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一刻呢?
贺青冥摇了摇头,眼前却已无柳无咎,只有一轮孤零零的夕阳。
原来筵席已散,他已盯着夕阳瞧了很久。
太阳一步步西沉。
人都走了,太阳也走了,他却还是一动也不动,仍只痴痴望着。
贺青冥忽地想:太阳总是一个人,会寂寞么?若是太阳也同月亮一样有星星作伴,又还会寂寞么?
他又开始胡思乱想。
一人忽道:“你……还在?”
却是柳无咎,那个叫他胡思乱想的人。
贺青冥道:“你来做什么?”
柳无咎道:“黄姨说今晚要不醉不归,要我来拿凤曲。”
贺青冥道:“那你便走错了,凤曲早藏在酒窖了,这里没有凤曲,只有她新酿的葡萄酒,也不知酿好了没有。”
“……原来如此。”柳无咎慢慢低下头,又抬头望天,天上月渐渐浮出水面,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只是这时候还只有月,没有星辰,至于太阳?它总不见月,月也总不见它。
他道:“葡萄美酒夜光杯……若今夜有月,有葡萄酒,也已足够。”
贺青冥道:“她一向海量,葡萄酒只怕灌不醉她。”
柳无咎却道:“足令你我同醉。”
贺青冥垂下头,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柳无咎道:“我想要什么,难道你不明白?”
贺青冥不答,柳无咎慢慢坐下来,慢慢道:“……是了,你不明白。”
他竟为自己倒酒,喝了一杯又一杯,好像怎么也喝不够。好像他喝的不是酒,而是斩不尽割不断的忧愁。
等到他喝第三杯的时候,贺青冥制止了他,道:“再喝下去,你会醉。”
柳无咎却道:“我早已醉了。”
他瞧着贺青冥,却似在瞧着一个可望不可即的美梦。
贺青冥慢慢松开手,道:“……咱们不是说好了吗?”
“好,好……”柳无咎似乎终于失望,他要夺走贺青冥手中的酒杯,他要彻底沉醉。
贺青冥却抢先一步,蓦地一饮而尽。
柳无咎恨道:“你连它也不给我?”
贺青冥迟疑道:“我只是……”
“只是?你只是不知道怎么办,只是要教导我,规劝我?”柳无咎道,“那么你为什么总偷偷瞧我?又生怕被我瞧去?为什么……为什么你待我好,却不爱我?不肯答应我?”
贺青冥心头一颤,竟也蓦地流出一丝苦涩。
“……其实你自己也不能再当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柳无咎浑身酒气上涌,心脏已烫得很,脸红了,眼睛也红了。
他又如何不怨?如何不恼?可是贺青冥是他的师父,是他的梦寐以求,他的求之不得。
柳无咎道:“你说该怎么办?”
贺青冥茫然若失,恍惚如堕云里雾里,道:“我也不知道。”
“可我知道。”柳无咎流连过他脸庞,眷恋道,“我喜欢你,想抱你,吻你……”
他竟抱住了贺青冥。
贺青冥竟似乎不能挣脱,也不愿挣脱。
“我要你做我师父,做我情人,也做我妻子……”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杯烈酒,就这么不容拒绝地灌入贺青冥的咽喉,又在贺青冥心头燃起一簇簇烟火。
就好像昔年长安的烟花,人间尚繁华,贺青冥尚年少,一切都恰到好处,都还是最好的时候。那天他飞驰于乐游原上,跑马身后,漫天飞花、云霞都一齐怒放。
柳无咎吻他的时候,贺青冥忽地明白了。
就是那一刻。
柳无咎第一次吻他的时候。
也是这一刻。
贺青冥忽地目眩神迷、心神恍惚,茫茫然不知所以,混沌不知所谓,只仿佛意乱情迷。
他竟已不能再支撑自己。他浑身烧的好像一团烈火,却已软成一滩春水。
柳无咎抱着他,把他抵在门上,又不依不休地来吻他。
贺青冥想推开他,却只拽住了他的衣襟,想拒绝他,却在他碰到自己嘴唇的一刹那,便已放他闯入关隘。
他不知为何如此,他只在柳无咎的眼睛里看到了两个字:情欲。
他却也在柳无咎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自己的眼里竟也都是情欲。
情还是欲?
贺青冥已看不透了,他闭上眼,也抱住柳无咎。
他终于回应他。
“父亲!”
