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宗略一沉吟,点头道“嗯, 如此甚好,便交由相国全权安排。”
“臣遵旨。”
相国得了口谕,立马吩咐刑部尚书祈恒,动作迅速,动静隐秘,将圣主以及沈怀一,一同押送刑部。
对于刑部来说,押解圣主,可不是什么好差事,一旦走漏风声,弄不好要被百姓迁怒,集结反抗刑部也说不定。
更离奇的是,圣主还没押解到刑部,日头竟然放了晴。
刑部尚书祈恒倍感紧迫,亲自恭候圣主。
他并非圣莲道道生,更由相国一手提拔,严格意义上来说,隶属相国一党。
可祈恒面对歌沉莲却不敢轻蔑。
像刑部这种司法部门,在同僚未坐实罪名之前,通常不会轻易翻脸。
权势能够抹黑,也能够抹白,即便坐实也有可能翻案,何况大别,除非确切谋反之罪,除此外没有死刑。
只要活的够久,说不定哪天迎来改朝换代,君王大赦天下,耄耋之年再被曾经监管的犯人使点绊子,得不偿失。
因而,祈尚书一般避免直接参与审判,何况这位罪犯,他是百姓眼里的神,代表贞洁大爱的慈悲圣主。
更何况,罪状只堪堪一笔,扰乱祭祀秩序。
官场最怕交敌,他不敢轻视,唯恐得罪。
进入刑部大门,歌沉莲毫不担忧,径直提笔落字,沈怀一心如死灰,也跟着签定罪状。
祈尚书收了罪书,正欲落章,看见圣主字笔,微觉惊诧“圣主大人笔迹,信官甚觉眼熟。”
这话说起来,颇有故意套交情的嫌疑。
圣主并不在意他的目的,微微颔首道“祈大人,接下来,还有什么,需要草民配合?”
“圣主大人放心,信官已经命人收拾出上好牢房,准备好酒好菜,在离开之前,一定令圣主感到关怀备至。”
“多谢。”
“请。”
“......”沈怀一满脸疑惑。
祈叔叔你好,祈叔叔你要不要问问我舅公,不出意外的话,我舅公让你多多照顾的应该姓沈不姓歌。
祈尚书颇有先见之明,这厢二位尚未押解入狱,御宫中便有人来下旨,当即解除圣主大人之罪。
此时,日光普照大地,河道通释,洪涝尽泄。
万民乌泱泱在莲火宫跪了一片,欢呼圣主威仪,令青天屈服,天灾尽灭。
若说雨停是巧合,那河道通释,洪涝泄除,简直就跟老天爷当真屈服了圣主威仪。
明宗甚至也开始怀疑这等神迹,便不得不下令,敛回对圣主的惩戒。
祈尚书还没请圣主去看看他特地命人收拾出的牢房环境,又只好亲自将二人送了出去。
“圣主大人,当真乃上天宠儿,天恩普度,实乃我大别王朝之幸。”
刑部大牢外,莲火宫已经派来雕琢九重莲瓣的辇车,候着他们光辉满身的圣主。
“王朝之幸,您是在说,草民?”歌沉莲反问。
祈尚书不知他为何发问,干笑两声道“当然,您怎会有此问?”
他话将将说尽,便见圣主面无表情,拾步登上辇车。
沈怀一还没反应过这大起大落的波折,他爹就从刑部将人带带回府上,交给侍女们一通收拾的体体面面,便拉着他去拜谢相国。
沈怀一虽然经常宣称,我舅公是相国大人!但是他跟舅公压根不亲近。
人家又不是没孙子,疼什么外甥孙呢。
他跟着沈父进了相国府,他爹惯常面对高官卑微,进了相国府内,腰杆都不敢站直。
沈怀一知道,现在出了这样的事,他的仕途兴许遥遥无期。
他乐得清闲,可他爹不会,一定会为他不弃不舍,求他并不怎么亲密的舅公铺路。
只是舅公忙碌,正在接见贵客,只将人领到偏厅稍候。
一等就是半个时辰,他爹耐心十足,他只觉得抓心挠肝,管家见状,遂提议领着他去相国府的后花园兜圈。
沈怀一逛花园也只觉得百无聊赖,心里想,也不知道刑遇案在干什么。
大约半个时辰,他转的累了,看日头也该结束了,便绕了回去,想找他爹,经过前厅,见厅堂紧闭,上头欲敲,却有侍从赶来,及时开口道“相国正有贵客接待,沈少爷,不如我请人带您游趟湖?”
“不了,我爹将走时告诉我一声。”沈怀一转身欲走,隔着厅堂门扉,听见相国怒声道“圣莲道膨胀如此,明宗放纵无度,迟早为祸!老夫一定要替苍生,斩杀这支祸世传承!”
