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蘅点点头。贺青冥只一笑,他知道她并不明白,就像很多年前,他也不明白。有时候, 有些事,最好一辈子也不要明白。
二人又随口聊了几句,却见老板在巷角放了两碗剩饭,唤来一条哈巴狗,那狗儿生的十分活泼可爱,又极为粘人,洛蘅忍不住顺手喂给它一根棒骨,又撸了把狗毛。狗儿欢快地舔了舔她的手心,又接着埋头干饭去了。洛蘅笑了笑,转头问老板道:“这么就它一条狗,另一只呢?”
老板道:“店里只养了它一只,是前年路边捡回来的。”
洛蘅奇怪道:“那怎么却放了两碗饭?它吃得多么?”
老板摇头,道:“另一碗是给人吃的。”
洛蘅更惊讶了:“人?”
“是啊,这几天打东面来了个小乞丐,看着怪可怜的,偏偏又倔的很,给他钱也不要,给他饭也不吃,便只好把吃的放在这个角落里,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人管,等过一会,他就会自个来吃了。”
洛蘅心下纳罕,却也没有在意,只从怀中掏出来一锭银钱递给老板。如今世道太乱,太多人流离失所,路见不平,能帮几分算几分。
不多时,贺青冥也已吃好了。二人正要动身,忽见巷口闪过一道灰色的影子,洛蘅定睛一看,只见一人蓬头垢面、衣衫也破破烂烂,只胡乱裹住身子,勉强蔽体,想来这便是老板口中所说的那个乞丐了。
那乞丐一顿狼吞虎咽,嘴巴顾不上了,便用手来刨,他的手却颤颤巍巍,抖如筛糠,碗里的饭菜抖出来了,洒在地上,他赶忙埋头去捡,又时不时左顾右盼,一副惊惶万状的样子。他虽是一个人,却还不如方才那条哈巴狗,哈巴狗尚且可以光明正大,可以跟人肆意嬉闹、撒娇,他却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像头不能过街的老鼠一样,生怕给人瞧见。
洛蘅瞧着瞧着,心中更为不忍,她忍不住又瞧了一眼——这一眼,那乞丐却也转头过来,二人目光在这一瞬间忽地交汇成一条狭路相逢的直线。
二人顿时都愣住了。
虽只有一眼,可这对眼睛,洛蘅绝不会忘记——梁月轩!
夏日的天总是很快翻脸,老天爷一惊一乍,哗啦啦劈下大雨!
她记起来了,梁月轩也似记起来了。他却拔腿就跑,落荒而逃!他飞快地冲进巷子,又冲入瓢泼大雨!
“梁师兄——梁师兄!”
洛蘅追着他,在他身后呼唤着他,可她不知道她的呼唤,此刻却已变作索命的咒语!梁月轩手脚并用、连滚带爬,他好像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他的脑子里只剩下来一个疯狂的声音:他要逃,逃!
他跑得飞快,他的身子已不是他的,只剩下来一个残破的鬼魂,在他身体里鬼哭狼嚎,把昼夜颠倒。他在大雨里胡乱地逃,他不知道哪里是东西,何处是天地,他再不是人了,而是一头乱蹿的牲口,一条丧家之犬!
是,是了,他是牲口,他不是人!他不是什么梁月轩,不是什么人的师兄!他拼命地跑,也拼命地忘,他要把他所有的过往丢开、抛下!只有这样,他才能安心,能安息,能苟延残喘,苟且偷生!
洛蘅却又唤道:“梁师兄!”这一次呼唤,竟已带了哭腔。
他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哭了,反正他们都在雨里雾里,反正他们的重逢也就像这一场夏日的大雨,合该来的快,去的更快!
他却脚下一滑,囫囵滚入一条水沟。
他要爬,爬起来,爬起来继续逃跑——洛蘅却已扑入水里,紧紧抱住了他!
梁月轩不住挣扎,他又变作一条水沟里的泥鳅,滑不溜手,他好像要潜入沟里,要埋头钻进泥里,让她再瞧不出他,再叫不出他。
洛蘅却仍抱着他,死死箍住他,失声哭道:“梁师兄!”
梁月轩终于不再挣扎了。他神色灰败,无数次想要支起来身子,却已再没有力气,他只能畏缩在她怀抱里。他怔怔地流泪了:“我太脏了……”
洛蘅却笑中含泪,道:“你看,我也一样。”
“洛……洛师妹!”梁月轩终于痛哭!
他的哭声那样凄厉,好像要与老天较量,要盖过这一场轰轰烈烈的大雨。
“没事了,没事了……”洛蘅抱着他,不住安抚他,“都没有事了……梁师兄,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是我师兄。”
一人却道:“是叶风眠?”
雨仍在下,却已落不到他们身上了。二人抬头一看,贺青冥撑着伞,站在他们身前。
梁月轩没有回答他。贺青冥又道:“还有你的右手,也是他?”
