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无咎咬破舌尖,甩了甩头,要把这个声音甩出去,然而那声音早已入了他的心,入了他的骨髓,与他血脉一齐跳动,一齐安歇。
他大喝一声,一剑掷出,竟将铁剑化作轩辕,一箭射落烈日!
他这才发现,日头早已西沉了。
追着他的不是什么太阳,而是天魔女,是她在蛊惑他,叫他陷入无尽的梦境。
他射落的也只是天魔女。
天魔女伏在溪边,鲜血汩汩冒出来,与汩汩的溪水一块东流了。这里已是湘水,是千百年前神女垂泪的地方。
天魔女气息奄奄,她的脸皮迅速龟裂,不一会功夫,便从一个二十多岁的明艳姑娘,变作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妪了。一旦没了伪装,她那张潜藏的真面目也全露出来了,她杀了太多人,害了太多人家,她的神色已变得可怖,正如她多年来沾染的他们的淋漓鲜血。
她低头,看见溪水里自己的模样,顿时大惊失色,吓了一大跳!
她嘴里不住发出“啊啊”“桀桀”的古怪声响,她竭力捂着脸,却已维持不住假相。她如今已不再是蛇蝎心肠,仙子面貌,而是从里到外都已变作魔鬼了。
柳无咎不再看这只魔鬼,他转头便走。天魔女却蓦地叫住了他,她嘶哑着声音喊道:“柳无咎!你不想要它么?”
它?还是……他?
这一刻,柳无咎的头脑叫他赶紧离开她,但他的心和他的脚步都慢慢迟钝了。
天魔女见他迟疑,终于露出来最后一丝诡谲的笑意,她笑着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瓶子,那瓶子里装着一种晶莹剔透的液体,好像什么人的泪水。
“你不是爱他么?我可以帮你……这是神女泪,只要一滴,世上再坚贞不屈的人,也要顺从你,臣服于你,你对他做任何事,他也不会反抗你,还会爱你,依从你。”
柳无咎神色一动,道:“爱我……依从我?”
他忽又想到了这些年来做过的梦,梦里贺青冥如何待他,他已渴望太久。
如果贺青冥是梦里的样子,如果贺青冥抱他、吻他,如果贺青冥包容他、接纳他,如果贺青冥为他笑,为他哭……一个声音告诫他:那是假的!假的贺青冥!
另一个声音却诱惑他:假的又如何?无论真假,无论贺青冥爱不爱他,他都已得到贺青冥。
一人怒斥他道:混账!他对你好,对你恩重如山!你怎可欺师灭祖,怎可强迫他?!
一人却尖叫道:蠢货!他对你再好,也不会叫你如愿以偿,他只把你当弟子而不是丈夫!他快死了!你再不动手,就只能得到一具冰冷的尸体!
两人吵了起来,无休无止,叫他的心神翻江倒海!
那尖叫却愈来愈大声了,而且不断重复着一句话:他快死了!快死了!贺青冥快死了!
是啊,贺青冥快死了。难道他死了,也不肯给他一个机会吗?
柳无咎的血液沸腾了——贺青冥不给他的,他可以自己动手抢来!
天魔女瞧着他神色不住变幻,呵呵笑了:“是了,是了,就是这样……拿去吧,你拿着它,拿着它,只需一滴,你就能心想事成,拥有你想要的一切……”
她的气息渐渐弱了,头也低下去了,垂到水中。
水里的影子不再动了,只映出来她脸上最后一丝得意的笑容。
第172章
“你拿着它, 拿着它,只需一滴,你就能心想事成, 拥有你想要的一切……”
天魔女临终时候的话似乎还萦绕在他的耳边。
天上一轮弯月, 她的声音便似那钩子一般的弯月, 钻进他的皮囊,钩动他的心肠。
柳无咎的步伐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好像他身后的丛林里追着一条咆哮的野狗。
他的呼吸也越发急促,他急促地喘息着, 浑身上下已热得发狂!
夜风吹拂, 激起周身一阵冷汗!
他蓦地顿住,他这才发现, 自己的心跳已经太快, 身体已经颤抖了起来。
他死死盯着手里攥着的那只小瓶子, 他盯得那么紧,仿佛是在盯着这一生到头的死敌。
他死死地攥着它, 仿佛不是要扼死它, 就是要扼死自己。
丛林里传来夜枭的嘲笑,草丛里的飞蛾和萤火虫也跳着轻蔑的舞蹈。
“懦夫!”
他们哈哈大笑:“懦夫!”
“谁!?”
