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少爷穿着虽然特别,却没有人能穿出你的风采。”
沈怀一头一回听刑遇案张口夸人,爹娘对儿子照单全收的宽容难分真假,可刑遇案言辞直白,说起这样的言语,分外真挚。
他倍感燥热,两只手狂朝脸上扇风。
刑遇案拿起他的手,放在他的脸颊上。
沈怀一讶然,感受到掌心里,脸颊传来的热度。
“这就是红色。”他说。
“?”
“就是这样,身体的温度,包括情绪,也会以色彩的方式展现出来。”刑遇案看了看炎烈的日头道“我给少爷准备冰酪。”
“哦。”沈怀一捧着脸,感到一丝难过。
原来世间并非蒙尘,而是他错过了这样精彩的东西而不自知。
老杜虽然在跟楼枫秀怄气,但他打算离开京师,又不能放任楼枫秀一个人留在这里。
仰无暇门在定崖渗透速度过快,甚先跟老匾觉得不太对劲,写信催了好几回,让他带回楼枫秀赶紧赶回去商量对策。
他没好气的通知楼枫秀“你准备一下,明日就走。”
楼枫秀点了点头,只道“一路顺风。”
“你什么意思?”老杜听这话就来气“你耗在这到底要干什么,还嫌不够给人添麻烦的?”
“很麻烦?”楼枫秀瞥了一眼沈怀一。
“不麻烦!”沈怀一毫不犹豫道。
没比楼枫秀更省心的了,他每日白天就是睡觉,给什么就吃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找他聊天会回应几句,不找他聊天他也能自个待着,省事的要命。
“听到了?”他问。
“操!”老杜恨铁不成刚,捏着拳头就想动手。
“杜爷!”沈怀一连忙拦下来“不麻烦,杜爷莫急走,你们愿意在这里陪我玩,我特别开心!”
老杜恼的厉害,在沈怀一阻拦的间隙中,指着他鼻子骂道“你爱走不走,你天天眼里只有阿月,我们算什么玩意?我告诉你秀儿,阿月说不定早死了化了,骨头渣都不剩了,我早就想说了,你就是在白费功夫!你拖累二撂子还不够?是不是非要把自己也耗死才算!废物,老子操他娘的自己走!”
老杜转身就要走,沈怀一见势连忙劝道“杜爷,你走了恩公他得多难过啊,报不了仇,失去同伴,还要被你抛弃!”
“他在乎吗?你瞧他那副德性,他眼里有谁?”
“我眼里有!过两日就是我光荣时刻,我可是要过整个祭礼的,杜爷要是去为我捧捧场,那就太荣幸啦!”
老杜话说的狠,实则也担心,如果留楼枫秀自己在京师,指不定又做出什么蠢事。
话到气头上,这一走又得回头后悔,沈怀一既然提了,他也不再推辞。
“行,沈公子,这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你最好抓紧给我想清楚!”老杜说完,摔门而去。
楼枫秀白日睡觉,晚上精神,腿伤一好,便爱躺在屋顶发呆。
近来乌云密布,月入云间,天地昏暗。
楼枫秀试图想清楚,他不愿离开的理由。
近来侍卫满城搜寻,寻找杀戮圣主的刺客,京师内外,正值严防死守。
可沈府身为皇商,皇船出行海域自有手谕,绝不会遭受盘查。
只要离开京师,回去便一路顺遂,可保绝对安全。
却无人知道他为什么不肯离开,他自己也不知道。
第91章
那几日沈怀一忙着裁剪新衣, 练习祭台步尺间距,调整面部神态,例识祭坛环节。
他虽不辨色彩, 刑遇案却为他想了个办法。幡旗由内务御制, 不可能在上面留有记号, 只能私下请人按照御宫幡旗,制出相等旗帜,以明暗之分, 试着与五谷进行区分。
一着不慎还是极有可能出现误差,为避免误差,刑遇案另有警示。
为表富足, 五谷会远远超过坛身,立旗有序, 在沈怀一取得幡旗同时,刑遇案则辅助投出相应谷物,按照次序砸动旗面。
沈怀一只要留神旗动,间次立旗,就不会出现意外。
只是明宗亲临与民同庆, 任何错漏不可有,兵部势必严阵以待, 随时出动, 在场护场暗卫数量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眼睛。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 刑遇案要在众目睽睽, 兵部御卫皆在场的情况下,行事极险峻,极危险。
一旦失误, 无论起因是什么,很可能被视为谋反,谋反之罪,定受斩刑。
沈怀一忧心忡忡,领略了祭天流程,忙带上刑遇案回府,更加勤恳努力重复练习,争取自己成功区分五色旗的明暗对应五谷。
其中三色尚好,浅明浅暗还能区分得出,另外两色区分起来着实困难,他练习数百回,全部成功的次数屈指可数。
“有我在。”刑遇案安慰道。“少爷不用紧张。”
他越是坚定,沈怀一越是忧虑,面上点头,私心全盘否决,想来想去不得其法,焦躁了好几日。
恰逢那日,老杜买了几帖麻沸散,准备效旧闷倒楼枫秀带走,谁知道他早生警惕,翻窗就跑,将老杜甩在原地跳脚谩骂。
老杜用不了的麻沸散,就这么被沈怀一借去了。
“少爷,为何,灌我迷药?”向来不对自家少爷设防的刑遇案登时中招。
“明日秋收祭奠,你不能去。”
“你近日,为这个心不在焉?”刑遇案虽然昏沉,但还是立刻猜到了他的顾虑“我不会被发现。”
沈怀一并非觉得他不行,能入选他爹的护卫,除了身骨卓越,品貌端正,肯定具备超群武力值,投石问路,岂不精准?
