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卒也不多言,绕开楼枫秀,径直往下分发囚衣。
碎嘴狱友接了衣裳,跟狱卒套起近乎。
“兄弟啊,隔壁兄弟怎么回事,他出口狂妄,你竟然也不管了。”
“何必呢,都死刑了,何妨多几句嘴。”狱卒幸灾乐祸道。
狱友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道“为,为何?”
“因为圣主呗。”
“!”隔壁狱友连忙死死捂住嘴,心头暗暗发誓,此番出了牢狱,绝对不再多嘴议论圣主半句不妥!
要知道,大别无死刑,这个人又不似能掀动谋反的样子,他想不通究竟是骂过什么捅破天的恶言,竟然专门给他量定一套死刑来!
“真可惜。”楼枫秀自言自语着,紧握手中玉虎,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想到他不日即将赴死,露出这副强撑的态度也是应当。
隔壁狱友叹了口气,于心不忍,宽慰道“好兄弟,别难过啊,你有什么遗言要说,我为你带去!”
他抬眼看了看他,哑声道“我想恨一个人,可是我不敢恨他。”
狱友不假思索点头道“哦,那就是爱。”
楼枫秀怔愣许久,困惑道“不是恨,一定是爱吗?”
“唉,兄弟,人之将死,前尘尽了。你与那位阿月姑娘,无论过去怎样纠葛,都该放下,要不我去替你表明心迹?我只要出去,一定帮你稍过去,说不定临了,还能来看你一看!”
“阿月不是姑娘。”
“......”那就是嫁为人妇了。狱友理所当然的想。
“他不会来看我的。”楼枫秀道“是他送我进来的。”
“......”隔壁狱友心下不知揣摩了何等戏码,不仅捂住心口直吸冷气。
“不是恨,一定是爱吗?”楼枫秀追问。
隔壁狱友捶胸顿足道“爱到不舍得怨恨,爱到愿意付出性命,这不算爱算什么?算你冤大头?”
“我不知道。”
“你那是爱红了眼,爱瞎了心,爱得不知情为何物,即便死也不明不白!”
“哦。”
他似乎恍然大悟,又似乎早知如此。
那现在,死也可以死的明明白白了。
第102章
挨到月末, 楼枫秀睡得体乏头疼,浑浑噩噩不分昼夜。
人躺在地上,却像漂浮半空, 头不顶天, 脚不挨地。
他偶觉不甘, 不甘心他最终没能为二撂子报仇,打不过一个断掌的残废。不甘心他竟然亲自证实了老杜的话,他就是有好好的日子不过贱种。不甘心他最终没能好好与旧友道别, 看不见南五里街的广大亲邻,看不见雀雀挑个合意郎君,嫁人生子。
前尘往事, 颠三倒四回忆一遍,想着想着, 脑子总会陷入一片空白。
时间最能消磨意志,无论再大的仇恨怨怼,都会在不见天日得一隅间逐渐消散。
只有甘甜部分,才敢肆无忌惮,拿出来回忆一遍一遍又一遍。
可现在, 甘甜淬毒,成了他最不敢触碰的部分。
他无比确信了自己的情感, 空白之处掩盖着一层难堪的窗户纸, 汹涌洪流不敢前进,蹑手蹑脚绕过去, 害怕自己忽然想起那个关乎所有甜蜜而又痛苦的名字。
楼枫秀突然坐起身来, 他不想继续窝窝囊囊悲伤春秋,活动了下酸软四肢,撩了一把长到扎眼头发, 迈起长腿,走到隔壁狱友栅栏前,拍了拍柱子开口道“过来,我给你捉虱子。”
“......”隔壁狱友惊愕于他骤然转变,足足呆愣整整一刻。
隔壁狱友最近断绝了以楼枫秀为首,乃至他身后一排的人际关系往来。
无他,只是一想起竟然有人因为碎嘴被判死刑,不免影射自己,悲从中来,于是聊闲天只找左边的邻友,声音都压的低了。
“你是,在跟我说话?”他不确定问道。
“嗯。”楼枫秀点头。
隔壁狱友讪笑两声,用他藏满污垢还有虱子死尸的指甲挠了挠头“可这,天寒地冻的,虱子差不多都冻死了。”
楼枫秀漠然不语,退了两步,又瘫回了原位。
隔壁狱友从会张嘴开始,最怕的就是话题掉地上没接住,岂能让人失望,连忙凑上来道“我说差不多,可能还没全死呢,我翻翻,指不定还有,昨晚上还觉得胳肢窝痒!”