他陡然一惊,不由得大叫道。
他在原地转了一圈,乾坤颠倒, 天旋地转,但出现在他面前的还是空无一人的荒野。
“蠢蛋!”
一个怪声道:“蠢蛋!是我!你低头看看!”
他低下头,忽地发现方才那只瓶子,已不知什么时候咧开嘴,正在对着他哈哈大笑、呼呼大叫。
他的掌心灼烧起来, 一股邪火沿着他的奇经八脉迅速窜到他的心脏,在他的心脏掀起滚烫的岩浆!
他大叫了一声,瓶子被抛到半空,又掉到汩汩流动的小溪里,溅起一连串银白的水花。
他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好几步,剧烈地喘息了一阵。
那瓶子还在大喊大叫:“你不是爱他吗!你为什么不敢要他!你不是爱他吗,你为什么不敢——!”
他伏在地上,颤声道:“……闭嘴。”
“懦夫!孬种!”那瓶子不管不顾,继续骂骂咧咧,“他要死啦!他死啦!你再也得不到他啦!”
“闭嘴!”
一声暴喝,而后天地一切陡然安静下来。
柳无咎撇过头去,看见溪水里,卡在游动的水草中间的那只亮晶晶的小瓶子。
夏夜仍是那么宁静,又那么生机勃勃。
万物都在蓬勃地活着,他们都不会料到,仅仅几个月过后,他们的生命便要迅速枯萎凋零。
生与死,从来都是一线之间。
贺青冥在屋子里等了很久,久到太阳已经全然落下,月亮已经全然升起,久到他再也不能凭借日月的影子判断时间。
他已有一瞬间的犹豫,一瞬间的怀疑,开始的时候,他的心里曾经掠过一个念头:也许降伏天魔女,并不该由无咎出手。
后来他便不再想天魔女了,他只想一个人。
他想柳无咎,想他为什么还没有回来。
房门被叩响的时候,他的心一下子跳动起来,他几乎是跳了起来。仿佛这人敲动的不是房门,而是他的心门。
他打开门,却并没有想到自己会见到一个浑身湿漉漉的柳无咎。
柳无咎似乎也有一些惊讶,他没有想到贺青冥还在屋里,而且也还没有睡觉。
“你怎么了?”
“你一直……在等我?”
贺青冥语气里是不加掩饰的关切,而柳无咎话里却有着忐忑而犹豫的试探。
这一瞬间,两人的角色仿佛已经与过往调换,贺青冥变成了那个坦白的年轻人,而柳无咎却变得难以捉摸起来。
贺青冥目光闪了闪,零星的月光下,看起来好像粼粼波动的秋水。
他笑了笑,又道:“你这是怎么一回事?”
柳无咎目光也闪了闪,却似乎带着一点闪躲,道:“跟天魔女打斗的时候,不小心掉到了水里。”
他的心里又忽而有一点黯然,他竟然已学会了说谎。
而且他这次说谎的对象,竟然是贺青冥。
贺青冥竟然没有怀疑,他已来不及怀疑,他似乎是又瞧了瞧柳无咎,轻轻道:“你的眼睛怎么红了?”
柳无咎侧过头,将自己藏在月影之下,道:“没什么。”
贺青冥顿了顿,便不再过问,只道:“那你把衣服换一换,我去烫一烫酒盏。”
柳无咎望着贺青冥的背影,却一动也没有动,他忽然感到一阵温暖和怅然。
他又看向桌子上的酒壶,慢慢道:“你不是说,不许我喝酒吗?”
贺青冥道:“那是你小时候,如今你已成人,何况你落了水,喝一点酒可以暖身。”
他转过身,皱眉道:“你怎么没换衣服?”
柳无咎抿了抿嘴,道:“我有点口渴。”
于是贺青冥与他酌了一杯,柳无咎看见他喉头滚动,忽道:“你为什么不问我天魔女的事?”
贺青冥道:“你既已回来,我便不必再问。”
柳无咎又道:“你可知道‘神女泪’?”
贺青冥目光一闪,道:“你在天魔女那里找到了‘神女泪’?”
柳无咎点点头:“她还告诉我,有了它,我就可以得到我最想要的。”
贺青冥无奈笑了笑,道:“神女泪是催情之物,只对相思的人有用,难不成她也信了那些江湖传闻,认为你喜欢明黛?”
柳无咎却不笑,只道:“她没有错,我确实需要神女泪。”
贺青冥也不再笑了,而且他发现自己已有些笑不起来。他道:“你有喜欢的人?”
“是,而且我已经喜欢他很久了。”柳无咎瞧着他,慢慢道,“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贺青冥脸色骤变!
