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亲手摧毁天下人的信仰,便要接受天下人的反噬。
歌沉莲一直期待着这样的场面到来。
兵部训练有素,骤乱暴起之际瞬间出动,四面八方镇压,官民混乱一时纠打成团,圣主只一个,一群要护,一群要杀,只抢的乌烟瘴气。
历来光鲜得体的圣主大人,脱去了光鲜,受两方分别拽着四肢,简直比死刑犯还要狼狈。
监刑台上,明宗一张脸臭的能当场腌豆腐,他恨不得当场下令,把圣主扔人堆里被打死了事。
想不到自己年纪轻轻,就能遇上这辈子最不严谨,最吵闹嘈杂,最恶劣难堪的行刑。
怪不得列祖列宗不设死刑,否则史官收录中肯定不止这一个笑柄!
事实证明,明宗还是太过于年轻。
只要继续活,势必见的还能更多。
喧闹持续了半炷香,午时已至。
净水长老施加眼色,主审官大理寺卿当即请示明宗“陛下,时辰已到,当下斩令。”
明宗略一抬手,还未曾手起令下,忽然在万民混乱尖叫吵嚷声之外,听得更加潮涌的敲锣打鼓之声!
那戏腔尖细唱着寒门冤,直直豁开午门一条长道!
“陛下,打城东来了一伙上百号......百姓,微臣观他们戏子开道,刀枪棍棒锅碗瓢盆十分齐全,形如来劫法场的!”那不知其名的护卫,赶到明宗身前匆匆回禀。
净水忙道“不必作理,行刑!”
大理寺卿当即一枚号令掷出,几名门生迅速为刽子手提供了新的利器!
明宗面色一变,大理寺卿立刻附和“来人,速速护送陛下避回御宫!”
霎时间,本应维持秩序的刑捕登上刑台,围住明宗,便要护他离场。
刽子手拿到新的屠刀,还没跟上反应动手,只见明宗拍案而起,怒道“住手!”
紧接着,他掠过圣莲道所有长老门生,在净水长老肃穆目光中,支起了难得威严,冷声道“何时轮得到尔等,替孤裁夺?”
净水平静道“恶民无度,恐伤陛下,还望陛下以圣体为安。”
“让他们来!孤连自己的子民都怕,岂不是贻笑大方?长老宽心,孤倒要好好看看,今日这法场,还能生出多少新鲜事!”
正值此时,一名道生灰头土脸赶来,他跑的上气不接,直直穿过人群,完全没有顾虑到四周景象,扑到净水跟前,急促道“长老!玉掖殿忽而失火,圣主不知......”
所踪二字还未脱口,却见净水神色肃冷道“住口。”
那道生猛然发觉,此情此景严峻且古怪,一仰首,恰望见陷入百姓护卫争执旋涡的歌沉莲。
“圣主,他,他怎么逃得出来!”
净水忽然想起,明宗曾下令于玉掖殿修建违和感严重的莲池,渠水正是引自护城河。
敲锣打鼓的声势越发浩大,他端坐监刑台,终于看见声势来源。
那来路不明的百姓,由一列戏子开道,青衣花旦武将齐齐上阵,一首凄凄惨惨的寒门冤,唱出波涛雄伟的阵仗!
戏子只管前头引人耳目,后头乌泱泱的人群还在其中吵吵嚷嚷。
“我的妈呀,前头怎么这么乱呐,是不是砍完啦!我就知道,哎呀,还是慢了一步!”
“我都不明白了,咱出来又不是游山玩水的,还打点什么包裹!这下好,今日都行刑了,千里迢迢过来是给人缝脑袋的啊?”
“我这能看见,还没砍呢!没砍!都活着呢!”
“阿弥陀佛......”
“别说,要不是你乾坤戏班带全了家伙事,引了君王注意,这会指不定真得缝脑袋了!”
“我他娘正想说,叶香儿你领一伙戏子出门,备上十来箱扮相,干什么来的,巡演来了??”
“这不是赶上了吗?谁家里不得安置安置,一路尽在这叨叨叨叨!”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老衲佛门法身过重,船航程之中,也耽搁了不少时间。”
“不是我说,你拜佛就拜佛,建个寺庙还不算,你随船带佛像算怎么回事,还多占一艘船!”
“又不叫你掏钱,你咋这么些话?没本事掌舵,光长张烂嘴,我真是服了!”
“哎呀别吵了,快看,前边乌泱泱好些人,那是不是就是法场啊!”
“肯定是了!瞧见没有,金銮轿辇!我前两年上京师可瞧见过!”
“别唱了别唱了,来来来,谁都有冤啊,抓紧喊啊!连君王都能听得见!”
“那我先来!”只见一个三四十来岁的青年男子,掏出纸笔,舌尖一舔笔尖,在上头打了个对钩“圣莲道不仁!为掳妇孺,烧我房产,牵连三户,按如今市价,每年利润,起码赔款一万两白银!”
