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后——”贺青冥蓦然开口,却又停下来。
他似乎是要嘱咐柳无咎什么,但他忽然想起来,柳无咎已长大了,他就算出门,就算离开了他,也不需要嘱咐什么了。
他可以嘱咐一个年幼的弟子,却不能嘱咐一个会拦着他,也会护着他的男人。
贺青冥道:“我走了。”
他拔出来剑,却没有收剑归鞘。柳无咎看着他,不一会,他的人和他的剑,都已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雨雾里。
他走的很稳,很快,他一步也没有犹豫,一次也没有回头。
柳无咎看着他离开。
贺青冥离开了好一会,他还在看。
没有人知道他在看什么。贺青冥若不在了,他还要看什么?
看肮脏不堪的夜色?还是看混沌无常的大雨?看雨中扑朔迷离的灯火?还是看灯火下被打湿凋零的花草?
他就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看着这一个喧嚣又寂灭的世界。
他看着这一个没有贺青冥的世界。
柳无咎活了快二十年,头一次觉得冷暖不知,他头一次觉得无聊、无趣,觉得无所事事,觉得迷惘无所往,混沌无所归。
他忽地动了动几乎僵掉的手指,手指上似乎还有一点消散不久的余温。
他头一次发觉,原来他活着。原来他活过。
原来他也会说话,会得趣,会忙碌,会醒悟,会出门,也会回家。
原来他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
他以为他是被天地抛弃的,但其实他一直存在于天地间。天地怎么会抛弃一个存在于自己身体里的孩子?
他睁着眼,张着嘴,他感受着这一个没有贺青冥的世界。
贺青冥走了。
但柳无咎还活着,他还没有死。
没有贺青冥,他也依然活着。
这一点,他竟刚刚才发觉。
他并不是为了贺青冥活着的。他活着只是因为他还活着,只是因为他还没有死。
他的生死不由贺青冥决定,也不由老天决定,只由他自己决定。
贺青冥不是他活着的理由,却是他快乐的借口。
贺青冥只是让他不再寂寞,贺青冥只是让他活得快活。
他本以为自己不会快乐,也不该寻求快乐。
柳无咎忽地仗剑起身,忽地冲入了一夜的雨雾里。
他要贺青冥活着。
他要自己快活。
很多年来,柳无咎心中有恨、有怨,他怨恨苍天,怨恨他那抛弃他的父母,他不愿意记起他们,不愿意原谅他们。
他以为自己不愿意原谅他们,其实他只是不愿意原谅自己。
他们本来就从未存在过,又何谈原谅?
他只是没有原谅自己,没有放过自己。
今夜之后,他过往的怨恨已被冲刷殆尽,他也许还是会怨,还是会恨,但那已不是因为不愿意原谅,而是因为不愿意放下爱情。
他爱他。
他爱贺青冥。
他爱他的师父,爱他的养父,他爱他如爱他的妻子或是丈夫,他年少的时候爱他,年轻的时候爱他,若是以后年老,也还是爱他。
他也恨他。
恨他狡猾,恨他冷酷,恨他来了却又要走,恨他让他爱却又让他的爱无处寄托。
他是他一世的爱,也是他一世的恨。他是他一生的爱侣,也是他一生的仇敌。
他要征服他的仇敌,拥抱他的爱侣。
柳无咎冲进雨夜里,他的剑鸣代替了他的嘶吼。
他已不知是痛楚还是痛快。
他却已冲出来一个新天地。
第151章
柳无咎的生命里已有爱。
贺青冥的生命里却还要解决恨。
青冥剑剑锋所指, 一路势如破竹,他冲入天枢阁,冲上一层又一层直入云霄的高楼, 高楼一层又一层在他身后倾颓覆灭, 没入江海。
天枢阁机关一体, 一旦启动,就没有回头的时候。
贺青冥也不会回头。所有人都要离开是非之地,他却要踏入这一地是非。是与非, 今日都要用鲜血来洗刷,无论是他的血, 还是南宫玉衡的血。
他登上了楼顶, 看见了南宫玉衡。
南宫玉衡没有走,南宫棠、南宫羽可以走, 但他已走不了了。
他知道贺青冥会追上来, 他知道追上来的不只是贺青冥, 也是几十年来未能解决,被他搁置一旁的恩怨。
贺青冥道:“你不走了。”
南宫玉衡道:“我又走得了么?”
贺青冥道:“你是为了南宫羽留下的。”
南宫玉衡留下了, 南宫羽就还可以有出路。否则贺青冥不只要追上他, 也要追上南宫羽。
南宫玉衡道:“他虽不是我的亲生儿子,却毕竟是我的儿子。”
他望着雨中滚动的江河,忽笑了,也不知是嘲讽自己, 还是嘲讽时间。他道:“十二年了,十二年啊,我想了那么多办法,花了那么多精力,却还是被你追上来了。”
逝者如斯夫, 不舍昼夜。人生又有几个十二年?
