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半月,御宫宣旨,褫夺圣主封号,查封国教圣莲道,拥有重莲的道生,全部下入牢狱。
另,宣布沈门上下,定崖知县,乃至楼枫秀一干人等,无罪释放。
定崖民众算是见识到大场面了,万众敬仰的圣主,不过是街头代笔小生,高高在上的君王,也会被人蒙蔽戏耍。
京师的世面嘛,似乎不过如此。
上百号人闹过一场,幸亏明宗不予追究责任,将诸人速速请离京师,就怕他们留在这里,随时会跟京师百姓打起来。
归还不久,定崖便接到顾青民楼枫秀无罪释放旨意,粉娘喜气洋洋在东西楼摆起了庆功宴,把账挂到了明月楼。
定崖的百姓,不大清楚何为信仰,却确信了人定胜天。
作为失去被罪恶诬陷为罪人的补偿,明宗特地接见楼枫秀,并私下,代先皇给他道了个歉。
君王的歉意价值黄金万两,自认能够聊以慰藉受害者千疮百孔之心。
此外,更是赏赐实打实的万两黄金,希望他往后多多沉迷奢靡,免得被仇恨剥夺喜乐。
楼枫秀对他的歉意无动于衷,还将黄金推辞回来,并提了一个问题“陛下,您会怎么处置歌沉莲?”
对于圣莲道最终宣判还未有定论,但群体激愤着希望圣主赶紧去死。
明宗没有明言,毕竟国库充盈到需要再打造新国库,万两黄金根本放不进眼里。
他便敷衍道“日后候旨便是。”
明宗推诿回万两黄金,反问道“若孤赐他死罪,你会怎么做?是再度纠集整个县民来喊冤屈,还是去劫法场?孤看那群百姓对他那般维护,想必能再煽动一次,来逼孤撤消罪旨。”
“无论陛下如何定罪,必然是他罪有应得。”楼枫秀将黄金推了回去“倘若死罪难逃,希望陛下开恩,赐我二人合葬。”
“孤刚释你无罪,你却要求孤开恩赐死?”明宗心里狂翻白眼。那天下人不得骂我是神经病?
“这件事有违人伦,孤不能答应,既然你视金钱如粪土,不知想要何种赏赐?”说罢,明宗贴心的封死了他唯一诉求“无关圣主。”
“那没了。”楼枫秀干脆利落道。
明宗不得不为自己英明感到骄傲,旋即道“听闻你曾经立下壮举,定崖知县赏赐过你什么?”
“牌匾。”
“哦,还有呢?”
“三个牌匾。”楼枫秀直言不讳道。
“......”明宗点头道“你退下吧。”
“那合葬......”
“你这刁民,再喋喋不休便将你二人一同赐死,一个埋天南一个埋海北!”
“......”
楼枫秀含恨而去。
京师百姓可没有闲着,整日没事可干,专候着明宗下一道当街烧死玷污信仰,毁掉盛名的圣主的懿旨。
这一折腾数十日,迟迟等不来封杀旨意,城中挑起了三次暴动,兵部整日忙着镇压。
相国将将官复原职,率先出言要以圣主之命为祭,杀尽圣莲道上下乃至门生,清尽一干邪祟,抚慰天下人心!
此前与圣莲道交往甚密的文武百官,为脱离嫌疑,没有一个不大力支持的,包括大理寺卿在内。
这是历年来,面对一个是与非的问题,朝政从未有过的如此团结一致。
反倒是明宗,内心深深纠葛。
是啊。不杀很难收场。
要说之前除非谋反,没有死刑,可现在也复通了。可要说没有谋反之实,那比国库还庞大的雪花银直打的人脸疼。
满朝在等君王下令,明宗却始终犹疑不定。
他思忖再三,终于张开尊口。
“孤曾经信服圣主,是因为他有至高无上的品洁,为孤为民,从不是因为虚无缥缈的神威,无论他是圣是俗,却从未蛊惑过孤。”
明宗开口,满朝静默,片刻后,继续各抒己见,目标不改。
圣主得死。
最终,忍无可忍,明宗丢下一句“容后再议。”迅速抽身退朝。
沈门获得脱解之后,沈怀一立刻就被他爹提溜回家面壁思过去了。
就冲刑遇案那一扛,足够扛断了沈怀一美好前途。
沈怀一继续被他爹锁在家中关起了禁闭,简直哭诉无门。
似乎一切尘埃落定,又似乎还有余波未平。
京师城外,江岸码头。
明宗派出一列护卫,专程护送一行人离开。
楼枫秀在京师,正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哪怕无罪释放,没有皇家护卫保驾护航,恐怕很难四肢俱全的登上离开的航船。
他目送顾青民与雀雀登了船,遥望江岸,他想他毕生难忘,定崖县城,三十三条街,几百号商户,齐聚京师,为他鸣冤。
他何其荣幸,简直死也甘心。
想到这里,楼枫秀生出不舍的依恋,忍不住也想登上那艘船,再回定崖看一眼。
身后在老杜抽泣道“别看了,上船啊!”