一道呼唤却把他惊醒!
他名义上的儿子,事实上的外甥在门外徘徊,他却在门内与他的弟子颠鸾倒凤,不可方休。
贺青冥挣扎起来,猛地推开柳无咎!
柳无咎退了几步,也似恍惚惊醒,不敢置信地看着贺青冥,却见贺青冥衣衫不整,形容已乱。
贺青冥冲了出去。
他跑的那样快,日光也好、月华也罢,都被他远远地甩在身后。他几乎是仓皇地一路奔逃,他要逃,逃开半生桎梏,逃开一世迷途!
他要逃开那冷清清的家园,逃开那被业火焚烧过后的一地断壁残垣。
他却又要逃向哪里?
是西北那一座偶然邂逅的边陲小镇?还是狂风骤浪之中的济海高楼?
是黑漆漆的地洞,阴森森的骷髅,还是三月的江南,江南的烟花?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还是无论哪里,都没有关系?因为无论哪里,都有一个人在那里。
在那里,在这里,挥不尽,赶不走——有人在他心里。
难怪,难怪。
难怪他心中时时悸动。
只可惜,他不敢去想。他始终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
贺青冥的心终于剧烈跳动起来!
他的心跳动得那么厉害,几乎要让他以为那是因为五蕴炽。但他终于不能再怪罪到任何东西。他想说服自己,想迷惑自己,可是再不能如此。
他就是没有心,也还有一颗够用的脑子,排除一切不可能,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他动了心。
他动了不止一次心,他每一次动心,都只为着一个人,但每一次,他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贺青冥忽然很想要笑,又很想要哭。
他很想问一问,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们是师徒,他已近而立,柳无咎却还未及冠,他已时日无多,柳无咎却还有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人生。
他已要步入死亡,柳无咎却才刚体会到生命的愉快。
为什么老天偏要让他在最不应该动心的时候,对着最不应该动心的人动心?
贺青冥气喘吁吁,终于仆倒。
汗水落下,却好像粼粼的泪水。
一日尽头,橘红的末日光辉洒下,叫地上的汗水变作心血。
末日下,末路里,他终于懂得。
柳无咎找到贺青冥的时候,他正把自己埋在一大堆书里。
什么古今中外的风月诗集、话本,只怕都在这里了——贺青冥竟把黄娥的宝贝藏书一气翻箱倒柜!
柳无咎道:“你这是……做什么?”
贺青冥瞧着他道:“我想在书里求一个答案,却求之不得。”
柳无咎几乎有些颤抖地道:“也许有时候,答案不在书里,而在你心里。”
“也许……”贺青冥叹息,又忽道,“你可知问题是什么?”
“……什么?”
贺青冥道:“你过来。”
柳无咎俯身倾听,贺青冥却搂着他,轻轻吻他。
“我想问……我是不是也喜欢你。”
第184章
“父亲呢?”
贺星阑脸色很难看。他又一次来找贺青冥, 却又一次没有找见。
洛十三面露尴尬,道:“也许他有事。”
“有事?有什么事?”贺星阑嗓音一下子拔高了,“难道他现在连子午盟的事都不管了吗?”
洛十三道:“他身体不好, 何况你不是不明白, 自从天枢阁之后, 他早有隐退之意,子午盟也早晚该交到你手里。”
“但不该是现在!”贺星阑恨恨道,“别以为我不知道, 从前父亲说要隐退,是不愿再问江湖事, 但现在——那都只是借口!他没有功夫见我, 却有功夫跟柳无咎厮混!而且是从早到晚,不知道在干什么勾当!”
“星阑!”洛十三肃声道, “他是你父亲, 你不该这么说他!”
“我有说错么?”贺星阑脸上露出一丝嘲讽, 却不知在嘲讽别人还是嘲讽自己。
他沉下脸,道:“我只恨没看出来姓柳的狼子野心。”
枉他一直把柳无咎当作对手, 枉他一直跟柳无咎争来争去, 可人家跟他争的根本不是同一件东西!
洛十三顿了顿,叹道:“也许你误会他们了,也许他们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那又是什么样?”贺星阑喝道,“所有人都传遍了——那个流言!”
洛十三道:“你也知道那是流言!”
“那告诉我真相是什么!”贺星阑恳求道, “洛伯伯,告诉我,父亲究竟去了哪里?”