南宫玉衡又看向贺青冥,目光闪动,道:“我只是好奇,你牺牲了十二年,又得到了什么?”
贺青冥道:“那却要请厄命道人来回答。”
南宫玉衡便看着他的剑。
剑光如寒星,似白昼流火,熬干滚滚江河,烧尽漫漫长夜。
他赞道:“好剑!”
大雨滂沱,似乎要强迫人闭上眼,贺青冥和南宫玉衡对峙而立,却睁着一双铁一般的眼睛。他的眼睛竟比高楼还要耸立,比龙骨还要坚硬,雨水可以冲掉血污,冲掉脏秽,可以冲走摇摇欲坠的雕梁画栋,却不能浇灭他的目光。
哪怕他的眼睛本来很秀气,哪怕他的目光本该比春水还要多情。
“快看!”
离开的人群里,忽地爆发一道惊喝。
明黛他们回头的时候,只看见那直入雨雾的阁楼顶上,竟闪过一道又一道白昼一般的光芒!
好像云层里炸开了雷暴!
但今夜只有雨,没有闪电,更没有惊雷。
明黛已明白那一道又一道光芒是怎么来的了。那是生与死的较量,是新仇旧怨的斗争,是一个人十数年来耗尽心血才等来的一天。
人群似乎惊呼,似乎喊叫,南宫羽又哭又叫,不住喊着“父亲”,今夜他已失去了妻子,又要失去父亲。他要留下来,但南宫棠劈晕了他,把他带走。
明黛怔怔道:“贺兄,柳兄……?”
她猛地四顾左右,其他人还在,他们有的狼狈不堪,有的苟延残喘,但他们还都活着。贺青冥和柳无咎却都不见踪影,他们和阁楼的主人一块留在了死地。
柳无咎渡过胡乱奔逃的人海,一路上有人阻拦,不是被他甩开,就是被他一剑挑走。他要跃上重楼,要去寻贺青冥,但在最后一层楼道口,却碰上了十几名南宫玉衡的手下。
南宫玉衡掌管了天枢阁这么多年,自然不是吃素的。他与贺青冥的决战,也决不允许柳无咎来插手。
南宫玉衡武功卓绝,只要柳无咎不能插手,他就有战胜贺青冥的把握。
他要贺青冥死。
柳无咎大喝一声,仍然如入无人之地,仍然迈步冲了过去。
贺青冥一连挥剑上百下,他的人随着他的剑飞快地舞动,快得分不清光影,只看见云间闪烁明灭,一时亮如白昼。
眨眼间,他已几乎用尽了一套剑法,也已指尽南宫玉衡身上大□□道,但每一式剑招,都已被南宫玉衡挡去,南宫玉衡便是漩涡、黑洞,要把剑光剑影都一并卷走熄灭!
贺青冥已大汗淋漓,只是他早被雨水淋湿,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
南宫玉衡也已被淋湿了,却不是汗水,而是雨水。
贺青冥经脉沸腾,五内如焚,南宫玉衡胸前被划出来一道血口,断断续续地渗着血丝。
南宫玉衡道:“青冥剑主,何必呢?”
他不过受了皮肉伤,可是贺青冥继续这样下去,怕是要激发体内的五蕴炽,魔功一旦与血脉交融,魔性一旦深入骨髓,就再没有回头的时候了。
到时候,贺青冥就算打败南宫玉衡,他自己的寿命也要折翼了。
贺青冥冷冷道:“你有什么资格?”
南宫玉衡有什么资格劝他?有什么资格装作一个和气的老者、智者?还要作出一副对他这个后辈指点迷津的模样?
害人的是他,侮辱人的也是他,怎么劝人的、教人的也是他?
南宫玉衡道:“你又还有什么法子?”
贺青冥冷眼看他:“自然永远都还有法子。”
贺青冥一手持剑,一手捏了个剑诀,却不是朝着南宫玉衡,而是朝着自己。贺青冥左手二指合拢,指尖触及心口的一瞬间,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心跳声声,虽然虚弱,却仍然很有规律。贺青冥知道,若二指打开经脉,他的心跳便要变成一团乱糟糟的麻线,届时生死便不再掌握在他的手里,而要看五蕴炽的心情了。
他就这么听着自己的心跳,却忽地好像听见了另一个人的心跳。
那一个人的心跳,他已很熟悉,可惜他此刻见不到他。
可惜他们的上一面,没有告别,没有叮嘱,只有吵架和争斗。
这一瞬间,贺青冥似乎在等着谁,却到底没有等到。
他也只会等他这么一瞬间。
贺青冥心中叹息一声,他的指头还是打通了经脉,放五蕴炽进入他的气海,与他原本的内力合二为一。
与此同时,贺青冥浑身真气充盈,面上也终于有了几分血色。
但他的头发又白了,神情也似变得沧桑了几分。
他的血肉、骨髓都在被一点点啃噬,等到五脏六腑都变作一座空城,他剩下来的只有一具空壳和一副不屈的目光。
南宫玉衡惊诧道:“你——五蕴炽!”
