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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戏班无人,深夜安静。
除了狗子。
粉粉离火堆太近,半夜被燎了尾巴,它嗷嗷叫唤两声,吵醒了楼枫秀。
他人还迷迷糊糊,发现又把阿月当草枕搂进怀里。
懵了片刻,竟有些不舍得推开。
遇到阿月以后,开春的风寒,却没令他觉得冷过。
他抽开取暖好物,翻个身来帮狗子灭了火,随后把狗子塞到脚跟棉被,继续倒头睡下。
须臾,身旁人微微动身,轻轻伸出双手,将他揽入怀中。
一大清早,楼枫秀刚睁眼,就看见阿月在支火熬粥。
糯米香甜暖胃,喝完浑身舒坦。
吃完早饭,阿月动身上街。
“等等”楼枫秀喊住他,掏出草枕里包起来的铜板,道“我交代你个事,就是这个钱,你拿到南五里街,那有个卖粘糕的大娘......”
“我知道。”
“你知道?”
“嗯。”
“你都知道什么?”
阿月想了想道“我知道大娘姓李,有个女儿,叫雀雀。”
楼枫秀揉了把后脖颈,瘸着腿站起来“算了,我自己去。”
他揣上布裹散钱,阿月牵着狗,俩人一起出了门。
一路穿过大街小巷,走到南五里街的街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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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月不光知道大娘姓什么,女儿叫什么,还知道,他们多年前产生的渊源。
楼枫秀刚刚流浪到定崖县城时,正值寒冬腊月。
那时的楼枫秀,离饿死只差半口气,小小一团,蜷缩在一户小院的泥巴墙头底下避风雪。
他没等到死,倒等来一碗热腾腾的粘糕汤。
送汤来的,是个不满三岁的女娃娃。
她走路还有点晃荡,牢牢捧着一只小木碗,将属于她的食物,毫不犹豫分给了陌生的小少年。
女娃娃内敛,递完赶紧跑回娘亲身边。
于是他掂起脚,透过低矮泥墙,看见慈眉善目,如同菩萨降世的妇人。
她亲吻她的孩子,夸赞她的善良,隔着墙头,向他微微笑道,她说“别怕,孩子,快吃吧。”
楼枫秀闷头吃完,很快恢复精神,躲在院头,时不时偷窥墙内情景。
等妇人与女童用完了饭,立刻眼疾手快冲进去,闷起头来帮二人洗碗擦桌扫院子。
妇人摸了摸他的头,微笑着,很满意的样子。
她说,你真是个好孩子。
跟夸自己女儿一样的语气。
可是饿了太久,粘糕太难消化,他来不及感到难为情,突然开始呕吐起来。
直到吐尽残渣,渣中带血。
他惭愧极了,拢起雪末,闷着头,和着眼泪,一点点清理呕吐物。
太丢脸了,他只想跑,可是雪势不减,风声浩大,他似乎被风阻拦原地。
还待抽身,一回头,却是妇人抓住他的后衣领子。
妇人没有嫌弃他,也没怪罪他浪费粮食,而是和善的告诉他。
“风雪太大了,你进屋来避避吧。”
妇人不光带他进了屋,还给他披了件粉色的小衣裳御寒。
衣裳绣着小花,跟女娃娃身上衣裳一样。
妇人还为他熬了一锅滚烫的糯米粥,为他一人熬的。
他吃的干干净净,一口也没剩下。
入夜后,妇人拼了两张椅子,让他睡在上面,好以度过风雪。
他留宿的当晚,开心极了,他以为这个菩萨一样的好人,已经将他当做自己的孩子。
他甚至在想,那我以后喊你什么呢。
像小女娃一样,要喊娘吗?
他在幻想中酣睡,次日一早,他在小女娃的哭声中,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在妇人做饭,没有人照顾小女娃,他便带着小女娃,逗她玩耍。
妇人家中贫瘠,没有第三只碗,做好饭后,妇人便将女娃娃的碗借给了他。
他狼吞虎咽吃饭,期待的等候着。
等她们吃完东西,能立刻发挥他的用处。
他洗碗洗的很干净,搓的很用力,一双手搓的通红,裂口往外淌着血。
那场雪下了很久,又没有很久。
雪停以后,妇人依然和善,她和善的对他说“孩子,雪停了,你走吧。”
他无助的抓着身上的小衣裳,想争取一下,于是问道“我,我哪里做错了吗?我会改的,我还会做很多事,我能学的。”
妇人难过的看着他,她说“孩子,你看我这家徒四壁,给你的吃的,是从嘴里抠出来。
孩子,你这么乖,肯定能找个好人家,我实在养不起你,我还拉扯个女娃,养了你,我们一起,该怎么活。”
他算个聪明孩子,不像如今这样无赖。
于是点点头,脱下妇人给的小衣裳,拍了拍上面的土,但其实什么也没拍掉。
叠好以后,放在桌子上,转身跑出去的时候,听到妇人哭声。
妇人以为,那孩子会继续流浪,也许冻死在某个冬夜。
她觉得心疼,又宽慰自己那都是命。
人各有命,对错无法评判。
人间之大,想必不会再有交集。
而大概在三年后某一天,妇人的小女娃娃跑丢了。
在那一阵,城里总出拐卖人口事件,妇人报了衙门,两天下来没有任何音信。
她心急如焚,满街拉人就问,可惜根本问不出结果。
万幸的是,在第三天半夜里,女娃娃自己回了家门。
娃娃告诉母亲,她说“娘,带我走的叔叔说,要送我和许多姐姐一起去江南。能学弹琴唱歌画画,以后能赚很多钱。”
“我的孩子,可你是怎么回来的?”