“只看如今明宗已对圣主心怀警惕,兴许,正是最好时机。”
接下来他就不敢听了,一脸假笑冲那侍从颔首,装作一无所闻,又去逛了半圈后花园。
左等右等,终于等到他爹忙完,沈怀一回了府门,立刻去见楼枫秀。
那会老杜黑着脸,拎着包裹,正在逼问窝在塌上午睡的楼枫秀。
“你到底走不走?”
楼枫秀翻了个身,被褥蒙头,并不打算答话。
“行,为了个忘恩负义的狗杂种,你爱怎么找死就怎么找死,老子再管你,就是你孙子!”
老杜将包裹摔在他身上,踹门而去。
祭台生变,场面混乱,老杜趁机挤上前,终得见到那位圣主。
原本老杜以为自己认错了人,可他很快想通楼枫秀执迷不悟不肯离开京师原由。
他知道阿月和他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只是没想的,那是难以逾越的天堑。
楼枫秀睡意惺忪,掀开被褥,想将压在身上的包裹丢下去,便看见沈怀一红着眼进了屋。
“恩公,我有好消息告诉你。”他边哭边噎,一点也不想哭喜,倒像哭丧。
“圣主大人,他光辉无量,为人谦逊温柔,为救那个孩子,不惜触怒皇威。我虽惋惜,但恩公放心,我舅公说要斩杀圣莲道,就一定会竭尽全力做成的呜”
楼枫秀微微一怔,后又宽下心,他想圣主之名赫赫,圣莲道百年基业,哪那么容易遭到斩杀。
沈怀一却又说“恩公放心,我舅父是当朝相国,圣主此回惊怒了明宗,落了祸心,官场整人不需要见血,找准由头一定就能定罪的呜”
沈怀一难以自抑,已经提前为圣主哀痛起来。
他是个帮亲不帮理的,虽然歌沉莲看起来不是坏人,但是,舅公要杀恩公想杀的人,那不需要任何理由,圣主再好,他也不能往外拐胳膊肘。
可喜道罢,沈怀一却瞧他神色不对,拿不准他到底高兴还是不高兴,哽咽着问“恩公,你这是开心,还是不开心啊?”
楼枫秀错愕片刻,继而,他重新将被褥蒙脸,一头倒了下去。
他想,这不正如他所愿吗?
他宁愿阿月死了,这不正好如此吗?
他怎么会不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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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主,长老希望您能行步入宫。”道生撩开重重莲纹花瓣的纱幔,毋庸置疑道“请。”
歌沉莲浑身湿透,经风发潮,圣服浸透水痕,将洁白重莲暗纹,折射出鲜艳光晕。
他走下辇车,正有万民阻塞在通往莲火宫的道路上,高呼他的圣名。
圣莲道的信徒们从来不敢这样热情,因圣莲道喜静,为展现诚挚的信奉,他们对圣莲道言听计从,遵守道中传达出任何指令。
今日,那些拥挤的欢呼声不留余力,仿佛在狂热着燃烧自我,让人毫不犹豫相信,只要圣主愿意给予回应,他们就能为此呐喊到耗尽性命。
歌沉莲碾了碾被声浪击痛,甚至滚烫的耳道,穿过克制的人群分开的大道,目不错视,眉目冷冽,乃至那层惯带的温润谦逊无从寻觅。
骤然间,一只手,牢牢的抓住他潮湿圣服的衣摆。
他垂目,顺着那只幼小的手,看到一名凝视着他衣间重莲纹绣,稚嫩的幼儿。
以及午前那名,险些捂死稚子的妇人。
“圣主大人!是您救了我,救了我们呐!”那妇人感激毫不作伪,浑身都在颤抖。
他抽了抽衣摆,没能抽离。
“花......”幼子道“花花,好看。”
歌沉莲与那幼子凝视片刻,见他实在没有撒手的架势,于是俯下身,一根根掰开稚嫩的小手,漠然道“您误会了,不过因为,他的哭声,令我心烦。”
妇人微微一怔,旋即急切辩解道“不会了,小儿再不会哭了!圣主莫怪!圣主莫怪!”
他终于掰开幼子最后一根手指,幼子痛失爱花,眉头一皱,顿时嚎啕起来。
放言在前,嚎啕在后,夫人一急,故技重施,立刻捂住幼儿的嘴。
“不哭了,我们再也不哭了!”
