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枫秀逃离莲火宫后, 圣莲道命大理寺寻找此人与其同伙,定崖每日出航的客船居多,那片海域至京师往来人口, 每日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想要从中查出与刺客同伙的帮手, 实在有些困难。
为护圣主安危,净水长老特地在秋收祭奠,命御宫门生安插御卫, 警惕万民举动,以免圣主圣体再受威胁。
不过此事,似乎引起明宗注意。明宗虽担心引起万民质疑, 不来当面争怒,但私下还是进行了一番核查。
当晚便有宦臣, 自皇宫前往圣莲道,表示君王回宫后就开始了一轮严密核查,怒撤一干御卫,且大罚敲打各隶职上属。
此事尚算不大,倒是今日刚行罢祭祀, 当晚便迎了一场暴雨骤降,这方更使人忧心了。
歌明霜挥砸着枕褥, 在床榻间翻滚, 不住叫嚷疼痛,不肯准许任何人靠近。
她穿着藕粉肚兜, 皮肤如雪, 却在腹部上遗留一条寸长的伤疤,此时上面抓出了数道红印。
她闹到大汗淋漓,终于渐渐安静, 在电闪雷鸣间,捂住耳朵,呜咽低泣。
歌沉莲等她乏累冷静下来,便握着她的手,一边轻语安抚,一边为她揉肚子。
雷电闪过,歌明霜都会瑟缩的闭上眼,再努力睁开。
她睡不熟,总是猛然惊醒。
梦魇追的疲惫,她便睁大眼睛,不肯闭眼。
“睡吧,我在这里。”
“梦里有坏人,我不要睡。”
“我会去梦里,帮你打跑他们。”
“好呀,那你要来啊。”歌明霜翻了个身,懒懒缠着歌沉莲的胳膊,昏昏沉沉望着他的眼睛。
“莲儿,你不开心啊。”
“没有。”
“你看起来很不开心。”
“是么?也许是,因为弄丢了心爱的宠物。”
“它跑到哪里去啦?”
“我不知道。”
歌明霜打了个哈欠“那你去把他找回来啊。”
“不了。”他温柔擦掉她困倦的眼泪。
“丢了怎么不去找呢?”
“因为,我也想逃。”
“像上次一样吗?”她梦呓般低语,慢慢闭上眼睛。
大雨转为淅淅沥沥,歌明霜安静下来,渐渐睡去。
他望着歌明霜的睡颜,她模样肖似母亲,天然温润,不必雕琢的纯良。
比起他眉目漠然的冷冽,依托仪容才能衬出几分慈悲,更像承载圣莲道道义的圣主。
他记得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母亲的样子。
他的母亲不惜一切代价,亲手折断圣莲道的正统沿袭。
不过现在看来,似乎并没什么用。
他的老师,一定会用尽一切办法,让圣莲道继续传承。
关于圣莲道对于正统的理解,无关伦理,放在世间不可理喻,但在这里,那就是神圣的体现,无人会对此存在质疑。
十三岁那年,他与姐姐歌明霜新婚,净水长老亲自教导他同房之喜。
便是在那日,歌沉莲第一次见到母亲。
母亲并非前来恭贺新禧,她想要来杀掉他。
她向他的时候动手,他因为不惧死亡,而没有躲避。可是刀尖捅过来的时候,净水长老代他挡住了。
母亲动作很迅速,仿佛操练了很多遍,她一击不成,当即转身,捅进了她女儿的腹腔。
得逞后,那位美貌年轻的女人抱着与她音容如出一辙的女儿,笑的得意而癫狂。
“不疼,不疼,以后就不用生孩子了,我们别怕,别怕,生孩子更疼,这下,以后就不会再疼了!”
她笑够了,僵硬转头,望向他的眼睛。
记忆似乎在此刻产生卡顿,他记得母亲再度挥刀,他便听到脊背遭到长刀的痛,血肉割裂感记忆犹新,眼前尽是血光。
可他却又无比清醒,望着母亲拥抱歌明霜,亲手割断了自己的喉咙。
她的目光中充满了怜悯,她说,对不起。
她的人间早已死去,她的世界只剩下这座樊笼。
她曾想要解决,曾想要修正,可这些魔鬼为了维系圣莲道虚假的信仰,拥戴新的圣主,害了整整一十六万条性命。
没有机会了,除了死,没有任何机会了。
她只能想到最极端的方式,来断掉正统传承。
亲手杀掉我的孩子,杀掉我的丈夫,杀掉我自己。
他的老师倒在血泊里,他从未谋面的母亲死在眼前,他的新婚妻子向他伸出孱弱的手。
那时他看着眼前一切,却在想,死亡不是圣莲道允许的吗?为什么他的老师要阻拦那把刀。为什么被母亲抱在怀里的不是自己。
那年他还尚幼,记得自己拾步踩过血泊,他似乎想要逃,可他似乎没能逃得掉。
他记得有人背起自己,似乎走了许久许久,蓦然睁眼,却仍旧身处此地。
记忆连贯,没有任何错漏,他没有忘掉,自己曾经想过要逃。
可他病昏了头,两年间持续缠绵病塌,病痛的记忆新鲜清晰,以至于至今难忘。
一切都没有改变,可是一切全都变了。
大多数人的信仰,来源于内心对权利的服从和渴望,他们斩钉截铁的相信,圣莲道拥有神秘而未知的力量,尤甚当今圣主,更是明珠降世,支配祸福,定能造福苍生。
圣莲道这样的强大,万民的信仰无人可挡,圣主正是信仰本身。
天际发白,歌明霜终于沉沉睡去了。
歌沉莲起身,为她掖好被角。
走出寝殿,便有道生匆匆前来回禀道“圣主,大事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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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本秋高气爽,正是好日头,岂料老天爷不长眼,偏偏庆典当晚下了场大暴雨.