“是那个小哥哥,他不让我走。”
“哪个小哥哥?”
“就在我们家,睡椅子上的哥哥呀。”女娃娃说“人家跟他要钱。他就把我买回来啦。”
哪来的钱呢。
他偷来的。
妇人终于想起那个孩子,他瘦的像把干柴,却乖的让人心碎。
妇人抱着女娃娃,忍不住嚎啕大哭。
三年下来,她替人做些女红,终于攒了些钱。
希冀能够支个摊子,卖点吃食,好勉力支撑起生活。
多养一个半大小子而已,无非砸锅卖铁。
她下定决心,于是沿街找了许多天,终于找到了他。
小少年已经抽长高了身量,穿着极不合身的脏衣裳,露出的皮肤带着伤口和污血,乱糟糟的头发遮住了眼睛。
他吊儿郎当穿街而过,脸上挂着青青紫紫一大片,硬挂起一副凶巴巴的神色。
比起儿时的乖巧,实在有些难认。
妇人努力认了认,还是认了出来。
还没等近前,那孩子发现了她的靠近,简直比老鼠跑的还快,呲溜就不见了人影。
到如今,终究没能成为一家人。
那妇人后来在南五里街摆摊卖红豆粘糕,姓李,熟客喊她李大娘。
楼枫秀十岁流浪到这里,从此没再离开过。
他几乎是看着雀雀长大的,并没有离他们所居之地过远。
但他格外识趣,一直没再跟令妇人看到过他一回。
自此以后,李大娘便时常悄悄支使雀雀,去为楼枫秀带去些吃的。
四季轮转,总会做几件衣裳和鞋,哪怕没有动手丈量,却能件件符合身量。
只是为维护他小小自尊,李大娘不再主动出面关照。
而他也会趁她摊前无人,偷偷塞还一些银钱,以做报答。
今天,当然也是来还钱的。
第8章
南五里街,楼枫秀路过卖粘糕的摊位,李大娘刚从石臼里扒出打好的粘糕。
妇人一抬眼看见楼枫秀,立马装作很忙碌的样子,抡起碓杵继续锤糕皮。
楼枫秀搭着阿月肩头,目不斜视往前走。
雀雀瞧见他,并无忌讳,跑上前来,腼腼腆腆喊了一声哥。
他嗯了一声,面似无状,压着阿月肩膀的手却是汗津津。
二人绕了一圈,悄悄候在远处,待李大娘离开摊前,才趁机溜回来,将铜板尽数塞进底下藏起的盐罐子里。
刚塞完,便看见雀雀在跟阿月一齐蹲在旁边玩狗,就这么一会,俩人还旁若无人聊起了闲天。
雀雀是个内敛的小姑娘,跟楼枫秀都少有交流,竟然迅速跟阿月熟了起来。
楼枫秀一套熟稔动作做完,雀雀便从摊上拿起已经包好的油纸包递来。
油纸包比之以往沉了些,他拆开后,忽然怔愣了一下。
油纸包中的粘糕,是双份的。
这本是独属于他的殊荣,老杜二撂子都只能眼馋,没想到这小子一来就拥有了这项特权。
他想了想,抠抠搜搜分给阿月。
阿月没有半点不满,带着那块粘糕,与楼枫秀分道扬镳,拐去西街代书。
当天晚上,阿月带回所得银钱,全部放进那只草枕里。
他不说空口白话,说全给楼枫秀,那就一文也不留。
入夜已深,阿月仍对着火堆起笔,抄写带回的那沓书帖。
楼枫秀有意无意瞧他写字,避免被发现,旁若无事揪住粉粉后颈子,佯装玩狗。
阿月笔下文字,许多都很简单,楼枫秀发现,其中他竟然大多都认识,推推敲敲,勉强连成句子。
看到不认识的字,总想张嘴问一问。
一时竟生出想要学习的可怕念头。
可见银钱并不怎么好赚,阿月写了许久方才停笔,揉捏乏累手腕。
见他笔下一停,楼枫秀连忙收回目光,起身时,阿月很有眼色,立即伸手扶他。
“不用,早没事了。”他双腿打直,装作无恙,拐出后门去小解。
粉粉屁颠屁颠跟在后头,一出后院,便开始撒欢乱跑。
楼枫秀刚撒完尿,听见粉粉在后巷汪汪吼叫。
叫没两声,似乎被人踢了一脚,嗷嗷叫着跑了回来。
一听这声响,楼枫秀顿时急了,欺负我狗子?这还得了!