“老杜,认识你这么多年了,怪不得从来不知道你大名。”楼枫秀转过头,念了一遍道“杜小三,确实不好听。”
老杜劫后余生,此刻正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哽咽着辩解“我那是紧张,太久没写,那一撇勾反了,老子叫杜少三!”
楼枫秀笑了笑,他此刻扎着端正马尾,一笑间风采卓然,仿佛从未历过世间一切苦难。
“行,少三爷,你帮我把它带回去,和那只断尾泥巴供在一起。”
他将一样东西径直塞进老杜手里,老杜接过一看,正是那只小老虎。
“供?”
“嗯,我还有几件事,要告诉你。”
老杜收敛起泪珠子,脸色一冷,凶狠道“别叨叨,你爱告诉谁告诉谁,老子不听。”
“二撂子的事,我对不起你。”
“嘿,还有呢。”
“雀雀嫁人可以,让那些歪瓜裂枣的臭小子给我滚远点。”
“那不行,雀雀太招人稀罕了,我一个都打不过,你得回去挨个揍一顿。”
“劳烦你带他们回去,连同我的那份,好好道谢吧。”
“这么大的情分,光我自己哪成,这可是你整出的破事,别耽误时间了,现在,上船,跟我走!”
“我不能走。”
“你为什么不能走?你怎么就不能走?”
“我还有话没有告诉他。”
老杜就怕他说出这种话,急躁的挠头抓脸,忍不住高声呛道“你他妈什么意思?你以为他还能活吗?你有话,日后你只管烧给他!”
“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事。”他一字一句道“到了那日,只能劳你,无论掘坟也好,抢棺也罢,将我与阿月,葬在一起。”
话音刚落,老杜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那真是狠极了,五指印子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好啊,秀儿,你有种就去说给雀雀听的,你忘了她娘咋死的了是吧?你忘了二撂子咋死的了是吧?”
雀雀刚登上船,还在等人齐全,遥遥看见老杜朝楼枫秀扇巴掌,扇完不算,还连带打了几拳头。
更可怕的是,她哥竟然不还手。
雀雀忙下船走过来,还没走到近前,老杜扭头冲过来,拽着雀雀就要登船。
楼枫秀在他身后道“老杜,我只你这一个兄弟了。”
老杜蓦然一顿,他恼怒道“老子难道有一把兄弟?你他妈到底当谁是兄弟了!”
雀雀着急问“怎么回事啊,我哥不走吗?”
“不走!你哥失心疯,别他妈搭理他,走雀雀,少三爷先送你回家。”
楼枫秀走不了。
老杜知道,就算强行带他走,他恐怕爬,也得爬回来。
楼枫秀固执,他看待事物,简单纯粹到幼稚的地步。
他从不去想,他身上背负着何等噬骨的仇恨。
就像他从不思考,触怒白虎堂昌叔的后果如何。
可阿月不是,他替他记得所有仇恨,替他洗清所有冤屈。
他总能为他淌开一条干干净净的大道,让他得以在世间清清白白行走。
有些话,他必须亲口说。
就算不能在人间,也要在地狱。
‘我娘说过,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就算你踩断它的头,我也不会恨你。’
楼枫秀在想,十七年前,他的话说的足够清楚吗?
