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楼枫秀不再二话,带上泥老虎,当即离开寺门。
以往祈大爷自己孤身一个住着,身体越发不好以后,由邻里街坊轮番照顾。
多年未见,老人家高寿,神思却已不大清明,时常有些不认人。
楼枫秀将泥老虎递给祈大爷,可祈大爷只是望着他衣袖见灿灿金线,目中轻蔑,拄着拐杖冷哼一声,扭头就走。
他在后头追了半天,无论小后生,还是小兔崽子,他都已经不再记得。
直到问起圣莲道,老爷子终于有了反应,他回过头来,面生怒色,拄着拐杖就来抽他。
楼枫秀由他抽了个够,老爷子停了手,却又不记得怒从何来。
他心急如焚,不愿耽误,离开雕花巷,便去定崖城郊的抱仙慈院。
当然,如今已经改建为仰无暇门。仰无暇门隶属圣莲道第二分支,本意正是为协助各地繁荣,更好管理州险郡秩序,寻常人等禁止擅闯。
因无宴帖,楼枫秀则仰无暇门的门生挡在门外。
彼时,老杜与甚先走出道宫,只见他正与几位门生僵持,强忍怒意道“我在问话,你们,他妈的全是哑巴?”
老杜匆匆走出宗门,与门生见礼,表达歉意。
楼枫秀死死盯着门生衣襟间暗纹,那是个未曾绽放的莲花。
老杜正要说话,甚先做了个噤声手势,张口无声道‘宗门禁止喧哗’
为免冲撞宗门,俩人一左一右架起楼枫秀,一人捂嘴,一人勾颈,将他远远带走。
“秀儿,我没跟你说,就是想你不会来,你怎么自己找来了?”
浴兰节庆典结束,为更好了解当地民俗民生,仰无暇门邀请当地士绅,乃至所有知名商户,入内展望未来共议商事。
楼枫秀其名赫然在列,老杜知他不敬圣莲道,更不会费心应付,遂无多话。
“带我进去。”楼枫秀道。
“东家,他们不过是请我们来例行交流当地民情,现在已经结束了。”甚先道。
“也没什么可去的,里边到处冷冰冰,规矩又多,看着气派,其实没什么看头。”老杜说完,觉得不对“不对啊,秀儿,你不是看不上圣莲道来着,你进去有什么事不成?”
“有。”
“你能有......”
“我错了。”
“啊?”
“我告诉你襁褓婴儿的徽印,是错的。”他神情充满决绝的希望,颓废又勇猛“那是莲花苞,来自圣莲道最低阶门生的印记。”
第82章
楼枫秀对圣莲道没任何兴趣, 诸事甚少了解,即便入城阵仗浩大,仍然当避则避。
可老杜与甚先不同, 在得知圣莲道将建设分支, 驻扎此地, 二人便对宗教一切公之于众,抑或私密信息,了如指掌。
其中一件, 在阿月失踪前的两年间,圣莲道一反常态,不断在各地搜罗少年。
传闻称, 圣主之母骤亡,要在人间择选一位遗落的明珠, 送还九天,代圣主侍奉其母。
直到近年来,大别境内风调雨顺,无病无灾,这项献祭仪式便得已暂停。
老杜从来没有将阿月失踪, 与此产生联想,毕竟圣莲道献祭是项传统, 更是一项殊荣。
历年献祭对象, 一般是两对未满周岁的童男童女。献祭者务需心怀干净贞洁,婴儿不通世事, 不会产生畏死恐慌, 被选中的族氏,将会因此获得无尚光荣。
在民间,无数人挤破头想要获得这等荣誉。
圣莲道不需要, 也不必强掳献祭对象,为此犯下杀业。
可是楼枫秀不信,包括圣莲道口中荣誉,他一分真相也不相信。
圣莲道若代表正道,何至于当年楼梁镇数万百姓祈雨不得?
那是他们遮掩无能说辞,他不相信,真的会有人自愿献祭性命完成信奉。即便有,他也不相信,真的有人自愿献出亲生孩子性命!
他一直以为那样的花纹,更像襁褓,下意识认为,它是属于贩卖妇孺所用标识。
于是四余年来,楼枫秀寻找目标,一直在人贩子乞丐群体和南风馆群体里打转。
他恨自我之愚钝,恨的不知何处发泄怒火。
他想,一定又是圣莲道的把戏,一定是他们欺骗阿月,一定是他们掳走阿月。
阿月那么好,必然比他们什么明珠降世的圣主好上一百倍。
阿月太好了,他们一定是想要他代圣主献祭,侍奉他那个死绝的娘。
否则,哪怕是化成灰扬了尘,他也早该一粒一粒筛出来,拢成一团,给他拼出人形来。
老杜感到骇然,正是担心,楼枫秀为寻阿月几近着魔,一旦认定这件事与圣莲道有关,难保做出骇人行为。
“秀儿,你,你兴许是生癔症了!”
