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青冥以酒酹地,道:“不过,叶落归根,人总要回故乡看看的。”
夕阳已殁,只留下隐约的车马红尘,一路朝东而去。
红尘里,墓碑仍然伫立,一抹红绸带系在它身上,于黄昏之下飒飒飘飞。
三日后,长安城。
长安仍是昔日的长安,还是一般的繁华,一般的缱绻。
长安却也不再是长安,繁华背后埋藏着又一度战乱的隐忧,缱绻底下潜伏着末日前夜的离愁。
贺青冥三人甫一入界,还未下榻,便收到了凌空飞来的第二封信。这第二封信,也同第一封信一样,洒金纸,紫乌字,字里行间似还残留着一丝幽幽的香气。
第二封信上写:庭燎之光。
洛十三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仍不得其解:“这是什么意思?”
贺青冥道:“《诗》云:‘夜未央,庭燎之光’,长安燎燎不夜天,千户万世不夜侯。长安城里,当得上这句话的,也只有那一个去处。”
“你是说,温侯府?”
贺青冥点头,又道:“温家世代侯爵,上三朝时,因功被封三万户,后来宦海沉浮,社稷兴亡,几经辗转,终入江湖,遂以封号‘温’为后人姓氏。这本是温侯一脉的来历,只是如今已罕为人知,我也是——”他忽地一顿,“我也是机缘巧合之下,偶然得知。”
洛十三从他这一个不同寻常的停顿中,感受到了一丝微妙。
柳无咎道:“你不必顾忌,不就是温阳跟你说的吗?他如何如何那是他的事,我又不是什么不通情理的人。”他语气平淡,不过细品之后,还是有一缕牵萦于唇齿之间的醋意。
贺青冥面露尴尬,温阳这朵烂桃花,已缠了他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从前也从不在意,只当做没看见,反正他心中无情,怎么也清静。现下却不同了,他既应承了柳无咎,再提起温阳,就很有些别扭。他再迟钝,也知道在情人面前,是不该提另一个曾经对他有意的男人的。
洛十三打岔道:“所以星阑可能在侯府?”
“若当真在侯府,那倒好办了,只要——”贺青冥忽地脸色一变,急道,“事不宜迟,咱们立刻动身!”
洛十三正在疑惑,起身的一刹那,却也忽地变了脸。
一个舅舅,一个父亲,此刻都不约而同地记起来了,温阳是什么人——江湖上一等一的风流浪荡子,且不论男女老少,来者不拒,最爱美人。
去年时候,若非有正经事,若非柳无咎是贺青冥弟子,只怕温阳还会看上柳无咎!
巧的是,温阳并没有见过贺星阑,贺星阑也与贺青冥并不相似,他并不会把二者联系到一起,更不会想到贺星阑就是贺青冥的养子。他只知道,这是一个十足的陌生美少年。
以温阳那闻名江湖的人品,谁也不敢放心。
三人一路快马加鞭,来到了始兴坊。百年侯府就坐落于此。
映入眼帘的却不是五光十色的雕梁画栋,玉壁膏粱,而是一片乌黑残败的废墟。
三人走过塌下来的门楣,它曾经是用天底下最华美昂贵的木材制成,无数名家匠人巧手雕就,然而如今看来,已不见纹饰,只有断成两截的黑漆漆的木炭。
贺青冥一时心惊,如此情形,十二年前他曾经见过,只不过那时候,化为乌有的是贺园。
他们入得府内,四下找了一遍,除了一地断壁残垣,这里一个人也没有。
贺青冥蹲下身,地上有一尊掉落的青金凤凰雕像,它原本该展翅飞在阁顶小楼,然而高楼烧塌了,支撑它翱翔的栋梁不再,它便身子歪倒,重重摔下来,金翅折断半截,沉入这片古老的土地里。
洛十三凑了过来,道:“这是……?”
贺青冥拂去它身上灰尘,一扭金身,却听得断翅之中,竟传出一道机括响动的“咔哒”声,早已死去的凤凰随即张口,蓦地射出一枚金箭!
“小心!”
贺青冥拦住洛十三,那枚金箭没入玉阶,瞬间金销玉碎。
“机关?”
“坏了的机关。”贺青冥道,“有人破坏了它,叫它不能发挥作用,叫侯府变成一座金碧辉煌的囚笼而不是堡垒。”
什么样的敌人,会让温阳不得不启动侯府机关?又是什么样的敌人,在他启动机关之前,便已将其瓦解?