梁月轩低着头,勉强按住那只不断颤抖的手,不愿意叫它给贺青冥看见。洛蘅又惊又痛,他们都是习武之人,一只无用的右手,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自然不言而喻。梁月轩若废了右手,不亚于失去性命,从此江湖上也不必再有这么一号人了。
贺青冥又看了一眼,道:“经脉尚存,可知不是外伤,而是心病。你没有死,却给他彻底打败了,变作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梁月轩咬着牙,脸上肌肉隐隐抽动,却还是一言不发,好像他早已习惯了。若是从前,他已然怒喝,已然拔剑,他是梁有朋和霍璇儿的儿子,是大重山的少掌门,他的尊严不允许有人这样侮辱他。但他现在已什么都不是了,又何谈尊严?尊严,呵,只怪他从前过惯了少爷日子,他太过天真,竟不知它是何等奢侈的东西。
“贺前辈!”洛蘅不敢置信,贺青冥怎么忽地变了一个人?方才还是春风拂面,此刻却又冷酷如一头魔鬼。
贺青冥却不管不顾,继续道:“你在这里,你的叔叔梁有期在哪里?他是被迫给叶风眠做了人质俘虏,还是已被你抛弃献祭,换作活命的救生符?”
“……住嘴。”梁月轩终于痛苦,从唇齿缝隙里挤出来一道嘶哑的低吼。
贺青冥却道:“梁有期在哪里?你可以做狗,可以猪狗不如,你的叔叔呢?还是他早已死了,变作孤魂野鬼?而你还在这里做什么,还在人间活着做什么!”
“闭嘴!”梁月轩喝道。
“你要我闭嘴?你要我闭嘴,该动手而不是动嘴,不过你已废了,已提不起剑了,你不配当梁有朋的儿子,他虽然糊涂却一辈子不曾窝囊,你也不配做大重山的传人,华山脚下,如斯圣地,已给你玷污了,八大剑派都要为你蒙羞!还有你叔叔,人尽皆知,他从小到大照顾你爱护你,可你不敢报仇,不敢这样不敢那样,噢!但你竟然还有勇气做一个乞丐,去跟人家家养的哈巴狗抢饭!”
“贺青冥!你个王八蛋!”梁月轩猛的怒吼,一把挣开洛蘅,顺势拔出她身上的坠露剑。
贺青冥喝道:“我此刻问你,你把梁有期丢在哪里!你的仇人叶风眠又在哪里!你该在哪里而不是这里?!”
“——隆昌赌坊!”
梁月轩一声大喝,一剑刺向贺青冥!
第199章
霹雳闪下!
天雷滚滚, 滚不尽无边红尘。
雷声很大,雨声也很大,赌坊里的众人却还是欢呼热闹, 人声鼎沸, 把午后的雷雨声声都压倒了, 再响不了什么动静。
天大地大,天上地下,这座赌坊里, 却只有叶风眠一个人最大。
他贪婪地盯着骰子,口中喊道:大!
喽啰、傀儡、爪牙都围着他, 为他附和呐喊道:大!大!大!
骰子抛下来了, 在空中翻滚着肚皮,滚到桌上, 把脸露出来的时候, 一群人都乐开了花, 只对面一个梁有期白了脸,流了汗。
叶风眠笑着躺在太师椅子里, 他的眉峰压的很低, 像喘不过来气的乌云,脸上却笑吟吟道:“师叔,看来你今天很不走运啊,怎么又输了?再输, 你的那些妻妾家眷可都要归我了!”
梁有期冷汗直冒,道:“再,再来……”
他却还是输,输,输!
整整三天了, 他没有一次赢过,从前他在赌桌上叱咤风云,没有人敢赢他,如今却已彻彻底底失败,他被打的落花流水,再无翻身之日!可他不能不赌!他知道叶风眠就是要玩弄他、嘲笑他,他越狼狈不堪,叶风眠就越痛快!所以他必须赌,如若不然,他就不是输,而是要眼睁睁看着他的妻妾和门人死无葬身之地!
他终于又输了,且这一次,他把自己输掉了。
叶风眠大笑,他叫梁有期趴在地上,叫他在地上爬行,叫他学猪学狗,叫他猪狗不如!梁有期低着头,闭着眼,脖子上青筋暴起,他听得见女人、小孩的啜泣哭声,可他只能装作一个聋子、瞎子,他要做牛做马,给叶风眠做一辈子的奴隶!不过,那又有什么呢?他本来就一无是处,本来就什么都不会,什么也不是!如今做了奴隶,至少还可以让他的家人们活下去!
他眼中含泪,嘴角却翘起来一丝古怪的笑意:想不到时至今日,他终于做了一个有用的人。只可惜,他有用的时候,已不再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叶风眠瞧着他的模样,已快活极了。梁有朋活着的时候,处处护着梁有期,纵着梁有期,他虽然是梁有朋的大弟子,在梁有朋的宝贝弟弟面前,却依旧只是个可以随意呼来唤去的下人!梁有朋也不把他当做弟子,只把他当做一件趁手的兵器,一个可以为他干尽脏活累活的工具!
好在梁有朋终于死了,他死了,什么梁月轩、梁有期,通通都不是他的对手,何况他身后还有金乌。他已得了大重山的一半势力,有整个魔教支持,另一半也马上要变作他的了!
