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姨有意平息事态,谁知班主爷不肯轻饶,一脚踹上来,正中老杜心窝子。
二撂子吓的不敢出声,拉着老杜,朝班主一起跪下磕头。
“班主爷爷,我正要找您老说明情况,寒冬腊月的,我有两位朋友无处可去,眼看不上饿死就要冻死了,咱都知道班主爷爷心善,我就自作主张,扎了棚子,当了两样戏服。您老等等,等开春,开春我赚了银钱,一定赎回来!”
班主怒不可遏,一鞭子抽到老杜脸上“好啊,当班里戏服成全你的情义,我要是不答应,倒算我薄情寡义了!先要收容乞丐,还要收留无赖,你比天王老子管的还宽!你不是兄弟多吗?有情有义吗?你爷死完都臭了怎么没人帮你埋!你胳膊废了怎么没人凑钱给你治!你兄弟是群狗也知道闻着味来帮忙刨两把土,去偷去抢也能凑回二两钱,怎么就一个没有!啊?”
二撂子大气不敢出,只不住磕头,老杜挨了鞭打,脸上隐隐见血,仍堆着笑“哪能啊班主爷爷,我那是知道您老一定会应允,才敢擅作主张!要不是您心善留我,哪有他们容身的份!他们都想磕头谢您,是我觉得他们不配,不让见呢!”
“别捧臭脚,你少别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交朋友,养活自己且难,还要平白败坏生计!”
“您放心您放心,班主爷爷,只等过了春寒就让他们滚蛋,您放心!”说罢,老杜顺势岔题“我看师兄师姐在装行装,咱班里有大活了?趁好,趁好,我跟二撂子没事干,还能跟着帮衬帮衬!”
二撂子还在磕头,班主看的厌烦,一脚将人踹翻“别磕了,你那几个响头能值两口饭,还至于跟个残废混?滚去收拾去。”
这话说定,算是默认。
班主虽然骂的凶,但不是个不讲情理的。
只是班主管一帮子人,训一帮戏子好说,养成才不行。
训人仅三步,一跪二抽三骂。
老杜久住杂货间,小孩可怜,没爹没娘也没了爷,戏路还走不了,只能空让一处容身地,保他不必风餐露宿。
好歹是从小看到大的,在外行为不好管,在内起码洁身自好,生得一张好嘴,最会讨吉祥话说,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年相安无事。
眼下集班出城事杂,也确实需要几个打杂帮衬帮衬。
班子着急出城,班主好歹没动真格,斥责几句,便也默许俩人跟上。
戏班出城前,老杜让二撂子去找楼枫秀交代一声。
二撂子跑到街上,刚找到俩人,还没张口,就被楼枫秀拉走,往避人的巷口去了。
“秀爷,不好啦!戏班这回要用的戏服,就是阿月先前卖掉那件!一下子被班主爷爷全发现了!”
“知道了,别嚷嚷。”
“你怎么知道呀?”
楼枫秀心说,当然因为看见你磕出的满头肿包。
“别告诉阿月。”
“为什么呀?”
“没为什么。”
楼枫秀说不好,阿月做事行为方式他预测不了。
典当戏服是阿月好心,何况还是由自己言传身教。
万一这孩子心存愧疚,一走了之,春寒未过,说不定要冻死野路。
二撂子似懂非懂,走之前,按照老杜的话,一字不漏的交代“戏台要出城搭台,得唱整三天,加上来回路程,一去五六日,这几日没活计可做,杜爷让你跟阿月自个想办法果腹,别老去动戏班伙房的米。”
“知道了,快滚。”楼枫秀吊儿郎当掏了掏耳朵,满脸不在乎。
等二撂子一走,他转头便去了典当行,问了问那几件戏服赎价。
阿月典当的是杂货间里最贵的一件戏服,虽然那些戏服老旧掉色还脱线,但着实算件传承。
典当行里都是群朽心烂肺的老滑头,统共只给阿月典了二十文钱,典当单据却写的死当。
阿月哪里知道其中规则,只知死当,不知活当,掌柜转手挂上堂,定价高出几十倍不止,楼枫秀把自个卖了都赎不回来。
除了靠老杜介绍点活计,楼枫秀没啥正儿八经的谋生技能,平时偷鸡摸狗顺手牵羊的事没少干,十分恶劣的倒没有。
此前单顾自己吃喝,没操心机会,现在多个阿月,还有个吃过肉包子就对白馒头挑剔起来的狗崽子。
春寒将过,得尽快找落脚地方搬走,还要尽快想办法赎回戏服。
一颗心不够操的,半夜睡觉都在想怎么解决。
剩下几文钱,只够买下二两米,喂饱阿月跟狗子,楼枫秀凭着点锅底干巴吊着胃,紧巴巴饿了整两天,勒着裤腰带在街上瞎晃荡。
本来面色看起来就不友善,紧绷着嘴角,活像讨债的债主,良民见之,速离八丈。
楼枫秀晃荡一整天,终于物色了人五人六穿的还算体面的青年。
打人跟前走,无赖的往人身上撞,顺手便摸去了青年身上钱袋子。
走远几步,打开一瞧,里头装了几两碎银,数了数,还差几钱就能赎回戏服。
还不及窃喜,怎料时运不济,青年很快发现钱袋丢失,掉头便追了上来,生生追了他三条街!