柳无咎忽道:“这里有两支箭。”
观其方位,一支从小楼俯射,一支却迎风而上,两支箭弓法、劲力相当,好像出自一人之手,又最终于空中会合,彼此碰撞厮杀,最后双双折断,坠落成泥。
“雀屏飞日?”洛十三道,“我记得,这是温家先祖,前辈温夜舒曾经用过的一招箭术,那时候魔女秋灵意还未放下无名剑吴愁,温夜舒追求她,她提出三道难题,要考试他的武功,若温夜舒破题,她便答应嫁给他,这第三道题,便是要温夜舒如雀屏故事,于百丈开外,射中孔雀尾羽金睛。”
“不错,秋灵意设下此道难关,无非是拒绝他,谁料温夜舒不负温氏神射威名,连中三箭,赢得魔女芳心。江湖人人津津乐道,还送了他一个雅句,唤作‘雀屏飞日,百年丈夫’。”
当年魔女圣子成婚,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大喜事,大热闹事,两人都是天仙一般的人物,自然赢得世人艳羡称颂,可惜温夜舒并未能做得百年丈夫,他与秋灵意成婚不足七年,便一别两宽了,却留下来温灵、秋佩佩一对儿女,后来又生出两家几代孽债。到了温阳、秋玲珑这一代,温阳虽仍用这一招讨过秋玲珑欢心,却已从祖辈佳话变作半生笑谈。
柳无咎道:“江湖上会这招箭术的人,除了温阳,只有——”
贺青冥与他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个不妙的猜测。
只有金乌。
温阳虽生性吊儿郎当,所习武功博而不精,却也着实教了金乌不少不传之秘,那独步当世的易容术是一手,此等神射箭术又是一手。只不过他万万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他的义子会拿他教过的武功来对付他。
世上毕竟人心难测,不是所有师徒都像贺青冥、柳无咎一样情深义重。
门外忽听得一声女子抽泣,紧接着,便是断断续续的呜咽悲鸣,好像鸳鸯丧侣,令人不忍卒听。
三人寻声探去,却见一素衣女子神色萎顿,身子仆地软倒,放声哭道:“侯爷!”
在她身边,一红衣女子拉着她,劝着她:“阿乔,侯府遭逢大变,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不!”素衣女子方才柔弱凄楚的脸上忽地射出一道又冷又烈的神光,“侯爷待我恩重如山,若不是他,我早已为人欺侮,更不要说重获自由之身,如今他家受难,我怎能不管不顾,放任仇人逍遥自在?”
红衣女子为难道:“可,可是,听说他们是魔教的人!你不知道,三天前那个晚上,忽地怪风刮起,飘来一阵金色的纸钱,整个长安城都阴测测的,好像忽地从人间变作地狱!我们都不敢出门,只听得几声巨响,窗外火光冲天,第二天再看时,侯府便,便变成这副模样,温侯也不知所踪了……”
“都怪我!”素衣女子听闻,心中更是悲痛难当,“若不是我一时不防,被奸人迷晕,又怎么会叫那个魔教女子有机可乘,扮成我的模样,潜在侯爷身边?”
“那也不是你的错。”
素衣女子一怔,抬头看去,贺青冥已走到她面前,道:“魔教中人武功高强,又有备而来,温阳都没有办法,又岂是你一弱质女流可以抵御得了的?”
素衣女子怔怔看着三人,道:“……你,你们认识侯爷?”
“不才是温侯故交。”
素衣女子闻言大喜,侯府出了意外,但她毫无办法,也找不到人来帮她。这些年来,温阳身边的软玉温香如过江之鲫,但事到临头,肯为他搏一搏的,却只有这位温香楼里与他相识不足三个月的乔氏娘子。
第187章
一路走来, 乔娘子一五一十,与他们说了来龙去脉,又请他们前来温香楼做客, 帮她为侯府复仇, 找到温阳。
温香楼是温阳早年间出钱建下的一座酒楼, 在长安城中颇有声名。乔娘子是温香楼新来的歌女,三个月前,温阳从扬州启程回来, 葬了温灵入祖坟后,便成日成日地在这里饮酒作乐, 期间结识了这位乔娘子, 还为她打退了恶人,脱了乐籍。于温阳而言, 这不过是他又一段露水情缘, 于她而言, 却已铭感五内,铭记终生。
乔娘子说到动情之处, 不觉掩面垂泪。
众人不由唏嘘。温阳虽是个混蛋, 却到底还不是个无可救药的混蛋。
贺青冥从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之中,忽地捕捉到了蛛丝马迹:“你说前些天,有一个中年男子来找过温阳,却被他拒之门外?”