刚走过去,却在暗巷听见一些古怪声音。
姑娘带着隐隐哭腔,欲拒还迎道“哎,别,不要,放开我,别在这。”
“你叫的真好听,这深更半夜没人的,我的心肝,你可劲叫吧。”
当地县衙手段软弱,治理秩序无能,晚上除了地痞,没有衙役巡街,因而强抢民女的事屡见不鲜。
楼枫秀快步上前,影影绰绰,只见一男人抵着一姑娘压在墙上。
“吵死了!”他呵斥道。
那姑娘衣衫已然半解,闻声羞的脖子通红,连忙拢起衣衫,与他擦肩跑去。
余留下的男人显然生了怒,理理衣裳,上前恶狠狠放话道“小瘪三,捣什么乱,嫉妒老子有女人是吧?”
青年不与他周旋,擦身时,猛的将他一把推开,赶着便去追那姑娘。
见此人还不罢休,楼枫秀上前拽住男人,抬手挥出一拳头!
那男人扛下拳头,疼的龇牙咧嘴,顿时恼起,抬手便朝他脸上还了回来,俩人就地厮打起来。
楼枫秀且是个伤残人士,手底下倒分毫不软,男人讨不得好,很快讨饶“兄弟!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楼枫秀身上带伤,没法当场教训的他从此以后再也不敢正眼看女人,他伤口扯裂,疼的他嘶了口冷气,随后将男人往反方向推。
“滚。再敢追,小心你那俩蛋!”
瞧他一脸凶神恶煞,那男人非常有理由相信他说到做到。
刚刚还□□,这会只顾紧紧捂裆,忙顺着反方向逃去了。
粉粉见势大好,立马追在那男人屁股后头叫了两声。
楼枫秀上前拎起狗崽子,冲它骂道“狗仗人势的东西,你主子教你这么多管闲事的?一点能耐没有,牙白长的啊?踢你会不会咬回去?这么大点就敢逞能......”
一掉头,看见了阿月。
事实证明,背地里嚼人舌根不好,哪怕跟狗也不行。
阿月没说话,转身走回棚帐。
楼枫秀放下狗子,默默揉了揉后脖颈跟上。
阿月收去了案前笔墨,他左右帮不上忙,袖手站在一旁。
片刻后,他端了盆热水,放在案上,取齐伤药,抬头对楼枫秀道“过来。”
“干什么?”
“伤口,你不疼么?”
听他提起,楼枫秀这会才想起疼,垂眼一看,肩头纱布已经渗出了血。
“这点小伤。”楼枫秀在他身前坐下,解开衣裳,露出半个肩头。
“你不肯喊我,是因为我多管闲事?”包扎间隙,阿月问道。
“我一个人就能揍哭他,喊你来观战呢?”
空气再度沉默下来。
“枫秀,我不会一直这么没用。”阿月说罢,起身吹熄蜡烛。
楼枫秀不明所以,想了片刻,怕是阿月以为他对粉粉说的那番话,是在指桑骂槐。
想要解释,揶揄半天,还没等组织好语言,睡意便来的铺天盖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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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楼枫秀睁眼,阿月跟狗都不在棚子里。
而半熄灭的火堆上头,压着一锅糯米粥。
腹里这点陈年旧疾,楼枫秀从没跟任何人说过。
阿月不是大夫,不会做饭,不会生火,常识性的东西一窍不通。
但是每日清晨,都会给他熬一碗稀烂的糯米粥。
其实单单喝粥很难填饱肚子。
因此,楼枫秀决定自给自足。
他出门薅了几把野菜,忽然看见野地里掩着炒过了火候,乌漆嘛黑难辨形容的菜色。
这种颜色,只有阿月做的出来。
楼枫秀深刻反省,觉得身为老大,不能靠小弟养活。
何况这小弟只会浪费大地馈赠。
膝窝肿疼消了一半,不怎么耽误走路,于是他准备出门去找老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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