旁边顿时传来吁嘘声,同时提出合理质疑“当年你天天掐腰撒泼逼账,人家不是赔你钱了吗?”
“对啊,现在那条街大小商铺,不是全归老杜手里管着呢?”
“那怎么着,身为曾经的房东租客的亲密关系,我还不能替咱定崖除暴安良的英雄要个账吗?”
“你让开,还有没有要喊的啊,赶紧的!”
“不是,太着急了,咋说的啊那些话!”
“那个沈公子!沈公子呢?”
“我在这,在这!”沈怀一在人群里又蹦又跳,企图引起集体注意。
他自下了船,时间已然紧迫,匆忙赶来,却被守城门阻拦。
为节约时间,刑遇案毫不犹豫出手,留在原地跟那群守城门的打了一架。
时间紧迫,沈怀一焦躁的在人群横冲直撞,得到没有行刑的回答,当即脚底一软,好不容易才缓了缓神。
他往前挤了挤,努力挤到最前头,高声道“我不是发给各位一张纸吗,按照上面喊啊!”
“哎呀,我们大多人,不是没来得及好好认字......”
“唉,那跟我一起喊。”
紧接着,明宗便如愿看见,这新鲜的劫法场场面。
前头锣鼓带阵,后方乱七八糟各鸣各冤“圣莲道欺压良民,纵容门生火烧百姓商铺,杀人亲眷,连狗都不放过!为收敛白银,实行银票制度,钱庄却没有等银兑换!驱使分支仰无暇门,强行更改民商制度,反诬定崖英雄楼枫秀,实为掌控海陆资产!”
为难这群一看就没什么文化的庸民,竟然将大大小小罪状列了数十条。
为了如实证明圣莲道道义沦丧,连不准野狗在仰无暇门口叫唤违背狗权也写进一列。
沈怀一虽然不知道隧道底下的白银来源用途,但想必干净不到哪去,结合仰无暇门引导百姓以白银兑换银票,确信必然与此有关,列为罪名准没错。
混乱的场面,被更混乱的场面打破。
京师的民众六神无主,不一小心被御卫抢走了圣主。
明宗哭笑不得,看着那群瞧起来就很不讲理的人群,张牙舞爪逼近。
属于死刑犯那列的沈知安沈老爷连同其夫人,看着他们儿子一改纨绔态度,气势汹汹,顶天立地,尽管有些滑稽。
二老不免感到泪目,哪怕真是死到临头也算值了。
除此之外,其它的死刑犯们,面对生死关头,刚逢一遭变故,又见这若干眼熟百姓,大有怪梦一场之感。
沈怀一立在人前,气势冲天,祈为良坐在八人抬起的高辇,曾经豆腐花摊主,如今已是八家连锁铺面的早点老板,包括粮米销往海外的米铺东家,乃至东西楼所有打手后厨及店小二,还有迂腐的书斋老伯,不肯回城只爱藏在犄角旮旯种地的世外仙,其中甚至还有几个光头和尚。
他们高声声讨“打倒邪教,抵制圣莲道!”
“还我勤劳善良无害小撂子!”
“还我青天大老爷!”
“还我百姓父母官!”
“还我除暴安良英雄楼枫秀!”
“啊!还我阿月相公!”
“还我......诶??”
众目睽睽的狐疑之下,世外仙气喘吁吁,拼命将兰秋往回拉。“别乱说话!回去还怎么嫁人!”
“那些一群也比不上阿月半根指头,又有什么好嫁的!”
“你们看,那,那真的是阿月啊!”
“怎么穿这么少,多冷的慌!”
“哎呀,长高了啊这孩子。”
“可不是,什么立什么群来着!”
“鹤立鸡群!哎呀我说,咱那街头上学堂又不要你钱,每月多去两趟不成吗?”
“快看快看,他看到咱们了,快过去打个招呼!”
众人来到法场前,兵部拦完前一波,又扎好架势,欲拦下一波。
三堂主审官在监刑台上吆喝道“再进一步,视为谋反!”
沈怀一本忍着满腔热泪,不敢多看爹娘一眼,只怕哭出声来,彻底又变成了那个只会依附爹娘撒娇的稚子,所有坚强全部坍塌。
一声谋反,吓的他心头一跳,猛然与监刑台正间坐着明宗皇帝对上了视线!
那神色不怒自威,当即吓的他脑袋一缩,只觉热血一冷,唯恐罪名难脱,慌张捂脸缩回人群。
就在此时,辇坐落地,老叟挺身而出,冲御卫亮出腰间金令牌,御卫面面相觑,只听明宗张口道“先帝御赐令牌,原来是朝中旧臣。”
闻声,御卫恭顺分了一人宽道,老叟径直登上监刑台,拐杖一指,中气十足道“祈恒!”
