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眶已红了,眼里也闪着泪光。
红娘子侧过头,只道:“你说过太多谎话,有太多事没有做到,我不信你。”
“可你我还有白首之约……”
“可我是乌头峰的人,乌头风,白头雨,本就是两不相见。”红娘子道,“忘了吧,正如这二十多年来,我早忘了我曾是唐门弟子。今日我救你一命,只是答谢唐门这几日帮我照拂黛黛,从今以后,你我相忘江湖吧。”
唐岚瞧着她,竟已潸然泪下。
他们曾经是最亲密的,他们曾经每天都要在一起,一起争论,又一起练功,后来她走了,他们海角天涯,再后来,又是数十年光阴荏苒,一世倥偬。
少年心事,到如今到底罢休。
红娘子不再看他,只对明黛道:“黛黛,你跑出来太久了,如今魔教和八大剑派相斗,中原已不是什么好地方,跟我回相思门。”
明黛不大情愿道:“姑姑,这江湖我还没看完。”
“还没看完?世上到处都是虚情假意,尔虞我诈,有什么好看的?”红娘子道,“还有你,你老跟青冥剑主他们待着做什么?贺青冥又不是什么好人!”
平白无故被骂了一嘴的贺青冥:“……”
“贺兄他们挺好的啊!”
“还贺兄?你竟敢跟青冥剑主称兄道弟起来了?可真是长本事了!”红娘子一把抓住她,唐岚等人还没反应过来,明黛便已被她强行带走了。
唐轻舟惊呼道:“——黛黛!”
他这一声呼唤脱口而出,竟也把自己惊着了。然而他再看时,除了云烟林雾,已什么都不剩了。
贺青冥等人留了下来,天魔女跑了,可她带来的麻烦还在。唐岚命唐轻舟、唐正等人清点天魔窟的各种花草,打算把它们带回去,好好研究研究天魔女到底在炼制什么毒药。
曲星河道:“天魔女用毒堪称一绝,若是寻常人,她不必如此大动周章。”
唐岚道:“依曲阁主所见,那是……?”
曲星河道:“只怕是八大剑派的人。”
几人没有开口,但一个可怕的猜测都已浮现脑海:也许天魔女要对付的人,就是八大剑派,甚至就是季云亭。
唐岚道:“可是季掌门还在闭关,魔教不可能有机会。”
“有一个机会。”曲星河道,“那便是今夏的比武大会,到时候季掌门一定会出关主持。也许魔教正是盯住了这个机会,想要扰乱八大剑派集会,破坏比武。”
“这样一来,那便麻烦了。季掌门曾托我劝说青冥剑主,一同抵御魔教,可他……”唐岚一叹,又道,“对了,青冥剑主人呢?”
曲星河道:“有人要见他。”
这个人正是巫后。一天之前,她还是南疆叱咤风云的王,如今却已变作阶下囚了。她形容似有狼狈,然而神情依旧沉静自若。这样的日子她并不陌生,几年前,她父母暴毙,她被迫沦为俘虏的时候,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
巫后道:“有时候,我真想回到五年前,那时候我的父王、母后还活着,我还是南疆的公主,什么也不用愁,我要什么有什么,他们会为我献上一切……后来我做了南疆的巫后,又做了南疆的王,我还是要什么有什么,可一切已和从前不一样了。”
贺青冥道:“你说要见我,就是为了追忆往昔?”
“自然不是。”巫后笑了,“我只是要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是我从金乌那里偷听来的,我本来不打算说的,可是既然我要死了,说出来也没有什么……青冥剑主,你的仇,也许并没有了结。”
贺青冥疑惑道:“什么意思?”
“具体我也不大清楚,不过好像跟金蛇帮有关,待竺可卿醒了,你大可以好好问问他。”
贺青冥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当然是希望你多活一阵子。”巫后道,“活下来,对付金乌,我虽不能摆脱他的摆布,却总有人可以帮我对付他,也算为我出了口恶气。”
贺青冥却道:“你大可自己对付他,用不着假借在下之手。”
巫后也惊讶了:“你说什么?”
