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沉莲抬手,指尖齿疤血痂脱落,露出粉嫩肉芽。
“已经查证,此人来自定崖,发难并非针对你。自仰无暇门入驻定崖,与当地民生文化不甚谋和,当地百姓难免会误以为,谋生之道遭受阻碍。因此,在宗门与百姓间,最初发生冲突算得寻常。”
虽净水将此次行刺原因归结在此,歌沉莲却不甚认同。
净水观他神色存惑,继续解释道“圣主,你要知道,人心守旧,生存环境无度无制,一旦产生约束,便会感到不安,便想要对改进的制度进行反抗。这种事极为常见,每当圣莲道在某地建立分支,参与州郡发展,难免有人拒绝新的法制,不愿生存方式的转变,继而进行反抗。”
净水说到这里,适当停止。
往常教使处理得心应手,那些百姓声弱势微,消融在当地,根本不可能传达进京师。
这一回倒是例外,算那刺客愚蠢中带着几分聪明,知道擒贼先擒王的道理。
歌沉莲身为要被擒拿的王首,并不是很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
相反,他想到更重要的事情。
“他叫什么名字?”
“定崖县穷乡僻壤,都是一群刁民,能写出自己的名字实属难得,客栈中登记在册的名字,草字凌乱,只能认出一个楼字。”
楼。
歌沉莲瞳孔紧缩,骤然怔住。
刹那间,恐惧从骨子里散发而出,传遍四肢百骸。
在此前,他根本不在乎他的目的。
在此刻,他瞬间想到了,那个囚徒不顾一切,想要杀掉自己的理由。
“为师知道,你一向心软慈悲,欲引恶徒向善。不过此事复杂,还是莫要插手,免得影响心性,不如将此人交由为师处置。”
歌沉莲双眸干涩,隐隐发疼。
见他迟迟没有回应,净水长皱眉“孩子,你怎么了?”
他的老师早已遗忘曾犯下的罪孽,露出关怀的神采。
“不。”歌沉莲开口,声线似含凌乱,他垂下双眼,敛回思虑,恢复温顺姿态,缓慢而清晰道“老师,学生希望,留下他。他做的很好,至少,他达到了学生期望。”
“是么。”净水见他有意坚持,不仅心生困惑,这位圣主历来最是乖顺,从不曾对某件事产生过什么兴趣。
长老微微蹙眉,片刻后,再度松懈下来“也罢。为师甚少见你如此坚持一件事,这样很好。”
“老师教导有方。”歌沉莲如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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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杜终究没有将楼枫秀扔在大街上,打的痛快,后悔的也痛快。
走出没二丈就回过头,将他扛起来,丢入了沈府。
当日夜色未凉,便有大批侍卫拿着楼枫秀画像,在街上四处搜查刺客。
尤其客栈酒楼,一日进出三回,所有离城者全部经过再三拷问方能放行,二人住不得客栈,回不了定崖,楼枫秀暂留沈家,养了几日伤。
为纾解恩公愁绪,撮合二位好友重归旧好,沈怀一特地请戏班子进府搭台,请来了楼枫秀老杜一起听戏。
老杜看见楼枫秀就来气,俩人各坐天南海北。
唯一得到纾解的,只有沈怀一。
沈老爷今日出门不在家,正是他自由自在放纵身心的好机会。
那群戏子们嘴上抹蜜一样甜,左沈小公子,右一句沈小公子,叫的人骨头酥软。
虽然他穿的像个花串子,长相偏极雅俊,正如沈母所言,玉树琼枝,因衣着独具一格,还收获了锦孔雀的雅称。
沈怀一性情好,长的俊,出手还大方,完全没有大少爷架子,甭管府里丫鬟,还是戏楼戏子,没有不爱跟他玩的。
你说他纨绔,他时不时能拽几首诗词,你说他流氓,调戏小姑娘也不过是摸摸小脸拉拉小手。
人家只求他能得寸进尺,他倒义正言辞,点到即止。
戏台搭起,台上唱到一半,沈怀一撩起衣摆,就上台跟唱去了。
别说,他一身穿的像个花蝴蝶,融入进去倒也恰当。
青衣花旦见势齐出,也不好好唱戏,尽在他脸上抹粉着墨。
少爷玩的开心,豪爽拿出他的匣子,在一群戏子里分赏银,就连路过的丫鬟小厮,也一齐登台讨要了。
“沈小公子,为何给她金子,给我银子呢?”
“这有什么不一样?”
“当然不同啦!我也要金子嘛!”小花旦戏装未卸,娇娇软软的腔调听的人心神荡漾。
这怎好拒绝,只见他伸手就往钱匣子抓!小花旦接了赏钱,嬉嬉笑笑就往他怀里钻!刑遇案眼疾手快,将小花旦一把从他怀里薅出来!