他一生从未有这样一刻,脸色如此之变!
他愕然道:“你——”
然后他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他飞快地看了方才的酒盏一眼。
他似乎是想要去闻一闻,柳无咎却道:“她说神女泪无臭无味。”
贺青冥方才还红透了的脸煞白!
柳无咎却已凑近了他,如今他要搂住贺青冥已是轻而易举。
他不管不顾,便要去亲贺青冥!
贺青冥平生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也打过无数阵仗,但还从未有一刻如此刻一般让他接二连三地猝不及防。
千钧一发之际,他截住了柳无咎的脖子。
他不得不横出一条臂膀,抵在柳无咎的咽喉。
只消柳无咎再往前,他的喉咙必定要被贺青冥折断。
他的一张脸已因憋气憋的通红,额头青筋暴起,脖子也梗了起来。
柳无咎已处在窒息的边缘。
但他仿佛已然入魔,无论贺青冥怎么卡着他的喉咙,他还是疯了一般往前凑。
贺青冥喝道:“无咎,你——!”
他顿了顿,心中忽地一颤!
他本想说柳无咎是疯魔了不成,可是他只看了柳无咎一眼,便忽然觉得,柳无咎确实是一个疯子。
也许柳无咎从来都是一个疯子。
他总是与这世间格格不入,不该活的时候,他活了下来,不该爱的人,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不爱。
两个人一直角力,柳无咎没有放弃,贺青冥也没有放开。
柳无咎的眼白已翻了起来,脸色已经变得青紫起来。
贺青冥再不放手,他就只有死。
贺青冥看着他,仿佛看见了一个小男孩。
他的心中忽地涌起了一阵难言的酸楚。
小时候的柳无咎,已是那样倔强,何况柳无咎如今已经长大。
贺青冥心中长叹,他大喝了一声,终于撤开了挡在柳无咎和他之间的那只手。
他到底不忍看柳无咎死。
柳无咎终于获得了自由!
与此同时,贺青冥化拳为掌,将他推出数尺。
柳无咎踉跄几步,倒在床边,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受到任何内伤。
他并没有防备,或许他这次回来,本就已经准备死在贺青冥手里。比起贺青冥可能到来的死亡,他更愿意先死于贺青冥之手。
方才这一掌,若是贺青冥想,柳无咎必定当场暴毙身亡。
但他并没有伤他,甚至也没有用半分内力。
贺青冥运转了一下气息,却并未发现有任何内力凝滞的现象,他道:“你没用神女泪?”
柳无咎直直地看着他,似乎有点脸红,却道:“我把它扔在了山涧里。”
他望了那瓶子好一会,然后低下头,低低地哭了起来:“青冥,青冥,青冥……”
他翻来覆去地念着这个名字——他一生中最重要、最心爱,也最难忘的名字。
他忽地跳起来,他跳到了水里,然后把自己的脸埋到了潺潺的水流之中。
他似乎是要用流水来抹去他的泪水,用流水的声音来遮掩他的哭声,但他不住颤抖的后背却已将他暴露。
可是这里没有任何人,他本不必这样隐藏自己。
这里也没有他心爱的贺青冥。
他好似在水里看见了贺青冥的眼睛。
很美的一双眼睛,若是贺青冥在这里,必定会静静地瞧着他,会一直陪伴着他。
他陪伴着贺青冥的时候,贺青冥岂非也在陪伴着他?
他忽然很想贺青冥,他思念着他,渴望着他。
他爱贺青冥。
柳无咎忽然顿住,而后目光陡然锁住了那个瓶子,他瞧着它的时候,好像一匹孤寂了太久的狼。
他忽然怒吼一声,然后握住瓶身,将它狠狠掷了出去,瓶子摔到水中青石,转瞬间便粉身碎骨。
神女泪碎的时候,他绝望地痛哭起来。
他不是没有哭过,可是从未有一次哭得这样惨,这样凶。
他不能失去贺青冥,可是他更不能强迫他、占有他。
哪怕他已注定会失去他。
贺青冥道:“神女泪难能一见,你怎么就这么扔了它?”
柳无咎不敢置信,更有一点生气,这个时候,贺青冥竟然还想着去关心那劳什子的神女泪!
他不再说话,只盯着贺青冥,贺青冥望见他的目光,脸色忽而又变红了。
柳无咎似乎也有点脸红,他不由站了起来,似乎是想解释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
他虽然确实是很想亲贺青冥,可是方才那一下,他也的确不是故意的。
方才二人角力,贺青冥虽然将他推了出去,但惯性之下,柳无咎也已经碰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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