楼枫秀跑的猛,半道上腹部开始生疼,喘息不足,脚下略缓,不久后被青年追了上来。
他现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把钱袋子老老实实还了回去。
可他自以为是,还了钱袋,却私下藏了银子。
青年当面数钱,一打开看见几块碎石,深刻感到自己遭到戏耍,而贼子趁他点银之际,抬腿继续奔逃而去!
楼枫秀一向打起架来不要命,什么下三滥的招数全都会使,插人眼掏鸟蛋踹人肚子捣人喉咙。
关键他抗打,最不怕别人使下三滥。
但偏偏今天,他无力动手,也没能打过。
腹部绞疼,他浑身直冒冷汗,欲呕却满腔苦水。
楼枫秀跟矜贵挑嘴的阿月不一样,他肚子那是饿坏的。
小时候为了活,什么都吃,草根树皮,就差咽土了。
可是后来,这些东西也没了,饥一顿饱一顿,落下病根。
别看能一两天不吃饭,背着人经常疼的在地上打滚,脆弱的要命。
猛一复发,疼的实在厉害,好似肠子卷刀狂绞,割的他一身冷汗。
干脆束手就擒,任人动手。
那青年拽住他后衣领子,迫使他仰头。
昂首间,楼枫秀瞥见不远处摆一个粘糕摊,跟前站着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还没看清状况,见他就笑,喊道“哥!”
楼枫秀不应,那青年一拳头朝肚子捣上来,他生生迎着拳头,压着喉咙一口血,朝向那人道“别在这打。”
青年冷笑“行啊,还知道要脸,省的吓到小孩。”
他拽着楼枫秀衣领,拉往偏巷,人还没站定,先狠狠踹向膝盖“跪下,给爷磕头道歉!”
楼枫秀有气无力,眼神倒凶“你要打就打,又不到清明,急什么给你娘磕头哭坟?”
瞧他嘴硬如斯,青年发了狠劲,骂道“操你妈的。”
接着冲他膝窝猛踹。
谁知道这贼骨头硬的不行,死活就是不跪。
青年无可奈何,将人一把摁在地上,踩着他胸口挥拳解恨。
定崖县没什么所谓王法,抓了小偷鲜少有人想的起来报官,全靠自个动手解决。
楼枫秀不怕,反正他扛打,打死算他命贱。
于是他死死埋头,紧紧捂腹。
可他护的越紧,青年就越知他的软肋,拖着他直往墙上撞,楼枫秀受痛,肩膀一松,腹上趁机挨了几脚,喉咙里呕出两口血。
晕死之前,拳脚终于停了。
却不是因为青年心善。
眼前冷汗蜇眼,疼的耳畔尖鸣。
“好啊,放过他可以啊,让他给老子跪下磕头!”
“我磕,大爷,我磕!”
他隐隐约约看着一妇人,朝那青年跪下。
妇人抱着怀里盐罐子,从里头一股脑哗啦啦倒出一堆铜板,尽数捧到青年跟前,哭着磕头,祈求能饶他一命。
别给。
一口血呛了喉咙,他实在说不出话来。
青年打了痛快,还能白得一堆铜钱,这才洋洋得意饶过他。
楼枫秀半昏半醒,听见妇人呜呜啼哭,中间似乎还夹杂了两声耳熟的狗叫。
青年数完铜板,朝围观群众冷笑道“那贱种要是能给老子磕头认错,犯得着照死打?老子最看不起这种有手有脚的残废,呸,败类!”