“带我进去。”
“这,这岂是随便出入之地,这还没证实,咱先找人调查清楚咱们再做打算行不?说不定就是个误会。”
“不用你插手,是不是误会,我亲自查清,亲手解决。”
“好,就算都是真的,那阿月也已经!不是,你现在做什么,都不过是为泄愤,一旦闯进道宫伤人,有没有想过你的下场?我们,我这些跟你相关所有人的下场?”
楼枫秀认为老杜说的有道理,不能为一时泄愤轻举妄动。
他要为阿月报仇,必须留着性命,干掉罪魁祸首。
念头至此,他转身就走,老杜追上前去“你又要干什么?”
“去趟京师,见见那所谓圣主,解决一下误会。”
甚先不解,开口问道“东家说什么?跟圣主有什么关系,什么误会?”
老杜头疼道“他发疯,他有病,自己看不上圣莲道,就开始发病认为圣主不是什么好人!”
“你口中圣莲道圣主,娶自己一母同胞长姐,你不觉得可悲可笑,却认为发疯的是我?”
甚先闻言,立觉不满,遂维护道“东家这样想,那是您不了解圣莲道秉持的正统,圣主是天下人的圣主,从不苟从情欲,大爱为圣,与我们凡俗姻亲,当然不可相提并论。”
楼枫秀笑了一声,道“狗屁。”
身为绝对圣莲道忠实拥护者,甚先怎能放任诋毁,立马扯出光辉事迹来“圣莲道曾协助朝政订正许多利民律法,所有仰无暇门所建立之地,皆同京师般繁荣兴盛,更有关于科考的部分制度完善,天下学子得以出头,跟圣莲道密不可分,是所有莘莘学子头等恩人。”
老杜捂住他的嘴,想要拦他住口,楼枫秀却听的津津有味,回头问道“还有吗?”
甚先挣开老杜的手,继续道“自然,数不胜数!圣莲道圣主歌沉莲,乃明珠降世,因拥有救世之能,三岁任圣,至此令圣莲道盛名达到巅峰。更在三年前,新朝君王初任,生了场大病,但君王仍然坚持日夜批改奏折,劳心子民,力图病死前完成项光荣政绩,免得虚坐宝座,御医束手无策,圣莲道的长老齐聚一堂,为此大开圣坛,祭天讼愿,仍转圜无果。偏是圣主亲临御宫见驾,君王见之惊为天人,当日大病尽消,对其极度信任,准许他见君不授礼,赐雅号月下沉雪,意指他的气度连皓月也自愧不如,甚至风雪也会为之消融。自此全京师唱讼,月下沉雪歌沉莲,君定朝纲世无双!寓意有这样为民劳神的君王和此等神能的圣主,大别王朝将举世无双。言传至今,大别国中无人不知,这样的人,凡俗怎堪相比?”
楼枫秀不置可否,反问道“甚先,我割掉你的脑袋,你会死吗?”
甚先“......”
“你猜猜,如果我割掉圣主脑袋,他能不能重生呢?”
老杜“......”
“东家好像真的疯了。”甚先被他言辞惊的欲哭无泪。
“他这是老毛病了,呵呵,甚先你先回家,这话,你就当没听过,别乱说。”
甚先哪敢往外传!圣莲道名头盛大,信徒决不允许任何污言秽语,曾经有人对此道产生质疑,出现过被百姓围殴致死的惨况。
甚先手脚直发软,匆匆道别,与二人分道扬镳。
老杜寸步不离,紧紧跟着楼枫秀回了老宅子。
老杜苦口婆心劝导半天“秀儿,你以为圣莲道像那些帮派一样,杀个首领就能消灭的?圣莲道,那是代表天底下绝对正义威严的地方,全天下老百姓都当做信仰信奉,大别国历任君王,全为其中门生!你算什么?你怎么敢啊?”