“你不会死。”贺青冥道,“唐岚并不打算杀你,他会放你走,你还是南疆的王。”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江湖已经够乱了,南疆再一乱,便更是叫人焦头烂额,你虽不是什么好人,却毕竟是南疆之主,金乌不可靠,其他人也不可靠,那片广袤的土地真正能依靠的,只有你。”
“我……?”巫后又惊讶,又迟疑。
贺青冥道:“你已登上了王位,虽然借助了他人之力,可王位上的人是你,你若真的爱你的故乡,便该回家去,善待你的家人。”
巫后垂下头,道:“我已没有家,更没有家人。”
贺青冥却道:“南疆便是你的家,南疆的子民,便是你的家人。”
巫后内心一震,好像一道闪电骤然穿过脑海,掀起来万丈惊涛,狂风大作,席卷了整片海面,海上浓云密布,天公顷刻降下大雨。
巫后笑了,笑着笑着,却止不住哭了起来。起先是低低的呜咽,而后竟变作嚎啕大哭,哭的好像心肺肝肠都一并呕出来。
她错了。
她错了太久了。
她只是一直把自己困在了过去,她怀念着过去的自己,过去的家园,可她竟忘了,她早已朝前走了。
她的脚步已走的比她的心更快,所以她记得在父母膝下的日子,也记得在巫王脚下奴颜婢膝的样子,却忘了那都已经过去了。
她斗倒了巫王,可她也没了对手,没了目标,于是她的心在广袤的南疆大地上流浪,没有人可以驱逐她,只是她自己在放逐自己。
她早该回家了,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了。
她没有父母,可南疆千千万万的老人会因她而长命百岁,颐养天年。她没有丈夫,可南疆千千万万的夫妻会因她而琴瑟和鸣,白头到老。她也没有孩子,可南疆千千万万的孩子会因她无忧无虑,长大成才。
她是南疆的主人,更重要的是,她还是自己的主人。
巫后泣不成声,哭了好一阵子。等到雨后天晴,她再抬起头来看的时候,贺青冥早已不见了踪影。
贺青冥回屋去了。他静静地坐了下来,静静地等待着。他要等一个人回来。
第171章
柳无咎仗剑冲下愁予峰, 又追着他们来到了一片竹林。
郁郁葱葱的竹子扎入土地,又直插入天边,好像一片剑林, 日影随风摇动, 映在竹身上, 便好像斑驳陆离的剑光。
剑身好像锈了,却不是因为风吹雨淋,而是因为神女垂泪——这片竹子斑斑点点, 满是泪痕,便是传说中因湘夫人落泪而生的斑竹。
斑竹枝, 斑竹枝, 泪痕点点寄相思。这一厢相思若寄东流,便是川流不息的湘水。
茂林阻隔了柳无咎的视线, 叫他看不清远近。若换了常人, 只怕便要晕头转向, 变成一个束手无策的盲人。柳无咎却不是常人,没了眼睛, 还有耳朵、鼻子, 他生来就是猎手,善于捕捉一切声息。
他闻见了血腥气,还有混合在其中的一点独特的香气,他记得那是天魔女所用的“玉生烟”。这种香气,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若不是它,贺青冥也不会肺腑受创。
日光又动,柳无咎便随着日光移步而动,他的每一步, 都落在竹影下,叫敌人也同样看不清他的方位。
他屏气敛息,周身已似与此地融为一体。
清风徐徐,蓦地送来一点呼吸。那呼吸声已掩盖的很好,常人根本不会听见,就算听见了,也只会把它当做什么动物的声响。柳无咎却已分清了,那是人的呼吸。
柳无咎目光闪动——比他的目光先动的,却是他的剑光!
他一剑出手,却既看不见剑光,也听不见剑鸣,剑光已没入日光,剑鸣也已融入风声里了。
他的人和他的剑,也已变作斑竹。这一剑生于天地,而于天地悄然无声。
风声散了,一点血珠滴落在斑竹上,好像垂下泪来。
天魔女痛叫一声,跌下竹林。柳无咎一剑再刺,一人却已把她接住了,又挡在她身前,好像要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她的性命。
又一人叫道:“哥哥!”
那正是匆匆赶来的素魄,接住天魔女的,正是丹灵。
眼见哥哥有性命之危,素魄心急如焚,飞奔过来,却在半途被人拦住。那正是和柳无咎一块追来的曲盈盈、晏云之。
“杀了他!”曲盈盈喝道,“他是天魔女心腹!今日不除了他,只怕后患无穷!”
柳无咎却没有动手,他见到丹灵以身护翼天魔女的样子,眉目之间似乎触动。他道:“你要为她而死?”
丹灵目中沉痛,却道:“我这条命是她给的,还给她也没什么。”
天魔女捂着伤口,微微笑了,似乎很是欣慰。
柳无咎看了她一眼,忽道:“我可以不杀她,但一命抵一命,你要舍下自己的性命。”
“好,我答应。”丹灵脸上竟又有了神采,好像日光乍现。
素魄不住哭喊,想要阻止他。天魔女却又笑了,道:“好,真是我的好帮手。”
丹灵方才那一点神采又灰败了。
柳无咎道:“他爱你,你不知道吗?”