他痛到开不了口,用力伸出手,他想薅住那人的腿,最好再借力跳起来,吐他一脸血水,告诉他。
你他妈最好打死我,否则往后,老子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但是他没得逞,因为有人俯身,提前握住了他的手。
接着,这个人开口,喊了他名字。
“枫秀。”
第7章
只记得阿月又是背又是搂,凭借单薄身躯,硬是将他带回棚子。
睡梦中,楼枫秀听见有人不远不近低声讲话。
“小时候......胃不好......醒了喂点粥。”
“好,大娘......火。”
在那之后,楼枫秀彻底晕死过去。
大娘交代一番,并教阿月生了火,随后动身离开。
阿月烧了锅热水,打湿锦帕,撩开他额前湿发擦拭冷汗。
却发现楼枫秀额头正心,藏了个美人尖。
平日分明满身戾气,此刻睡的昏沉,没了长发挡眼,意外显出几分秀气。
楼枫秀开始发起低烧,他眉骨微微抽搐,睡梦里忍不住念叨。
别给。
给了吃什么。
打死了拿草席卷巴卷巴埋了就是。
不行,草席,草席阿月还得盖。
他一觉睡到第二日正午,刚一睁眼,阿月就端来了一碗烂糊糊的糯米粥。
暖粥入腹,四肢舒展,痛病当即消了一半。
楼枫秀吃完了粥,阿月勤快,上前收了碗筷。
“枫秀,我去集市,你在家安心养伤。”
楼枫秀哪有空安心,刚要下地,浑身发疼的厉害。
这才发现腿窝淤青肿胀,肩头也有伤口,估摸是撞墙撞破皮肉,从前到后裹着一层药纱。
他倒回席上,窘迫又别扭,随口道“知道了。”
阿月便牵着狗崽子出了门。
楼枫秀昨日专注去干小偷小摸,一整日不见阿月,也不知道他出门都去干了什么。
他独自留在棚帐,半下午又睡了一觉。
当晚,阿月领着狗子,带上了他的晚饭,同时还有厚厚一沓书帖回来了。
楼枫秀正百无聊赖,懒散的骨头发麻,狗子甫入帐来,就往他怀里扑,情深意切舔了两把他的脸。
阿月从布帛里取出一小截臭烘烘的墨块,研磨镇纸,落笔写书。
楼枫秀将粉粉扒拉开,端过阿月带回来的晚饭。
他不是个有耐性的人,这回倒不着急吃饭,盯着阿月写字,看了半天。
阿月严谨认真,坐姿端正得体,拿笔姿势也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你要学吗?”他突然开口,头也没抬。
楼枫秀有些讶然,愣了片刻,反问道“学什么?”
“认字。”
“有你认字还不够?我认字干什么用。”楼枫秀抽回目光。
“有用。”
“要你教?爷又不考功名,别烦爷。”
“如果你想,可以考。”
楼枫秀啧了一声,只当阿月在说些异想天开的东西逗人玩,双手撑了后颈,倒回草席上不做理会。
“无关功名,只是可以有更多选择谋生机会。账房先生,药童按方抓药,买卖商货,都需要识字。”阿月继续道。
楼枫秀默了会,想象一下自己穿着长衫倚着柜台算账,抑或者在药堂里研磨药材。向普通人一样,过起不必偷摸抢骗日子,不为三餐苦恼,不再风餐露宿,跟梦一样的日子。
“你打哪知道的?”
“我看到的。”
“那你怎么不去给人算账,或当个药童?”
“代书可以当日结账。”
楼枫秀踢开趴在脚面上酣睡的狗子,半晌,忍不住问“代书,赚的很多?”
阿月停笔,从怀里拿出一把铜板,捧到他眼前去。
“干什么?”
“给你。”
楼枫秀伸出双手接过,数了一遍,六十文整。
在楼枫秀偷人荷包挨打那会,阿月就在某个街角,找到一处撰写碑志书信的代书摊前,自请帮人写了几章字。
摊主见他字笔俱佳,遂请他帮衬代书,今天才算开始,一天的价钱。
挺多的。
比那天四人拉木料累死累活一天下来还多。
“学吗?”阿月又问。
“不学。”楼枫秀嘴硬。
“好吧。”他起笔续书。
楼枫秀捧着一把铜板,沉思半天,突然闷声道“这些我要用,算我欠你。”
“为什么?”
“哪有为什么,以后我会还。”
“你不欠我,也不用还。”阿月道“我所有的钱,全部是你的。”
楼枫秀沉默了会,他有点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做过什么,竟然让阿月认定自己是这么个霸人银钱的恶霸。
“不要了。”他将铜板又推到阿月眼前。
“为什么不要?”
“......”
“你说过,小弟的钱,就是你的钱。”阿月面容有些失落道“你不要我的钱,是不是,不想要我。”
“......”楼枫秀无语凝噎。
片刻后,装模作样拍了拍阿月肩膀“爷试探试探你,行,算你懂事。”
说罢,撕下一块布,把钱包了起来,扒开草枕塞到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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