他根本听不进去一个字,换回常穿的旧衣,套上李大娘最后为他做好的靴子。
将他的泥老虎一并装上行囊,跨出房门就要出发。
老杜不觉得意外,叹息一声,道“兄弟,兴许最后一面了,抱一下再走。”
楼枫秀顿了一会,于是回过头,毫无防备敞开怀抱。
老杜把人一搂,朝他脸上紧紧捂住一块绢子。
味道非常熟悉,楼枫秀起码闻过不下十回。
麻沸散。
既然劝不住他,老杜只好把他绑起来,没收行囊,锁进屋里。
老杜转头便派人私下探查,当年圣莲道道生的确来过定崖县,本因白虎堂侵占济善款一事,亲自来为当地布施,后来据说因为京师传召,提前离开。
也就说,阿月极大可能,正如楼枫秀所言。
他不动声色,一日三顿亲自过来给楼枫秀喂饭,在他清醒时试图劝导开解,让他放下执着,忘掉阿月。
开解完,甭管楼枫秀什么反应,总之继续闷麻沸散。
如此这般,困住了几日。
仰无暇门内部,大致理清定崖当地民生商户各业实况,为了协理完善,做了一些新的修整,于是便邀请士绅商户,一起参与会谈,讨论新的贸易方式修订以及改动制度。
那日老杜与甚先一同前往,他不敢将照顾楼枫秀的事交代旁人,怕哪位可能就是圣莲道狂热信徒,万一楼枫秀说出什么混账话,可能闷的就不是麻沸散,而是鹤顶红了。
仓促之下,只能让二撂子带着汤饭,替自己去闷楼枫秀。
二撂子开了门锁,只见楼枫秀被捆着双手双脚,神智有点不清,麻沸散药效大约刚过,他力不从心挣扎着捆住四肢的绳索,捆绑处摩擦破皮,血迹沾染了绳索。
老杜千叮咛万嘱咐,警告二撂子,绝对不准放走楼枫秀。
二撂子答应的坚定不已,但是眼见他这副样子,实在于心不忍。
于是闭着眼给他喂饭。
“......”楼枫秀无奈道“你帮我松绑,我自己吃。”
“不行,杜爷说了,你会干傻事的。”
“我不会,老杜误会了我,我知道阿月在哪,只是那里有些远,老杜不许我去接。”
二撂子双眼一亮,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去接阿月,怎么会是傻事?”
“哦,他怕路太远了,我会和阿月一起留下,不会回来了。”
“可是,那里是在哪里啊?”
“京师。”
“啊,真的好远啊,那秀爷,你会回来吗?”
“不知道。”
二撂子沉思片刻,下定决心道“那我跟你一起去找阿月吧!”
“......好。”
“我得先去和杜爷说一下,再跟大厨大哥告假,你要等我啊!”
“你先帮我解开绳子。”
“哦,好!”
二撂子麻利为他解开绳索,楼枫秀活动着手腕,趁他不备,迅速迈腿离开房间,重新上锁,将二撂子反锁了进去。
码头拥挤,人声鼎沸,外客络绎不绝登岸。
楼枫秀找了艘即将启航,直达京师的客舟。
刚登上,船家便来收银。
他身上空空如也,这才想起行囊被老杜收走,身上根本没有一文钱,正思索怎么不被发现的挤进去,便听到身后传来呼哧呼哧喘气声。
“秀爷,你把我落下啦!”
第83章
今时不同往日, 二撂子也能随随便便拿出一锭银两,豪气付账。
“你怎么,出来的?”
“翻窗!我叫你好多遍你都听不见, 你是不是急着去接阿月啊!”他满心欢喜, 期待不已“杜爷去年包了一百亩地, 种青枣树呢,今年树上已经开满了花,等我们一起接回阿月, 就能一起摘青枣吃了!”
楼枫秀对吃的丧失兴趣,虽然不得已带上二撂子同行,但已经在暗暗思忖, 找个机会将他半道丢下。
只可惜,这个机会一直没有找到。
二撂子虽生在定崖, 却晕海船,每天吐的死去活来,随船的大夫开的药帖,对他效用不大,一路下来, 瘦了起码好几斤。
楼枫秀不光没法丢掉他,还得一路照顾他。
直到上岸, 转乘马车, 二撂子才从晕船中得到缓解。
一夜奔波,清晨甫入京师城门。
六月京师, 烈阳如火。
京师市集干净宽阔, 可容起码五辆马车并辔通行,没有就地摆起的地摊,没有乱七八糟的走卒小贩, 一切井然有序。
定崖与此一比,犹如蚍蜉撼树,此地规章制度何其之多,条条框框无穷无尽。
楼枫秀路过无数州郡,所经过仰无暇门驻扎之地,都有强烈不安的同感。
那是永远被排斥在外的惶恐。
只是比起寻回阿月,这些还不算得什么。
他们率先走进一家早点铺,二撂子尝了口早点,叫道“秀爷,真的有甜的豆花!很好吃,等回了定崖,我要给萍姨贡上一碗!”
楼枫秀愣了一下,尽管他走遍大别,可对当地口味一无所知。
用了早饭,他在铺外等待二撂子结银,等了半天,迟迟不见他出来,转身进铺子找人,却发现他在跟人争论。
“可我给你的是银子,你也要找给我银子!”
“这位小兄弟,我说一百遍了,在我们京师流通都是银票,你到底是哪犄角旮旯来的乡巴佬,有完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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