楼枫秀提了提嘴角,隔着铁栅栏,与他相对坐下。
絮絮叨叨的狱友一时无言,只顾慌里慌张埋头苦寻虱子。
眼见刚起身,还没动手捉虱之旅,牢房门忽然打开了。
几名狱卒上前,不由分说将他一押,锁上套头的枷锁,拖着就往外走。
隔壁狱友见状,还以为日子到了,要拉他行刑,当场悔的肠子都青了,恨不得抽自己两嘴巴!明明知道人就要死了,怎么就不能及时答应他捉虱子的请求呢!
他肯定是想最后找个人说说话,说不定还想交代一下后事什么的!
那狱友梗着脖子,在后头不住嚷嚷“兄弟好走!人生在世,图个乐字,下辈子再来一次!兄弟我以身饲虱,全给你掐!”
楼枫秀没能死得那么痛快,他被提走以后,送上了审判堂。
看见了他以为再也看不见的顾青民老杜甚先雀雀,乃至寄住多日的沈门满府。
他觉得恍惚,不知道是不是睡了太久出现的幻觉。
他舔了舔嘴唇,干裂的唇瓣生出硬皮,划过舌尖微微发疼。
“哥。”雀雀小声喊了一声。
他慢慢看向少女的脸,看见她红着眼睛,带着同样的枷锁,因一路颠沛而显得虚弱,气力仅剩不多,只是提起一口气,叫一声哥。
老杜朝他干笑了两声,提着一口气道“秀儿,你这又瘦了!阿月那孙子,真不靠谱!”
要不是枷锁拷的紧,倒好像是来叙旧的。
“操,你,你别哭,你相信阿月吧,你知道我说的谁,对吧!我信这小子,他干的事,就没出过错漏!老杜我看人就没看走过眼!好就算我看走了眼……那也成!没得事,真的,正好到底下去见见撂子,你别急哭啊,不然到底下,他不忍心揍你。”
枷锁太沉,卡住脖子,顾青民脸红脖子粗,不断呼哧呼哧大喘气,想说点什么缓解环节,却死活没空闲张口。
其中最懵的当属甚先,他做人本分,一直以来安分守己,在白虎堂都能独善其身,仰无暇门出一长串规章制度,他都吩咐人挨个照做,怎么却要被羁押京师!
昔日旧友就在眼前,任谁来看,都不是来为他送行,而是要陪他上路。
楼枫秀算是体会到了,何为凌迟。
“罪人楼枫秀,跪下候审!”
堂上掷地有声,他却没有反应,杀威棍打上腿骨,迫使他轰然落跪。
他痛醒了,回过神来,声音似乎带着懵懂,抬头问道“有罪的是我,为什么要抓他们?”
“这些人,全部都是你的爪牙,你有罪,谁又脱得了干系?”
“那我,我不认罪了。”
“三堂会审,法度严明,一切罪行必得昭彰,轮不得你认或不认!”
那场审判板上钉钉,罪证天衣无缝,没有任何复议容禀的机会。
惊堂木一锤定音,会审最终宣判,次日斩首。
楼枫秀将头深深叩地,却不知道应该跪谁。
他弄不清楚为什么,他只是想要找回,那个曾在沟渠里获得过的片刻月光,却究竟为什么,走到了这个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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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莲道善行天下,早年劝诫君王不可滥杀,除了谋反诛九族的大罪,其它哪怕是十恶不赦,天理难容的凶徒,也是关押在牢狱中等候老死。
但这回却不同,莲火宫诸位长老,主动明表三堂修改律法,复通死刑。
更是请旨明宗,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连斩数名罪犯,以示皇威不可动摇,神圣不可侵犯!
这场刑法声势之大,明宗更是亲身监刑,引起京师轰动,集体出动观瞻。
大理寺卿亲口宣读罪昭,一一明表。
“定崖知县顾青民,欺君罔上,滥用职权,知法犯法。
罪人楼枫秀,杀人敛财,目无法度。
皇商沈知安,祸民殃国,趋势逐利。
杜小三,李雀雀,甚先,一干人等皆参与其中,罪无可恕。
罪犯将在午时三刻执行死刑,以消贪婪之罪,还以天下太平!”
相关罪犯捆在刑柱之上,跪在万民面前,神色或嚎哭,或沉默,或忿忿不平,或身骨挺拔绝不俯首。
只有一个,他仰着头,盯着圆日寸寸轮转,既无惶恐也无紧迫,看不出是想死还是想活。
刚刚经受培训头一回上岗的刽子手,战战兢兢握着钢刀,浑身紧绷等待着手起刀落的命令。
眼见距离午时三刻仅剩一刻,本该旧疾复发长闭宫门的圣主,却在万人之中现身。
他步履平缓,面色无虞,清俊眉目如昔,瞧起来并无病态。
圣主看起来虽然没大病,但多少也有点小问题。
因为他并未着圣主圣服,洁白中衣沾满污水,长发垂落散乱,束发莲冠遗失,踩着一路清晰水痕赤足而来,仿佛将将涉水上岸。
净水长老呼吸一窒,眼下没有时间供他想通原委,旋即恢复神态,起身扬声道“圣主久疾不愈,皆因狂徒肆虐,污浊世间,今日罪恶即将正法,圣主特解衣冠,素身观刑,以示青苍之公!”