“少爷,老爷吩咐,嬉闹有度!”
沈怀一被人捧着,正是开心,忽然被人拿爹一压,嗔怒道“我当然知道,我这不是为恩公着想吗?”
垂头一望,台上欢喜,台下忧愁。
本来是哄楼枫秀跟杜爷开心,结果俩人一个坐南一个朝北,到头来只有他一人乐在其中。
他强词夺理道“你看恩公看的多痴迷!”
楼枫秀的确痴迷,那其中一位戏子,闹散了发髻,一头长发泼墨,身穿的戏服,竟也与阿月初穿戏装相似。
沈怀一推了戏子一把,那戏子露出谄媚的笑,刚要凑上去讨个好,楼枫秀冷眼起身,转头走了。
老杜见楼枫秀瘸着腿走了,哼了一声,拍案离席。
“刑遇案!你现在开心了,让你破坏气氛,杜爷恩公全都被你气走了!”
“你也该走了。”刑遇案说罢,对那帮戏子道“没你们的事,拆了戏台,回班子去。”
“你干什么,我戏台刚搭起来啊!”
“老爷稍后回府。”
“别想又拿我爹压我!”
话是这样说,沈怀一还是跳下戏台,跑去找他娘亲证实。
沈母正在研磨驱蚊药香,见他一来,带着浑身胭脂香气直串了味,抬眼一看,头上却还插了花旦翎羽,遂头痛道“一一,你爹稍后就进家门了,你不去温书,怎么还敢玩闹?”
“啊,怎么这么快,不是今日刚走吗?”
“只是去宫里领道旨意,午饭还要在家用呢。”沈母皱着眉,拿着丝绢擦了擦他脸上涂涂抹抹的粉墨,擦了半天,没擦净“去,洗把脸去。”
沈怀一倍感哀痛,哦了一声,看见路过的小丫鬟端了盆水,捞起里头的锦帕准备擦脸,幸亏刑遇案眼疾手快,及时抓住他的手腕。
沈母哎了一声“你拿抹布干什么?一一啊,你不能再这样整日行径无度,做事一定要记得上上心。”
“我知道的娘,它们长的都一样,我没看清嘛。”
“案案啊,你快带他去温书,老爷每回入宫,回来势必考他学问!”
沈怀一哀怨不已,磨磨蹭蹭跟着刑遇案去温习文章。
这面刚背了一半策论,紧接着就被沈老爷叫去问话。
第90章
沈老爷少见的, 进宫回府,还能面带喜悦。
下个月京师即将举办秋收庆典恰逢圣主弱冠,同祈王朝上下五谷丰登, 风调雨顺。
而今年, 明宗受国师净水亲力邀约, 不好驳被,于是身至典台,祝贺圣主弱冠之年, 与民同庆。
秋收庆典举办,都是皇商各个挤破脑袋,争先哄抢的一个虽然白白花钱, 但能面见圣主光耀门楣的好差事。
今年这份好差事,落在沈老爷头上。
既然明宗参与, 祭典便要体现君民和乐。
净水长老特地将往年需道生完成的祭礼环节,恳请沈老爷,交由沈公子出面完成。
这是圣莲道递给沈门一把交好手段,沈父心知肚明,这份荣誉无法拒绝, 他想都没想便答应了。
沈母颇为担忧“一一年纪小,他能行吗?”
沈父拉着发妻的手, 语重心长道“夫人, 一一不小了,全京师与他同龄的, 哪个不是功名加身?哪个迎娶的不是贵门小姐?”
沈怀一掰着手指头, 暗暗算了算,嘀咕道“既有功名,还娶高门, 也没几个呀。”
“他如今只整日惦记玩闹,你说,上门的媒人,指说那些亲事,哪一门值得看得上眼?”
沈怀一继续嘀咕“那是你们眼光高,反正我一个都没见过,指不定有看得上的呢。”
“这等时机,莲火宫纡尊降贵亲自送上来的,错过就没了。一一也该在人前露露相,在君王和一干朝臣跟前露露脸,以后对于考功名也有利。”
沈怀一还在嘀咕“您老又说我拿不出手,又要我去露相,哎呀,您老记性能不能好点呀。”
瞧他一人嘀嘀咕咕,满脸不满,沈老爷才终于想起什么,转眼问道“一一,你功课近来如何?”
“还,还不错吧。”沈怀一低声下气道“爹,您那么有钱,我干嘛非要考功名,我也能做海商,去畅游四海五洲的。”
听到这话,沈父拉下笑脸“趁早别提,出趟远门都能被拐,你能干成什么事?”
“那是我还小,现在不是有刑遇案吗?”
“刑遇案能跟你一辈子?”
“他是我的护卫,怎么不能跟啦?”
“逆子!你难道也想像老子一样,讨个官门小姐做夫人,还要靠女儿家私奔得两全吗?”