刑遇案晃了晃脑袋“我绝对不会失误。”
“我能标清楚,你看到了,我最近成功次数高了很多的!”
刑遇案强撑着起身,想灌水解药性,沈怀一把他困在怀里,又强行闷了一帖过去。
在他昏昏沉沉闭上眼后,仍然放心不下,遂找了条麻绳,将人牢牢捆上。
次日辰初,街心人声鼎沸,正是祭礼大日。
明宗亲身入幕高坐,圣莲道特此邀请相国,相国虽然很不爽,但君王即在,没有不出席的理由,索性时刻伴与君侧。
圣莲道惹眼的九重莲座,比王位还要引人瞩目,而布在莲座附近人群中的暗御,比常规数量还要密集。
隔着一层薄幔,明宗能够清晰俯瞰全局,很快意识到这场面微妙,不辨喜忧,淡淡凝视一眼净水。
圣莲道之心为国为民,因任圣昭彰,绝无屯兵之权,却不知,君王御卫,也能任由插手调动。
净水长老身置祭台,并没有注意不妥之处,对纱幔后的君王恭敬见礼叩拜。
明宗面色微沉,他对此位长老,惧大过敬。
身为帝王,他尚年轻,无业无绩,若比威望,可不如历经百年的圣莲道长老稳固。
明宗错开目光,见得圣主登台,却旁立明宗身侧,并未入那圣洁莲座。
他有心追问何不入席,圣主感念君恩,出言道“皇恩浩荡,万民同庆,这是属于陛下的荣光,莲是陛下子民,应当与民共享隆恩。”
明宗笑意浅淡,聊表意愿尊重,眼中藏起隐晦的光。
圣主居高临下,凝视祭台下泱泱万民。
目光一寸寸掠过,不急不躁,慢慢寻找。
他在寻找不小心弄丢的那凶狠又可怜的宠物。
他不想获得他的顺从,他喜爱他的执拗,他只要待在那里,就能填满空旷宫殿的每个角落。
他希望可以在这里,在虔诚的人群中,看到一张充满愤怒恨意的脸。
圣主没能如愿。
祭礼开始后,环节递进,沈怀一以最完美神态,捧起藩旗,经过精心辨认之后,颤巍巍,即将插错第一杆旗帜。
旗杆刚落谷面,却有一颗黄豆弹来,轻飘飘,像只苍蝇般不惹耳目,落在身侧稻谷。
沈怀一当即意识到旗位不对,连忙更替。次序间,唯独两堆谷物颜色相近,其余明暗还算分明,他迅速辨清接下来顺序,将旗帜与谷物一一对应。
待次序吻合,沈怀一抬头,却看不见刑遇案身影。
祭台下方跪地虔诚朝拜的百姓,自然没有发现他险些造成的失误。
可在祭台高位的君王重臣,皆将此景尽收眼底。
君王神色难辨,考虑到这是他身前重臣,相国的外甥孙子,不能下达重罪,可内心又不能容忍,经受如此藐视。
相国恨不得气绝,不想那纨绔竟然连个旗子都插不好,冷着脸不愿直视。
小小插曲一过,祭典顺利完结,相国立刻告罪道“陛下容罪,臣那外甥孙子,幼时惯常无知轻浮,不想至今习气未改,势要重重整治,以宽圣隆!”