洛十三看见他的眼睛,那一对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
还有那一张,和她有几分肖似的脸。
对着这样一双眼睛, 这样一张脸,他又如何忍心?
贺星阑来到后山木屋。
洛十三说,这些日子,贺青冥时常出入这里,也许他是要在这里静养。
这处屋子原是山上猎人留下的,也十分简陋,如今却已焕然一新。
屋前围了篱笆,栽了竹苗,种了花,院子里有一处石桌,桌上放着一套茶具,一把焦尾琴。
贺星阑盯着竹篱,又盯着石桌,恨不得目光给它们烧出来两个窟窿。
他已认得,削去竹片,劈开石头的痕迹,是什么东西留下的——那是柳无咎的剑。
柳无咎。
他心中默念这个名字,这三个字,他想要一笔一画将它们撕碎。
小的时候,柳无咎已把他的父亲夺走了一次,而今长大了,竟然又换了种方式,要再一次夺走他的父亲!
柳无咎却已站在他身后,他刚刚回来,手上还抱着柴火,脸上还带着笑容,只不过这笑容遇见了贺星阑,便一下子消失了。
柳无咎道:“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贺星阑冷笑道,“这里还是子午盟的地盘,我不能来吗?”
柳无咎道:“那却要看你来做什么了。”
贺星阑道:“难不成你还要赶我走?”
柳无咎道:“若你是来做客人的,自然可以留下。”
贺星阑好像被针尖刺伤!
“客人?”贺星阑不敢置信道。
什么时候,这个家里,他变成了客人?
难道真像世人说的那样,有了后娘,亲爹也变成了后爹?
柳无咎虽不是后娘,却比后娘还要可怕。
经年累月的蛰伏,如此隐忍,如此耐心,他简直是一个经验最老道的猎手,只等待着时机到来,将猎物一举擒下。
贺星阑禁不住想,柳无咎到底是什么时候图谋不轨的?是现在,还是从前,还是他和贺青冥见面的那一年?
他早把柳无咎当作敌手,如今他只怕自己低估了敌手的城府。
他却还来不及质问,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便已传来:“无咎,有人来么?”
贺青冥的声音,但这声音已不似从前了,从前贺青冥总是低沉的,沉稳的,现在却似乎带着笑意,带着亲密。
贺青冥走出来,忽地怔了一下:“星阑?”
他又惊讶,又惊喜,贺星阑却只瞧见了惊讶,没瞧见惊喜,只因他瞧了贺青冥一眼,便又被刺伤!
贺青冥也不似贺青冥了,他熟知的贺青冥,是一个稳重可靠的父亲,而不是一个似水柔情的男人。
贺青冥总是冷的,也总是带着杀气,哪怕贺星阑问起来母亲的时候,贺青冥也只是多了一丝惆怅。
他以为父亲本来就是那个样子,本来就不爱笑,不会与人亲近。所以他也从未怀疑过贺青冥对母亲的感情,可眼下,他不得不怀疑了。
“父亲……”贺星阑慢慢道,“你跟他在这里做什么?”
他看着贺青冥,柳无咎也看着贺青冥。他们都看着他,要等他回答。只不过如今柳无咎不再逼他了,逼他的却变成贺星阑。
柳无咎甚至已有担忧。
他也紧张,他抱着的柴火早落了一地,双手已然握拳。
他怕贺青冥认他,又怕他不认他。
他们的生死,都掌握在贺青冥手里。
“我爱上他了。”
贺青冥却这样说。没有犹豫,没有迟疑,平淡得好像在跟一个老友谈天说地,又倔强得好像在跟此生宿敌一决高下。
于是柳无咎心里那块大石头落地了,且已生根。
贺星阑心里那块大石头却似沉陷入沼泽,碎了罢了,再也捞不起来了。
“你爱他?你爱他——哈哈哈哈!”贺星阑大笑却似大哭,“那你可曾这样爱过母亲!?十二年了,你怕是早忘了她!每次我问她,你都搪塞,都犹豫,你记不清她的神情,也记不清她喜欢什么,害怕什么,天下所有人都说你爱她,爱惨了她,所以才十二年独身一人,所以才一个人把我养大!可笑,可笑!可笑他们信了,可笑我也信了!”
“星阑……”贺青冥骤然心痛,无论如何,他已做了他十二年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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