“爱?”天魔女惊诧莫名,她似乎没有想到这个词会用在丹灵身上,更没有想到会用到自己身上。她想了想,十分诡谲地笑道:“那我该谢他吗?”
“够了!”丹灵痛喝,又道,“柳无咎,望你说话算数!”紧接着一道怒喝,丹灵一掌拍向自己头顶,柳无咎却制止了他。
丹灵脸色难看了:“你要反悔?”
“我只是要你看看她们。”柳无咎道,“你方才要赴死,爱你的人在为你哭,你爱的人却看着你笑,你该为了你妹妹活着,而不是为了她去死。”
丹灵一震!
他低头看见天魔女的样子,她仍是那样迷人,他的死亡并没有对她造成任何变化。
他又缓缓转头,听见了妹妹的哭声,看见了她的哭脸。素魄方才见他要自尽,已瘫软了,此刻见他活了过来,却又笑了。
她又哭又笑,丹灵却终于记起来了,她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他们血脉相连,相依为命,他不该抛下她的。
“妹,妹妹……”丹灵泣下,素魄爬了过来,兄妹二人哭着抱在一起。
柳无咎道:“你们走吧,回南疆去,再也不要出来。”
素魄泪眼未干,最后瞧了他一眼,似乎依依不舍,又终于割舍,道:“……多谢。”
这一次,曲盈盈也并未反对,她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
晏云之看着她,她又在想什么呢?
也许只是想到了曲星河。
她只想着他,就像晏云之也只想着她。
他们几人的心肠里,都只装着一个人。
天魔女趴在地上,却忽地大笑,她笑得牵动了身上伤口,脸上五官已痛得皱成一团,却还在笑。
曲盈盈道:“你笑什么?”
天魔女吐出一口血沫,道:“我笑你们一个个假作大方,其实都只是小肚鸡肠,你们放过了他们,可世上又谁来放过你们?”
她吐息如兰,好像诱惑人心的一只艳魔。她盯着曲盈盈,道:“你喜欢曲星河那小子,不是吗?可他快要死了,可他即便要死了,也仍不愿爱你。”
晏云之脸色一变,道:“‘神爱’!她这是在用毒香蛊惑你们——”
“还有你!”天魔女蓦地看向他,“你喜欢她,却又不敢说!你既然爱她,就该抱她!想办法得到她!”
爱他?
得到他?
柳无咎头晕目眩,身子如坠云中,又好像沉入梦里。
他的梦里有一个人,他渴望的,却始终得不到的。
梦里众生颠倒,天塌下来了,地陷下去了,神仙也变作魔头,哭也作笑,死也作生,叫人欲生欲死,欲仙欲醉。天地是混沌的,时间是混沌的,人也是混沌的,混沌之中,却只有一腔压抑了太久又不得疏解的情欲,它要他呐喊,要他吼叫,要他撕了经书,毁了规矩,要他把乾坤腾挪,要他把那个人困在自己身下,要他永世不得逃脱!
柳无咎大喝一声,勉强睁开眼,却见晏云之忍不住抱住了曲盈盈,曲盈盈轻轻“啊”了一声,轻轻道:“阿兄。”
晏云之猛然惊醒了,他刺破了自己大腿,鲜血汩汩而出,强令他清醒下来。
曲盈盈却已不愿清醒,也再不能清醒,她神情恍惚而又狂乱,又胡乱喊道:“阿兄?阿兄?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不答应我,为什么不答应我!”
无论晏云之怎样叫她,她都不应,又挣开了他,飞跑出去!
晏云之掷出飞凤刀,打向她的腿弯,曲盈盈却似疯魔了,又笑着、叫着,跑入一丛绿竹之中。
转瞬间,曲盈盈、晏云之二人都已不见踪影,天魔女大笑着,趁乱跑了。她这一跑,只怕他们都再抓不住她!
柳无咎咬一咬牙,划破手臂,换得一丝清明,持剑追了上去!
他穿过这片竹林,日头升上来了,在身后追着他。
一路上滴滴、答答。血落下来,又转瞬被烈日蒸发,只在沿途印上一朵朵泪花。
血?是她的血?还是他的血?
柳无咎已分不清了,他心中只有一个比夏日还要炙热的念头:追上她!追上天魔女!
但为什么要追天魔女?追上天魔女之后呢?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个念头灼烧着他,叫他的心肺一齐化成灰烬!
他跑着,他的汗水还未滴落,便已干了,他也口干舌燥,一颗心却跳得疯狂。竹影婆娑,似化作他梦中一人清冷的神色,那人脸上似幻非真,引诱着他,谆谆教诲他:“来吧,找到她,她会帮你得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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