相国主动请罪,明宗不好多说,随手一挥道“也罢,交由相国酌情处置。”
既然说要处置,肯定不能轻飘飘训斥几声。
相国立刻吩咐刑部尚书,“祈大人,劳您将那小儿捕去刑部牢狱,好好反思己错!”
见他来了真章,明宗还得出言相劝“相国勿怒,不是大不了的事,不如沈门待京师百姓承担秋例季税便罢了。”
分明罚的更重了,相国仍要感激涕零谢恩“多谢陛下宽恕!小儿一定得吃吃苦头才是!臣便押他三日,陛下以为如何?”
“相国酌情即可。”明宗已经给出了惩罚,沈怀一押三个月还是三个时辰,并不是很重要。
“谢陛下!”
沈怀一还没意识到事态严重,原本着急去见刑遇案,岂料刚下祭台,就被人扒了祭服,下了牢狱。
何况相国之于刑部尚书祈恒,有提拔之恩,吩咐他来接管,自然不会让沈怀一委屈。
狱中开了单间,高床软枕,大鱼大肉,分明像家一样温暖。
他爹跟他娘过来看过他,吩咐他吃好喝好,不用担心。
沈怀一不担心,他确信,他大概只用在这里简单过个夜,他爹娘绝对舍不得他看不见明天的日头。
但他果然没能看见第二日的日头。
因为当晚,狂风骤雨,雷电狂劈,这场雨势一落,日头多日未出。
他曾经在定崖县,经历过比牢狱还脏污的时刻,并不害怕牢狱环境,哪怕今夜雷声滚滚。
沈父吩咐狱卒,点起许多灯烛,原本还算亮堂,可狂风卷进狱窗栅栏,吹灭了几支烛火,这显得一些角角落落仍然昏黑。
闪电劈过,骤起的光亮中,沈怀一看见好几只老鼠结伴而行,从他高床软枕底下,滋溜跑了过去。
他倍觉孤苦,缩在被窝里打激灵时,看见几颗小石子,自外头打在狱窗高高的铁栅栏上。
“少爷!”
“刑遇案,你怎么来了!”
他声音响起时,便有只灯笼高高挑上了狱窗,透过铁栅栏撒入成簇光晕。
“少爷,你还好吗?”刑遇案问道。
“好,刚吃完满汉全席。”
“那就好。”
“你呢?你好吗?”
“我回去睡了一觉就好了。”
“外面雨下那么大,你撑伞了吗?你一直举着灯笼,累不累啊?”
“不累。”刑遇案问道“少爷,是不信我?”
“没有啦。”沈怀一解释道“我是担心你。”
“您是主子,比起担心我,你更应该担心你自己。”
“那有什么好担心的。”他不大满意,闷声道“再说了,抛开主仆,你也很值得我担心。”
“抛不开,少爷永远是我主子。”刑遇案理所当然道。
“......”沈怀一道“我爹到底给你多少银子,你就这样卖命?”
“比市价高了两倍吧。”
“......我不要你给我挑灯,你走吧。”
“但是老爷......”
“我爹早让人给我点灯了,点了整个大牢呢!”
刑遇案顿了顿,须臾,声音随着风雨飘进牢狱“没事,这是我份内事,我应该做到的。”
“......”
“少爷?”
沈怀一不想理他,索性没有回答。
刑遇案便不多话,挑着灯笼,在高墙外静静守着。
沈怀一历来脾气好,心又软,静了片刻,忍不住搭话“刑遇案,外面在打闪电呢,你回去吧。”
“不怕,乌云甚高,劈不落地。”
“那你说说,闪电是什么颜色?”
“现在劈过的,是青白色,少爷平时惯握杯盏的五指姿势。这一下,是金色的,跟少爷常穿的裂纹锦缎一样。红色,这个红色,很像少爷顽闹发热时,脸上的颜色。”
沈怀一听的笑起来“怎么全部跟我有关?”
“我只能想的这些。”铁栅窗外的刑遇案略带歉意道。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竟却这样好看。”
“对,少爷是很好看。”
“......我是说闪电。”
“......闪电也很好看。”
“我这里很亮,真的很亮,我一点也不怕,你快回去吧。”
“好。”
形遇案答应的干脆,可是灯笼始终挑在窗上,动也未动。
沈怀一不知道那灯笼是撑在地上,还是刑遇案亲手举起的。
许久之后,沈怀一试探喊了一声“刑遇案?”
“我在。”
“你怎么还没走!”
“等烛火烧完了,我就走。”
“哦。”
两人都没有再开口,那笼中烛火直到天亮方才燃尽。
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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