如果那个漂亮孩子没有听清,那他得亲口告诉他。
楼梁镇的罪恶,不该由你赎罪。
还有,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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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君王决策的事情太多,一般上点年纪,都会开始犯头痛。
明宗年纪还轻,已经有犯病之嫌。
对与一条显而易见,一条命就能彻底了结的问题,他足足考虑了三日。
明宗虽然没有捋出思绪,但他大抵想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从来在歌沉莲身上看不到欲望,为什么面对他的杀意,他一向有恃无恐。
他所有的举动,都为了让身为君王的自己,看清民心所向不在朝堂,信仰蒙蔽双眼,从而产生可怕后果。
让他这位愚钝的君王明白,圣莲道非灭不可。
所以圣主毫不犹豫准备好了自己的结局,身败名裂,信仰尽毁,彻底覆灭圣莲道。
明宗很难为他的行为定下结论,便决意亲自去见一见歌沉莲。
此行必得隐秘,否则又要引来无尽聒噪,君王单独召来刑部尚书祈恒引路,前往牢狱。
歌沉莲关押地点隐秘,单独安置一隅。
他以一己之力,引起万民激愤,信仰被推翻,王权被质疑,御宫不得不派出官兵镇压暴动。
因而圣主容身之地必须隐秘,否则被那些失心疯的百姓得知,唯恐会被掀翻牢门,私自施刑。
名为关押,实为保护。
这里寻常人进不来,空空荡荡只关了他一个,连个狱友都没有。
歌沉莲身处昏暗的无光牢狱中,仿佛回归最舒适的地带中,并没有分毫不适应。
为断绝人性不断滋生的情感,他十年如一日生活在空无一人的宫殿,黑暗和寂寞,永远不能击溃他。
“歌沉莲。”
一盏昏灯照亮四方,来人气度从容。
“陛下。”歌沉莲起身,从容行礼。
“免了。”明宗径直道“你出去。”
祈恒应声而走,临行前将手里灯盏挂上梁头。
明宗无话,待四周静谧,便出手碾灭烛火。
他捏灭这簇光,只是不愿看见他的眼睛,恐怕仍将他当做旧日无所欲求的天人圣主。
“你顺利达成了目的,那么现在,你想让孤,怎样处置你?”
阴暗中,他看不清他的神色,但听见了他毫不犹豫的回答。
“杀掉我。”
明宗眉头皱的发疼,他能不知道杀掉就行了吗?
他不知道歌沉莲做下的行为,正是万民愤怒的来源吗?
“孤来问你,便是想给你一个选择。你是聪明人,只要你开口,证明你的行为是为了苍生醒悟,和所有的事全部无关,孤兴许,能够宽恕你的罪过。”
“圣莲道为祸苍生,圣主之名令天下不耻,草民有罪,无可辩驳。”
“你觉得,只要你死了,天下子民就醒悟了?”
“如果圣莲道不能彻底覆灭,有朝一日,或卷土重来。”
“你是觉得,满朝文武乃至孤,都是一群废物吗?我们会愚蠢到,眼睁睁看着第二个圣莲道崛起?”明宗沉吟片刻道“好,就算你死了,难道就没有其它有心之人借你意志,重建圣莲道?八千多万两银子,堪比一座山,上百辆车整整运了三日才能尽数运进国库,连孤都心动到几夜不能安寝,你怎么保证,全天下都能抵抗得了,这等诱惑?”
“陛下仁心,只是圣主,为信仰而生,信仰欲绝,圣主必死。”
“所有人都告诉孤,圣主必须得死,连你自己也不例外。不过,孤怎么记得,当日宣旨命你入狱,便已经褫夺了这个名号?”
歌沉莲有些不解,他在昏暗中凝视这位君王,却隐约发觉,不知何时起,他已逐渐褪去少年轻狂的浮躁,已然换上雍容气度。
“如果唯独你的死,才能让天下子民得到醒悟,那就说明你没死,你仍旧留存在他们心里,一辈子都留下圣洁自污的形象,他们谈论起圣主,仍然会感到惋惜,也许若干年后,开始质疑你临死前行径原由,或许,还会反过来推翻孤的抉择,评判孤是否失误。
圣主说过,孤口含天宪,乾纲独断。既不知错,又何必认错?如果圣主有错,孤对你多年信任,岂不代表孤大错特错?
孤身旁,从来没有绝无私心的朋友,孤时常同你胡诌,发上一通牢骚,听听你的见解再做选择,因为孤知道,你跟其它心存欲望自以为是的蠢材不同。
但这一回,你的意见庸俗无常,孤便不听了。
你不再是圣主,但却依然是孤的臣民。
大别是孤的天下,你是孤的子民,一介臣民,却能为民心重寄朝堂,不惜以身自毁尊奉推翻国教,即便有欺瞒蔑视权威之嫌,不奖不惩则罢,岂能杀之后快?这决不是孤的国法。
歌沉莲,孤恕你无罪。”
明宗掷地有声,他深以为,自己于此刻,才真正执掌了他的江山!
可是,迟迟的,却没能等到他感念逃此死劫的恩谢。
僵持片刻,昏暗中传来一声虚无缥缈的轻叹。
“陛下肺腑,草民不胜感激,一切既毁,莲的存在,没有任何意义,何必,劳烦如此费心。”
明宗整理了夙夜的肺腑之言,却只得到了这样的回答,一时间顿感无语。
“孤既许诺,绝不食言。”
明宗冷哼一声,甩袖转身,愤然离去。
他心想,老子身为皇帝,挡下文武满朝集体上谏,给你俩搞断袖的放水恨不得放了一条江,你俩还视命如草芥的高贵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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