“是啊, 听说那个男人自称是他师兄,侯爷不肯见他,他便怎么也不肯走,一直等在楼下。我听其他人说,三天前, 那个男人也没有走,侯爷奚落了他一阵,又故意往他脚边倒酒,可他还是不走,后来侯爷便从他身旁走过,带着那个伪装成我的魔教女子回了侯府,那个男人还跟了上去。”
贺青冥心下一沉,想不到这件事还有张夜的参与。早听说扬州过后,张夜没有和水佩青回小重山,而是跟在温阳后边,追来了长安,想必他是铁了心,想要求得师弟的谅解,可温阳并没有给他好脸色。
洛十三感慨道:“张掌门毕竟是他师兄,他竟然一点情面不留。”
“可不是嘛!”方才那红衣女子道,“当时我们都在议论呢,其中还有一个模样很是俊俏的小哥,一对桃花眼那是生辉!瞧着嘛,哈哈,也就比这位柳小哥逊色了几分,哎,可惜他年纪太小,我都不好意思下手。”
贺青冥顿时紧张起来,道:“你说的那个俊俏小哥,是不是十三四岁年纪,右边眼角有一颗泪痣?”
“对对对!就是他!贺公子你怎么知道?”
“我是他父亲。”
“啊?”红衣女子震惊了,贺青冥虽然病歪歪的,看着也不像三四十能生出来贺星阑那个年纪的人啊。
洛十三道:“实不相瞒,准确来说,青冥是他舅舅,我才是他亲爹。”
红衣女子更惊讶了,亲爹长的这副模样,怎么生出来那么一个美少年的?
贺青冥却已有些生气:“星阑在做什么,怎么跑来酒楼?”
红衣女子道:“也没什么,我问他了,他说是路上给人把钱包偷走了,找了一圈没找见人,迷迷糊糊听见大家凑热闹,就来了温香楼了。”
“你问他?”
红衣女子讪讪,这不是想勾搭,一看年纪罢手了吗。
贺青冥压根没想到这茬,道:“他如何了?”
“放心,他好着呢,就是后来跟在温侯后边,好像去侯府了。可怜天下父母心,我都懂得——”
她忽地顿住了。
几人也都顿住了。
贺星阑那天跟温阳、张夜去了侯府?
金乌来了,侯府已化为灰烬,温阳、张夜也都不知所踪,那么贺星阑呢?
贺青冥脸色不好看了,他不敢想象,如果贺星阑落入魔教之手,如果……他扼住了自己想象的咽喉。事情还未解决,他决不能胡思乱想,自乱阵脚。
他拿出来那两张古怪的信笺,道:“这是我们来时,路上有人射来的,只不知是何人。我许久不到长安了,你们可识得这信纸是什么来历,纸上字迹又是用何种笔墨所书么?”
两位娘子拿来一瞧,红衣女子道:“这信纸是普通的洒金纸,长安城中,不少书坊都卖有这种信纸,倒是不知……”她忽而一顿,她已闻见了一种特别的淡淡的香气。
不仅是她,乔娘子也已神色一动。
贺青冥道:“如何?”
乔娘子道:“这字……却不像是笔墨所写,倒像是用一种口脂和水写就的。这种口脂叫做‘凝夜紫’,初时为红色,久之变作紫乌,且伴有一种独特的兰麝香气,历久而弥新,因此风靡一时。不过,据说制作凝夜紫,需要加入人血,所以后来便被各家禁止不用了,如今长安城内,还敢买卖凝夜紫的,只有一个地方,那就是黑市。”
贺青冥道:“平宁坊?”
乔娘子摇头,道:“平宁坊黑市,却已是十多年前的了,如今他们早已换了地方,改了名号,叫做冥市,却是在兴庆坊。”
兴庆坊,贺园也曾在那里。那里曾是整个长安最繁华的所在,高门大族比邻而立,而今世族已没,坊市已衰,兴庆坊也早变作三教九流聚集之地。
本以为是故人已老,却不料是故乡已死。
兴庆坊曾是贺青冥最熟悉的,而今却已变作最陌生。
街上人烟萧条,枯草满目,底下是一座座早已辨不清面目的坟丘,枝头乌鸦哑叫,叫声于阴灰的空中游荡,好像是死亡的信使,地狱的回声。
再过一刻,便到子时了。
乔娘子说,子时一至,便可下冥府了。只是,冥市入口不为外人打开,他们若要进入冥市,需得到冥使许可。
“冥使?”洛十三道,“那是什么?”
“就是一位算命先生,他是个老瞎子,常年居无定所,又神神叨叨的,听说他曾是兴庆坊故人,后来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便成了如今的样子。他与道上的人有些交情,每天晚上子时一至,他会点一盏冥灯,候在兴庆坊路口,等待有缘人来会。你们找见了他,要向他问路,需得投掷蓍草,倘若连九为阴,便是与冥府有缘,他自会带你们进去。”
“连九为阴?”洛十三不敢置信道,“这怎么可能?若是掷不出呢?”
若是掷不出,那也是没法子的事。
世上本就有太多事情叫人无可奈何。
洛十三掷了九次,却没有一次是阴卦。
老瞎子微微笑道:“大吉,大吉啊!”
洛十三心灰意冷,道:“进不去冥市,如何算作大吉?”
老瞎子道:“冥市又不是什么好地方,你进不去,自然是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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