叶风眠依旧笑着,挥挥手,把骰子掷下。他慢悠悠道:“师叔,从来生死有命,赌场上既定输赢,也就不要怪侄子我了……乖,把骰子叼回来。”
他竟已真的不再把梁有期当做一个人了。
他的那些手下们,那些依附于他的梁有期的师侄们,也都笑睨着梁有期,他们要看着他,看这个高高在上的,不知人间疾苦的老爷,是如何重重摔下来,摔得不是个东西的。
梁有期双手撑着地面,拳头在袖子底下攥紧了。
叶风眠忽而弯下腰看他,笑道:“师叔,愿赌服输啊,这不是你从前最爱说的吗?还是说,你想要那些女人香消玉殒?也对,反正她们都不是你爱着的那个女人,杀了嘛,你也不会心疼。”
“不,不要……”梁有期颤声道。她们虽不是他的爱人,却是他的家人。何况就算不是他的家人,而只是无辜的陌生人,他也不忍眼睁睁看着她们身死。
“这就对了。”叶风眠又直起身子,懒洋洋道,“师叔,你听话,我自然不会杀她们,也不会杀那些弟子,还有梁月轩,你那心爱的侄子,我那可爱的师弟,只要他安安分分当个废人,我也会留他一命……”
“好,好……你说话算数,我,我愿赌服输,愿赌服输……”梁有期怔怔地,不住重复着“愿赌服输”四个字,好像他从生到死,从今以后,只会说这几个字了。
他怔怔地看着那枚骰子,他手脚并用,一步一步爬过去,他心中却忽地有了一种莫名的窃喜:还好月轩逃走了,还好留下来的是他,不是他的侄子。左右他也荒唐,也荒唐了半辈子,再荒唐完后半辈子,也不算丢脸吧?
梁有期伸长了脖子,他低下头,就快要够到骰子了——
“铮”地一声,一把明晃晃的长剑从天而降,钉住了骰子。
坠露剑!
洛蘅破窗而入,单足于剑柄上一点,整个人竟凌空跃起,而后人与剑一同落到这场赌局里。
四下顿时慌张、惊叫,叶风眠喝道:“一个臭丫头而已,怕什么!”
他却也已有些慌张,洛蘅来者不善,他早听过,洛蘅日前已联合镜湖苏京等人,率玉山门人鏖战了三个月,昼夜不休,击退了魔教在中原的部分攻势。如今的洛蘅早不再是那个小丫头片子了,何况她今日武功精纯,轻功之妙,已不是他能匹敌的!
洛蘅扶起梁有期,目光又陡然射向叶风眠,道:“叶风眠!他是你长辈是你师叔!你如此不仁不义,迫害门人,可算得什么好汉,算得什么大重山弟子?!”
“呵,什么时候,也轮到你来教训我了?”叶风眠收了收心神道,“洛——掌门,你是玉山掌门,我也是大重山掌门,我训诫门人,有什么不对?”他眼中忽地冷光闪动,“不要说训诫,就是杀了他们,又怎么样?”
一声令下,白花花的刀口剑刃瞬间朝着大重山一众门人、内眷脖子砍去!叶风眠已笑了,洛蘅武功进步了又如何,她再厉害,也没法子一口气救下这么多人。
惨叫声起,却不是那些女人、孩子,而是他的那些五大三粗的手下,他的手下们一个个捂着胸膛、肩膀、手臂上血流不止的伤口,面色痛苦地倒在地上,又不住翻滚尖叫。
这一幕已近令人胆寒,但更令人胆寒的是,当叶风眠回头看去,竟看到了一个人——贺青冥!
他其实已不大认得如今的贺青冥了,不过,他到底还认得青冥剑。他脸色终于忍不住变化,又忍不住叫道:“青冥剑主!”
贺青冥竟只用了一剑,便打倒了所有人,又救下了所有人。他却连一刹那的剑光也没能看见,只看见了那尚未被披风掩藏的剑鞘。
叶风眠眼皮跳动,脸上肌肉也不住抽动,看上去已十分古怪。他勉强镇定道:“青冥剑主,这点小事,又何须麻烦您呢?”
贺青冥却道:“不麻烦,我也要去华山,正巧路过。”
叶风眠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他转了转眼珠,竟又笑了:“青冥剑主,洛掌门,今日毕竟只是大重山门内之事。正所谓家事是家事,国事是国事,江湖规矩,我只不过教导一下门人,你们总不至于跟我过不去吧?”
洛蘅哼道:“家事?大重山何时变作你家的事?”
叶风眠得意道:“我已是大重山掌门,如何算不得我家之事?”
“混账!”梁有期颤颤巍巍道,“我哥哥又不是没有子嗣,大重山新一任掌门人,分明该是月轩!”
叶风眠却道:“大重山又不是只有掌门之子可以继承,我是师父钦点的大弟子,我是师兄,梁月轩是师弟,自古兄终弟及,如今我这个做兄长的还没死呢,哪里轮得到梁师弟做这个掌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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