“那我非得喜欢官门家的小姐干嘛呢?我就不能喜欢个小戏子吗!”
沈怀一的爹,当年是个贩盐商户,跟他娘跨越阶级相爱,为下嫁,她娘决意私奔,当年闹的惊天动地,二人恨不能以死相逼的坚定决绝才不得已收获了成全。
说起来其实不大好听,但沈家跟皇亲国戚沾了边,才一朝得势,迅速雄起。
沈老爷默了默,他放下手里茶盏,四下巡视一圈,紧接着抄起椅子就往他身上抡!
“我让你胡说八道,我让你不思进取!”
沈父架势看着凶猛,实则下手并不怎么不重,刑遇案又拦的及时,尽数挨在身上,椅子腿连沈怀一衣角都没碰到。
沈怀一绕过刑遇案,不紧不慢主动送上前,只见沈父抡着椅子一顿,哎哟一声捂住心口。
严父角色不大好演,沈母非常配合,及时上前拦下来,柔声替他舒心口“夫君不气,来,喝口茶水压压火气。”
沈父捂住心口哀叹。
他的好儿子,小时候分明机灵可爱,怎么看怎么讨人喜欢,现在倒是越大越淘气,多看两眼就来气!
沈怀一真心实意劝道“爹,经过我多年苦学经验,总结出的宝贵经验。人生在世,取舍二字,不能事事如意。您不能掌控自己生存方式,注定不能掌控别人生存方式,趁早享乐方为真理,看开点,爹。”
“滚出去。”
“好嘞。”
沈怀一带着刑遇案出了门,他尚未开口,只见刑遇案神色凝重道“少爷,我有话要跟你说。”
“你先别说。”沈怀一动手便往他身上乱摸“疼不疼啊?快给我看看,你知道我爹不舍得揍我的,你一拦,他没有顾虑,就会下狠手的!”
“我没事。”刑遇案躲闪开他的手,义正言辞道“少爷,你要完成的祭礼,其中一个环节,需要立五谷旗。”
这是其中之一的环节,五色幡旗,立于稻、黍、稷、麦、菽五谷。
沈怀一满不在乎道“历年秋收庆祭,流程一样的,我旁观过很多遍。”
“圣主弱冠,明宗亲临,与盛世同庆,那么每个环节都非常庄重。如有失误,会被视为轻视庆典,藐视皇恩,轻则下狱,重则发罪!”
“我知道啊。”沈怀一很费解“祭礼,敬天地君王五谷,不是很难的事情。”
刑遇案眉心揪紧,严肃道“少爷,可是,你认不出颜色。”
沈怀一愣了愣,消化了一下,他口中的颜色意义。
锦孔雀沈怀一,他以为是旁人授予他的雅称,却不知道是贬义词。
纨绔子弟通常对财富都没有概念,喜欢一掷千金。
但沈怀一不一样,他一掷千金,主要是因为不分金银。
喜欢听戏,也是因为他们穿的衣裳有异曲同工之妙,扮相华丽好看。
喜欢穿的花红柳绿,是因为他眼里看不到色彩,只有深浅,明暗,白黑灰。
因为没有人发现过这件事,即便他曾听闻过色彩,也只是以为那是他们叫法不同,哪怕有过疑惑,但也是转瞬即逝。
旁人挑来的布料,总让他觉得寡淡,平时在衣着上亲力亲为,非得越重越繁琐越喜欢。
沈母对儿子天然溺爱,怎么看自己儿子怎么好看,套上麻袋也赛天仙,并不觉得花红柳绿有什么不妥。
他爹以为沈怀一纨绔,不正混,屡教不改懒得多嘴。
别人只觉得,他怎么穿都是为了符合他花花公子身份。
即便有人发现了,只会背地里嘲笑他是只花孔雀,绝不会拿出来当面拆穿。
沈怀一活在宠爱中长大,打小做什么都是千好万好,根本意识不到自身缺陷,也根本不知道,世间存在色彩。
“颜色,颜色究竟是什么东西?”
刑遇案想了片刻,不知道怎么转达光彩,于是尝试带着他去他熟悉,但曾经不甚在意之处,体会色彩散发的温度,形容关于他对于颜色的感触。
“炉火很烫,它与烈日是一个颜色,赤色通常炽热。你喜欢的戏子们,平常描眉青黛,就像浅色远山,还有胭脂绛唇,与春日桃花瓣相近。四季,四季就像少爷的衣裳。”
沈怀一听的目瞪口呆,他心里想道,刑遇案这家伙平时少言少语,一句话能气的他吐三升血,却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细腻一个人。
“怎么个,四季像法?”
“纷杂无章。”
“......那,那你怎么不提醒我换衣裳?”
“为什么要换?”
“怪道常听人背后说我穿的扎眼!你是不是也在背地里偷偷看我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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