去去,小孩子别插嘴。”
“我不是小孩!你不让我说,我不给你倒泔水了!”
“......”
“现在的圣主,还是明珠降世三岁就继任的那个吗?”
早点摊老板摆摆手“管他谁当呢,也没见怎么造福到咱们身上。”
过路的贪图剩包子便宜的食客,闻言也插嘴“不对吧,我听说,要死的圣主夫人啊?”
“什么夫人,那不是圣主亲姐姐么?”
“听说圣主亲姐姐是个痴傻儿,死了也干净。”
“你们说的都不对,没有死,差点死而已,我今天在东西楼里听到的,圣主的发妻育子整整一年,二月生子难产了!”二撂子一脸严肃道。
“啧啧啧,我看圣主那病,是要被孩子反噬咯!”
“哎哟,可怜见的,据说圣主任圣十年,呼风唤雨,无思不服,简直是神赐宠儿,多风光无限啊,可惜娶完他姐,他妈就死了,戴孝一病好些年,现在只等着被亲生儿子替换,可悲,可怜呐。”
楼枫秀暗暗点头。
此人的确可悲可怜,但不知道先可怜他死了娘,还是可悲他娶了亲姐。
想到这里,他忽然发现阿月的手下污了一片墨迹。
阿月一向干净,通常写完一篇绝无余墨,这会刚研开,却已经把手污脏了。
“你怎么了?”
阿月眉头微蹙,他放下墨道“墨是假的。”
“什么!”楼枫秀起手掰开一看,分明就是烧黑的木头块子搅和了豆粉,连炭也不是!
那还得了!墨多贵啊!他满打满算做了整月活计,才有二钱银子啊!
二撂子拖出泔水桶,一点点往泔水车上挪,边拖边跟那几个人絮絮叨叨,讲当朝如何如何,圣莲道如何如何。
也不知道王侯贵胄的事,跟这群人哪来的半拉关系。
聊的正兴,只听对面一声拍案声响,楼枫秀一把拍翻砚台,恼道“我去掀了藏宝阁!”
阿月还未出口,楼枫秀岂听,拔腿就走“你老实待着,等爷回来吃饭。”
二撂子一撸袖子“要打谁啊!我来帮忙!”
说罢丢了手,立马跟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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