当下,万民目光带着犹疑的期盼和历来的虔诚,同时转向歌沉莲,望着他一步步走向行刑台,立在其中那名罪犯面前。
楼枫秀抬头,黑发沉压着眉眼,漆黑眸中坦然映出圣主淡漠面容。
仿佛回到初见,他被抢去衣物,长发散乱,却不见形容狼狈,仿佛一切繁华尽死。
“死之前,我不想再见到你。”
圣主长发如瀑,发尾水珠缓缓沿着脸颊滚动,自下颚坠下,直至跌碎在他眼中。
他闭起眼睛,轻声道“滚吧,阿月。”
歌沉莲笑了一声,他俯身伸手,撩开楼枫秀长时间没有修剪,几乎扎进眼睛的头发,解下手腕的红绳,为他重新绑起头发。
“枫秀,你说过,你有九条命。”
“没了,你走那天就没了。”
他轻轻扫过他的眉眼,神色温柔而充满怜悯。
“我还你一条。”
他缓慢倾身,贴上他的皲裂嘴唇。
湿润紧密贴合,细细碾过唇齿,微弱的痒,激起他心底无限渴望。
楼枫秀笨拙而用力,张开口齿,急不可耐伸出舌尖。
歌沉莲以为,那是一种迫切的回应。
那是他从未想过,根本不敢想象的回应。
他有些欣喜若狂,张开双臂将他纳入怀里,迎上那枚柔软舌尖。
历来温柔都是陷阱,下一刻,他被他猛然勾住,舌尖吮吸入齿!
紧接着,舌尖传来锥心之痛,那利齿用尽了气力,似乎恨的发疯。
二人口齿满是鲜血,却任谁都不肯放开。
我从不相信信仰,因为我就是信仰。
我知道,我的存在,不过是权势利益驱使下的恶念而编造,忤逆伦常的污血而缔结。
我认定,信仰存在于世,就是天大的笑话。
楼枫秀,遇见你那天,我大抵是要死的,而我并不畏惧,并不期待。
抛开世间名望权利,我再想不到可值得留恋之物。
可你抱住了我。
你对我说出第一句话,还活着吧。活着就好。
那一刻,我竟和你一样庆幸。
你的生活举步维艰,却何其纯粹自由,从不顾虑对错,从来无惧终果,从不反悔。
真正烂透的,得到救赎的,一直是我。
我从来不是阿月,也不配再度成为阿月。
但我仍然想要爱你。
必须爱你。
他们吻的忘乎所以,视天地为无物,视君王如死人,一时间万籁寂静,数万人齐聚的街头,却落针可闻。
银丝缠血,唇瓣微分。
楼枫秀孱弱喘息,他终于透尽所有蓬勃情感,失去所有力气。
他抬起头,隐约看到圣主目光,宛如浮华尽逝的初见。
声音低而缓,甚至有些温柔“阿月,我好恨。我,恨不得你死。”
和我一起。
第103章
圣莲道。
圣代表天地与苍生, 莲代表贞洁与坚定,贞洁意味全心的博爱,坚定意味无我之奉献。
无上坚定贞洁的圣主, 连正常情欲都不能拥有的圣主, 绵延子嗣只为延续正统血脉的圣主。
却在众目睽睽之下, 亲吻一个被判处世间极恶的狂徒!
那狂徒,还是个男子!
天下人心瞬间死绝了。
哦,不对, 还剩那几名死刑犯们。
“嘿。”老杜无语片刻,咬牙道“我知道你要搞事,不想你要这么搞。”
“啊!!!”甚先迟疑片刻, 失控般崩溃尖叫,叫了两声, 猛见雀雀望的津津有味,张口斥道“还看,非礼勿视!闭眼!”
雀雀收回目光,大惊小怪的看他一眼,淡定道“这有什么, 我早见过。”
“......嗯??”久久不能回神的顾青民还是不能回神。
“伤风败俗!”沈父评价。
“怪浪漫的!”沈母赞叹。
在二人难舍难分的纠葛之后,痛恶罪犯罪行的百姓, 涌起前所未有的沸腾, 他们遗忘最初的目的,集体慷慨激愤, 声浪滔天, 在混乱极端的情况下,没有通过任何有效交流,迅速一致达成了烧死圣主的意见。
明晃晃的事实坦露眼前, 百姓们终于无理可补,无据可依,无处宣泄愤怒。
于是,数万人突破刑台关卡,冲上了行刑场上,或有人抢走刽子手的砍刀,挤着人群朝圣主砍去,或有人点起火把,抢上前来,就要将他就地焚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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