明宗已经放权相国,给予沈门一些小小惩罚,算是允许沈怀一祭奠时经旗的这则失误。
偏偏当晚大雨来的猛烈,后半夜,城防务便接到庄稼受大风摧折毁坏严重的消息。
这下倒好,对于沈怀一小小惩戒,根本不能化解这桩灾祸。
沈怀一原本第二天就能从牢里回家,大雨一来,他只能在牢里多待了几日。
沈怀一原本心想,老天爷是不是太小心眼了,不就差点插错了杆旗帜?那不是立刻纠正了吗?怎么还下个没完了!
也许当真触怒天威,这场天灾愈演愈烈,护城河道久未疏通,大雨下了三日不止,城防遣队疏漏,却被洪滔一冲,死伤失踪几十口。
京师城郊田地屋舍,全部遭到淹没,京师大半遭殃,几近殃及御宫,成百上千的难民堆在街道,等待御宫的援助。
时机来的正好,为表罪过虔诚,一干长老上表君王,重启善祭,希望在明宗坐镇下,一同完成重启仪式。
明宗没有拒绝余地,只好与全城百姓共同参与祭天止雨,正午当头,献祭环节推进,两双童子也在侯着送命。
圣主望着襁褓中熟睡乖巧的婴儿,其中一双,大抵就是要寄样在他膝下的孩子。
世上没有心甘情愿献祭自己亲生骨肉的父母,如果有,那必有阴谋。
歌沉莲一直很好奇,善祭堂中,究竟藏着什么样的通天之能。
而诸位长老究竟如何做到,令让那些父母亲手奉献出自己的孩子,毫不作伪感激涕零,似乎真的受到莫大荣幸。
大雨不停,天坛长祭。
沈怀一终于觉得害怕,他冒着大雨,跪在祭坛堆放的五谷前,因内疚而泪流满面。
老天爷似乎就是这么小心眼,他就是这场灾祸的罪魁祸首!
全城祈祷青苍止雨,下到三岁孩童,上到耄耋老人。
除了楼枫秀顶着刺客身份,窝藏在沈府睡白日大觉,所有人都在其中淋雨祈祷。
老杜跪的膝盖酸疼,偷偷支起一条腿,抬眼往祭台望了两眼。
秋收祭奠人多拥挤,他当时根本插不进人流里,今日好不容易混入人潮,只可惜全城跪了满地,隔着雨幕,瞧不清君王与圣主。
他对刑遇案道“老兄,咱要不往前挤挤,我还没见过君王跟圣主呢。”
“勿动,勿语。”刑遇案拍下他支起的腿。“不想死就放下。”
老杜重新跪好,低声抱怨“那圣主传那么神,怎么这雨一点要停的意思都没有?”
刑遇案远远凝望台上,哭的万分克制,仍然双肩颤抖的沈怀一。
老杜瞧他不对劲,问道“你脸色怎么这么差,能撑住不?”
“不能。”他咬紧两腮,紧盯着台上淋着暴雨,苦苦捱着暴雨,跪到身形麻木僵硬的金贵少爷道“也要撑。”
只要这雨不停,沈怀一一旦撑不住倒下去,那更是一大罪过,够全家发配充军的。
正在此时,祭台下传来一声幼童哽咽,小孩哪懂场面严峻,小声抒发痛苦。“娘,好饿,我想回家吃饭,娘,我跪的膝盖好疼,娘啊,我......”