刑部尚书早看这阵势不妙,正努力缩小存在感,猛然被点名道姓,实在避无可避,只好恭恭敬敬作揖道“爹,您来啦。”
话音未落,老叟一拐杖,快步上前,一拐杖抽上他屁股“畜生东西,老子可曾教你黑白不分?可曾教你为势害人?畜生东西!你今天要不给我放人,要不老子打死你!”
“冷静,爹,您冷静!陛下还在!不得无礼!”
祈为良拄着拐杖,臭着一张二五八万的脸,向明宗道“前刑部侍郎祈为良,拜见陛下,老臣年老愚钝,担心我不懂事的蠢儿陷害忠良,遂怒火冲天,无意忽视天颜,望陛下见谅!”
先不说祈恒年逾四十八整,他说他儿子陷害忠良,那在坐监刑岂不是人人有份?
可这一水挑战皇威,且不知道如何细数,明宗哪还有心思管他究竟有意还是无意,眼一闭,心一横,手一摆,宽容道“无妨,爱卿平身。”
祈为良知他也算是认可了朝中旧臣的身份,跪谢道“谢陛下。”
话不多说,立刻转过脸,跟净水长老试探目光撞了正着。
净水不知道是太震惊,还是太冷静,屁股从始至终没挪位置,见他看过来,便向他轻轻颔首道“老朋友,多年不见了。”
祈为良却没有回复他的寒暄,那一眼望的极深,紧接着缓缓挪步。
祈恒意识到不好,一声长老小心还未脱口,就见他爹抡起拐杖劈头盖脸抽上去!
净水长老一惊,现在是挨打丢人,躲更丢人,想不到他年逾七十,还能被人当街拿拐抽打!
秉持身份,净水没办法还手,毕竟年纪没人大,头发没人白,更代表着圣莲道仁善,实在放不下脸面放开手脚大干一场。
他强撑着挨了几拐杖,忍无可忍抬手挡住“祈为良,你够了!”
“这哪够?我祈为良说过,但有一日返京,定要手刃国师净水!”
“爹,杀人犯法!”祈恒拦住他爹的拐杖崩溃道。
“呸,杀个罪人,犯哪门子法!这不是允许死刑了吗!”底下一干定崖百姓乌泱泱道“就是,打你几拐子就吱哇乱叫的,咱就是不动手,一人一口吐沫星子都能淹死你!”
圣莲道道生难以忍耐,脱口反驳道“住口!刁民岂敢对我圣莲道长老不敬!”
净水伸手阻止,已然来不及,这一反驳,果然引得群情激奋。
“你道是什么道,吃人不吐骨头道啊?”
“糟老头子个头不高,爪子伸的倒长,脏水都泼到咱定崖来了!当谁好欺负呢!”
“瞪,瞪什么瞪,什么眼神,不就站的高了点,姓伏的小子呢,过来驮我一把!咱看谁瞪过谁!”
“诶就是,伏小子哪去了?”
“哦,跟守门的打架去了,那几个下手贼狠,打不过还搬了一伙救兵!”
“那算了,那半截入土的老头,有本事滚下来看,看咱俩谁眼睛大!”
“尔等不敬国教,不尊国师,为求脱罪信口胡诌便罢,面对天子,还敢如此肆意狂妄,污言秽语,口不择言!”有长老扬声道。
“那咋啦?我们不偷不抢不劫犯人,不过是来诉个冤屈,顶多扰民,天子又不是不讲理,为啥要治我等的罪?”
当惯下九流,定崖百姓非常善于屈从强权,一向随波逐流,可一朝集结,竟成了一股砍不散的风刃,真的来到了京师,面对天子,那是浑然不觉害怕。
净水长老深知,一旦人群为了某种目的共同集结,尽管大多只是盲目跟随,甚至后来歪曲了其中意义,却胜过一切可怕的真理。
眼下正是极端时刻,净水不由得叹了口气,无奈闭上了眼睛。
他站在万人敬仰的位置一辈子了,接触的都是朝政,博弈的都是文人,哪跟这群乌合之众对过仗,一群无赖汇聚一堂,说狗会下蛋那都是至理名言。
他此时不说,不是没理可讲,却是十分清楚,哪怕他说破了天,也不过被这场风浪卷的苍白无力。
第104章
明宗虽然也愁, 但看净水长老在他引以为傲的乖顺百姓面前吃瘪,不由得非常痛快,瞥了眼大理寺监刑座上的青年, 沉声开口道“张爱卿。”
张爱卿已然意识不妙, 擦了擦脑门虚汗道“臣在。”
“几位来自定崖县证人, 怎么不来参与这场老乡会?”
“这,那些证人,他们, 他们由莲火宫诸位长老引荐,作完证就,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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