“金先生至少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贺青冥抹去嘴角一点血迹,道,“五蕴炽确实不是一种毒,而是一种功法。”
南宫玉衡道:“上一个运用这种功法的,还是金不换,贺青冥,你该知道他的结局。”
金不换在落霞谷被八大剑派联合截杀,与众人同归于尽,尸骨无存。
贺青冥却笑了一声:“从我入江湖的那一刻起,我就已明白我的结局。”
他只是没有想到,他还会遇见一些人,一些事。
一些他本不愿割舍的人和事。
但该是时候割舍,也必定要割舍。
柳无咎猛然回头,他好像听见了青冥剑的声音。
但这一个声音,又那么陌生。青冥剑没有戾气,但这一剑,已沾染了一点魔性。
柳无咎忽然心慌得厉害。他的心中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一剑冲破众人屏障,几步跃上天台,雾气弥散,他终于看到了贺青冥。
贺青冥站在那里,浑身已被雨水浇透,他的脸色也似被雨水浇得褪了颜色。
他的脚下却全是血,他的血,南宫玉衡的血,已交汇在一起,再也分不清敌我。
在他身后,南宫玉衡睁着眼、垂着头,双手无力地耷拉下来,已似变作一个风烛残年的木偶,而后“吱呀”一声,轰然倒塌,摔得粉碎!
南宫玉衡一代阁主,竟死的如此诡异、凄厉!
贺青冥手刃仇敌,脑海中却空空荡荡,只余一团乱七八糟的的迷雾。
他只觉得很是疲惫,很是迷惘,他忽然不知道从何处来,往何处去。
十二年了,他的旅途终于落下帷幕,那么他自己呢?
他自己的生命也似乎快要走到尽头。
贺青冥慢慢、慢慢地提步下楼,在他身侧,是一望无际的江海,在他的身后,是摇摇欲坠的高楼。
在他的身前,却有一群等候多时的死士。他们是南宫玉衡的人,却没有等来他们的主人,倒等来了主人的仇人。
他们看见贺青冥的时候,似乎有一点惊讶,但马上这种惊讶就变作腾腾的杀气。他们已化身死神,手持镰刀,誓要收割贺青冥的头颅,让它为他们的主人当作祭品。
贺青冥已是强弩之末,不要说他们,就算是随便一个孩童、一只小鸟,也能把他杀死。
他们怒喝着冲向贺青冥,却只到了贺青冥身前一步,便已纷纷仆倒。
他们倒下去的时候,贺青冥看见了一个人。
贺青冥向前走了一步,摇摇欲坠地笑着说:“无咎。”
高楼坍塌,贺青冥随着天枢阁一并陨落,似乎就要没入滚滚而去的江海。
柳无咎冲过去抱住了他几乎要沉入江海的身体,又抱着他攀住崖壁,爬上平地。
他就这么抱着贺青冥,走过尸山血海,走过长夜,走向天明。
金乌升起,江上新的一天来了。
第152章
春天走到了尽头, 夏天来了。
江湖已快被熬干了。武林混战,刀剑把水都搅浑了,又都洒了出去;怒火蒸煮着, 仇恨又新添做柴火, 直把这一锅江湖烧的滚烫, 烧的咕噜冒泡,它沸腾了,又沸腾着冒青烟, 嗓子眼也哑了,再叫唤不出来了。
太热了, 也太干了。
没了水, 土地也被晒老了,皮肤龟裂, 像被风化了, 然而还冒着热气, 好像还在垂死挣扎着喘息。还没有死,却已离死不远了, 能看见死神招手, 却又还吊着一口气,不进不出、不上不下,活不了,也死不成。
庄稼却都已枯萎, 地上再长不出新的养料,也再供养不了一方人。路上没有行人,却满满一地都是人——一地死人,死法却各不相同,有的被饿死, 有的被晒死,也有无辜被累,被刀剑砍死的。
死了人,开始还有活人来收尸,后来连活人也没有了,于是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像是躺在自家院子里晒太阳。死人渐渐多了,又渐渐溃败、腐烂,散出来恶臭气,臭气哄天,引来一群嗡嗡乱哄的苍蝇蚊子,盘桓上下飞着,逗留着,吃饱喝足了,还都不肯走。
有人来了。
一个人,还有一匹马,马蹄子高高扬起,苍蝇们再不飞走,便要被它踏扁了,变作烧饼了。
虫子四散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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