那幼儿话没说话,一巴掌便抽了上来。
祭祀场面委实浩大,除了雨声,绝无杂音,显得巴掌声清清脆脆,原本挨了打,孩子只是啜泣,他娘想他闭嘴,又朝他嘴上掐了一把。
孩子不由越发委屈,憋了半天,憋不住昂首嚎啕起来。
母子二人离祭台不算得远,幼儿嗓子尖,嚎啕声刺耳嘹亮,祭台周遭听的清清楚楚。
明宗沐着大雨,并看不清嘈杂声源,他心烦意乱,拂袖一指,只想覆盖杂音,御卫领命,立刻拨开人潮,向那哭闹孩子走去。
那妇人紧张不已,慌乱间抬起胳膊夹住孩子,死死捂住小儿嘴巴。
她捂的严严实实,顺利止住小儿哭声,因不敢开口祈饶,便朝走来的侍卫躬身磕头,希冀得到原谅放过。
御卫见状,抬眼望向明宗,明宗揉额闭目,忧心忡忡,哪有闲心留意。
妇人怕的不敢松手,渐渐的,那小儿眼白翻出,小脸煞青,眼见小儿性命攸关,紧接着,五谷祭台忽然被人一脚踹翻。
祭台坍倒,谷物撒落,比大雨砸地响的多。
明宗脸色大变,抽身而立,不怒自威。
众民哗然,窃窃私语。
妇女怔愣间,终于松开了手,望向肇事者。
圣主歌沉莲。
他踹完祭台,随意扫了一眼净水。
泰山崩于前,净水长老风骨不变,面色不改。
在天灾中,如此触怒天地的不安,使人们开始沸腾。
很快,严肃场面顿时变得混杂,秩序瞬间不再存在。
多数人因愤怒,站起身来往祭台前拥挤声讨质问。
全场大抵只有相国喜不自胜,这位不可动摇的圣主,竟敢在公然挑战王权!
明宗许他不必授礼的权限,可没有给他以上犯下的资本!
相国一抹脸上雨水,正欲起身请求明宗治罪,忽听百姓中,有人大声呼道“依我看,这正是当朝富足,敢与青天杀价的体现啊!圣主此举,是为苍生向上天鸣不平,与天为敌,获民救赎,这正是真正的博爱,真正的大义!”
紧接着,一个声音应和道“圣主大人分明端得无尚风姿!”
紧接着,又有人补充道“正是!圣主其心如善,为我等所鸣不公,圣主千秋,陛下万岁!”
登时,满城子民集体高呼“月下沉雪歌沉莲,君定朝纲世无双!”
净水长老缓声开口“陛下,国家强盛,百姓富足,历代君王累业如斯,此雨不解,并非当朝之错。圣主一定是体怀到明宗气量,代陛下行问苍天之行。”
明宗微不可查冷哼一声,他没能被百姓接连不断的高呼冲昏头脑,纵有滔天之怒,欲治他轻蔑王权之罪,可在如此朝热的百姓面前,不得不按捺不满。
圣主转过身来,静默而立,却非前来请罪。
“圣主,你可有话,要与孤说?”
“莲要说的,他们已经代莲说完了。”歌沉莲微微侧身,向君王示意,身后齐齐跪着的一地民众。
“好极了,好一个代孤,行问苍天之行。”明宗一字一顿,面无表情,起身拂袖而去。
“陛下。”净水长老阻拦道“善祭未启,您应当随我等入堂,重启仪式。”
明宗皱眉,他自参与这场祭祀,屡遭不敬,这老头子国师之名早已有名无实,竟还敢管控他的行为,真当他软弱不堪!
明宗怒火直升天顶,却不能大肆布众,不过低声道“长老,圣主连天都敢质疑,还怕这场雨吗?想他定能翻手为云,又何必重启善祭。”
言毕,瞥了一眼摇篮中的婴儿道“想来,也不必献祭无辜性命,去代你圣莲道,去敬谢什么天恩吧!”
说罢,明宗离开祭台,整场祭祀被迫中断。
沈怀一他跪在坍倒的祭台前,随风凌乱。
满心都在想,完了,完了,彻底完了。
圣主要完了,他这个犯错的引子,也要完了。
然而,他看见圣主施施然回首,向他颔首,轻飘飘对视。
他带着几分歉意,可眼里分明在笑。
明宗重视且恐惧担忧的,自始至终只有一项。
权利被撼动。
第93章
见识过愚昧百姓盲目的信服, 明宗的确心怀忧患。
自古以来,天灾之下人心惶惶,哪个在天罚之下, 不是谨而又谨, 慎之又慎?
可今日, 活在大别王朝庇护下的子民,竟然在他这位君王面前,无度包容圣主此等行径!
而他身为君王, 竟然只是乘上圣主东风,顺带被他的子民手捎带上夸过两句而已!
明宗倍感不安,命人将献祭双童还与其亲, 回到御宫后,满心反复斟酌如何发落圣主。
相国一步不差, 紧随左右,时刻等候难做决断的明宗,开口索问他的意见。
他很快等到了这个机会。
“相国认为,孤当如何决断?”
“祭祀不成,圣主一再触怒天威, 依臣之言......”当即斩首。
相国当然只想往死里整歌沉莲,哪怕赔上外甥孙也无所谓。
但是圣主名望尚在, 百姓必然不满。
想到他对外甥孙惩罚, 相国不得不转圜道“圣主既然不知错漏,不如先行下狱反思, 待百姓目睹天灾惩罚, 而由陛下处理妥善灾况,复定圣主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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