她的掌心压的用力,与午前如出一辙。
神色悲壮万分,颇有还命之势。
歌沉莲猛然掐住妇人手腕,神色间几乎带着凶狠。
“圣,圣主......”妇人疑惑而惶恐,在他那般冷峻目光下,竟然多了几分羞赧。
幼儿仍在嚎哭,周遭一派热络欢呼。
他听倦了,乏了,已无话可说,兀然起身,快步离去,再不回头。
他确信了一件事。
无论自己做出多么恶劣的事,天下人都会捂住自己的眼睛,为他找到圣洁的理由。
圣主回到莲火宫,登上朝圣台,一如既往礼敬天地,临拜圣位。
创道之祖,歌元慈灵相前,净水长老跪于莲座之上,看到他登上圣台,于是净水起身,走向他,伸出手,做出一个示意的姿态。
歌沉莲身量修长,净水已然年迈,身形不复健硕,他并不喜欢二人比肩,这样的话,必须昂首,才能看清他的神色。
于是歌沉莲露出一贯温顺笑容,俯身跪在老人面前。
“老师。”
净水抚摸着他的发顶,拆掉他的莲冠,梳理他因潮湿有些散乱的长发。
“圣主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你们年轻一辈,包括明宗,只会觉得我们这些糟老头子,迂腐守旧。”
净水为他重新绾起长发,叹息道“为师明白,你对朝政心生抵触,或许,是想要割裂朝政与圣莲道,从而独善其身。”
老人绾的太紧,微微用力,便扯的头皮发痛。
歌沉莲抬起眼,望着净水眼睛,谦逊问道“这样不对么?”
“孩子,你以为你凭借什么才能令苍生所敬?你又怎能异想天开,独善其身?”
净水做了起的手势,于是歌沉莲顺从起身。
他脱掉歌沉莲潮湿的洁白衣袍,捧起早已准备好,崭新的圣服。
“天下人为何信奉于圣莲道?因为他们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他们根本看不清楚,想不明白,毕生不知其追寻之物,圣莲道,乃至圣主的存在,就是使得万众归心,告诉他们该去信任什么,依赖什么,愚民唯心有可依,才会获得真正富足。”
老人弯下身,为他佩戴腰间玉带“圣主其实不必试探,即便你亲口告诉他们,神迹为假,他们也会捂起耳朵,闭起眼睛,装聋作哑。”
“老师,城防大使是我道中门生,护城河道闭塞,其实一直在圣莲道掌控之中,对吗。”
“历来如此。”
“既是说,无妄天灾,只是因为没能及时得到疏泄。学生脱身牢狱,不过是及时疏通河道,伪造了又一场神迹。”
净水长老毫无疚心“你应当感恩,雨停了,是苍天厚待你。”
“为什么?”
“为重启善祭,为挑选圣子,为更好延续圣莲道。”
“老师用心良苦,学生惭愧。”
“圣主,为师想知道,你是如何诠释圣莲道的?”
“学生不敢。老师,您阅尽尘生,如今如何诠释?”
“圣,代表天地与苍生,莲,代表贞洁与坚定,贞洁,意味全心的博爱,坚定,意味无我之奉献。圣莲道,是苍生之道。”
“此为圣莲道根本,人尽皆知。”
“那好,那为师就跟您讲讲,不为人知的。”净水长老面向歌元慈相,神色从容道“为仁者必以哀乐论之,为义者必以取予明之。目所见不过十里,而欲遍照海内之民,哀乐弗能给也。无天下之委财,而欲遍赡万民,利不能足也。”
“您对此道诠释,学生闻所未闻。”
“无妨,你只是尚在困惑自我。为师没有教好你的母亲,欣慰的是,你却做的更好。为师相信,终有一天,你会理解何为圣莲道,你将亲手创造神迹,施恩天下,苍生皆来瞻仰你的慈悲,臣服于你的神能,其心不可撼动的忠诚。”
歌沉莲注视这位迂腐到腐朽的老人,想起那个,曾经困在淤泥中的囚徒。
他不知道,他会怎样反驳辱骂这位坚定而腐朽的老者。
但毋庸置疑的,那一定很动听。
想到这里,歌沉莲不禁微微笑了起来。
净水长老垂视,只见得他神态自若,似乎根本不知错处,喟叹一声,沉声道“倘若圣主不清楚你的职责,便在这里,跪到清醒为止。”
歌沉莲安安静静跪在莲座之上,并无不从,一如既往回答“学生谨记。”
第94章
日光高盛, 秋老虎不亚于酷暑。
圣主在圣台跪了彻夜,额间蒙上一层薄汗,滚入双目, 蛰的眼睛酸胀。
他没有得到赦免, 不过, 及时得到了明宗召圣主入宫受赏的恩典。
朝堂刚下早朝,为免冲撞权贵,无官职在身, 皆为草民,圣主也不例外,歌沉莲需步行入宫去拜见明宗。
一路走来, 官辇鱼贯而出,皆会向他表以道贺。甚至相国辇车, 也特意为他驻足。
隔着垂幕,辇车中的大人并未开口,而由驾辇的侍臣开口道“相国瞻仰圣主大人昨日神举,正欲往莲火宫递出请帖,既然在此地得见圣主, 还望圣主近前一叙。”
他脚下虚浮,有些疲惫, 婉拒道“恕草民......”
话尚未尽, 便被侍臣打断“不会耽误圣主过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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