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有期气得几欲吐血,喝道:“大重山从祖师霍秋山到霍东阁,哪一代不是亲嗣继位?!”他又气又急,等到这话说出口,贺青冥、洛蘅已来不及制止。
“哦?”叶风眠目光闪动,轻轻道。
梁有期脸色顿时变了,他心知自己方才已给叶风眠递上了把柄,划开了破绽。可是话已出口,便是覆水难收!
叶风眠果然笑得更轻快了,他已有把握了。他轻飘飘道:“可师父他并不是霍东阁的儿子。”
第200章
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 已把大重山的出路堵死了。这一句话,已抵得过一千把青冥剑,一万把坠露剑。
他打不过贺青冥和洛蘅, 他的武功不如他们, 可若论法统, 他们谁也不如他。
八大剑派的法统。百年来,江湖动乱不休,人才辈出, 可中原武林,自八大剑派祖师们彼此立下誓约以来, 这法统从未变过。
当然了, 每个门派的传承路子不尽相同。就像玉山好内斗,镜湖尽女辈, 华山派掌门之位则从来以能者居之, 这也是为什么尽管在季云亭之前, 华山从未有过女弟子,但她的出现, 却并未在华山门内招来太多非议的缘故。
而大重山, 在梁有朋之前,从来都是霍家人的天下。只不过,这一个惯例,已被梁有朋打破, 当时也有人不服气,可霍东阁却说,梁有朋既是弟子,也是女婿,一个女婿半个儿, 梁有朋也算得他的儿子。这当然只是霍东阁为梁有朋铺路的借口,也是他为了大重山不落入远房旁支之手的苦心筹谋,但他万万想不到,他可以找借口,其他人也可以。
叶风眠便找准了这一个破绽,拿出了这个理由,这个理由,莫说是梁有期之类,就算是八大剑派之首季云亭亲临,也不得反驳。因为就算季云亭是八大剑派之首,她也只是华山掌门,却做不了大重山的主。抵御外敌,她可以一呼百应,可若论别派门内事务,她便不能插手。
叶风眠的算盘已敲的叮当作响,这一场赌局,必定他是赢家。
贺青冥却忽道:“可你也不是梁有朋的儿子。”
叶风眠脸色凝滞了一瞬,他一看到贺青冥,看到贺青冥眼中那种极为压迫的神光,又紧张起来,忙道:“那又如何,梁月轩已是一个废人!一个废人,怎么能做大重山的掌门——”
他陡然住嘴!
贺青冥微微笑了,方才那种压迫的神色倏忽消失了。
与此同时,一人道:“是么?”
梁月轩走了过来,一直走到叶风眠身前十步站定,看着他道:“这么说,师兄也认为,我有资格做大重山的掌门?”
他仍然衣衫褴褛,仍然形容落魄,可这一刻,那个被寄予厚望、意气风发的少掌门似乎又回来了!
叶风眠盯着他,盯着他的手,又盯着他的眼睛,道:“你回来了?你竟然还敢回来?”就是在这条街上,他截住了梁月轩、梁有期一行人,就是在这里,他用梁有期等人的性命威胁梁月轩,要他与自己决斗,以此决定大重山掌门之位。
就是在这里,在这张赌桌旁,他一次又一次打败了梁月轩,逼的他弃剑而走,逼的他变作一个人人唾弃的懦夫,人人嫌弃的乞丐!
而今梁月轩竟然回来了?一个乞丐,一个过街老鼠,竟然还敢回来?!
梁月轩道:“这里有我的叔叔,我的家人,我当然该回来,我本来就应该回来。”
叶风眠嘲讽道:“你回来了,可你还拿得动剑么?”
梁月轩道:“那却要请师兄一试。”
“好,好!”叶风眠怒而笑道,“拿剑来!”
两把剑,一把是梁有朋的独步,一把却是霍璇儿的璇玑。它们的主人本是一对夫妻,而今这对夫妻都死了,只剩下来它们两个,还有两个结为死敌的师兄弟。
梁月轩拿起璇玑,凝望片刻,叹道:“如此……倒也是天意。”
叶风眠却已仗剑来袭!
叶风眠招招猛攻,大开大合,真是把大重山威猛迅捷的打法做到了极致!
梁月轩连日来身心俱疲,连用剑的那只手也才恢复不久,又如何敌得过他?不消十数招,梁月轩便已落了下风,腰上也被独步划出一道口子!
洛蘅一旁观战,虽是旁观,却好似自己也入了战场,一颗心已提到了嗓子眼!
叶风眠步步紧逼,他步法稳健,好像古树生根,一路稳扎稳打,然而上身却如风云叱咤,不给对手留半分余地,一力劈山,就要削下梁月轩半个脑壳!
洛蘅一声惊呼,忍不住上前半步,想要襄助梁月轩,却被贺青冥一把拦下:“这是大重山掌门之争,你作为玉山掌门,不该插手。”
说话间,梁月轩往旁就地一滚,避开了这一剑,独步劈下,几块地砖登时应声而裂!叶风眠一击未成,又箭步上前,抡了一半乾坤,削去了梁月轩一缕头发!
洛蘅心急如焚,道:“可,可梁师兄要是……”
“就是死了,他也要堂堂正正地死。”梁有期深深叹息,他的十指却已掐入血肉,似是极力忍耐,“哥哥死了,他犯了罪,死的时候,也是带着罪名死的,大重山的上一任掌门,竟是一个囚徒,一个罪犯……所以,无论是为了大重山,还是为了他父亲、母亲,这一仗,月轩都必须要堂堂正正地打。”
洛蘅不再问了。
她也已听懂了梁有期的弦外之音,言外之意。梁有朋之死,对大重山来说,不啻于一次天崩地塌的打击,这种打击却不只是因为大重山失去了它的掌门,而且也是因为,大重山失去了可令众人信服的威望。梁月轩作为梁有朋的儿子,若要重新执掌大重山,若要大重山的人,全江湖的人都服他做这个掌门,就必须要堂堂正正!
“懦夫!孬种!”叶风眠骂道,“你哪里是他的儿子!你手里拿的是璇玑剑,你对上的是独步,可你只会躲!师父师娘在天上看了你这个狗熊儿子,也要羞愧难当!”
他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既然他伤不到梁月轩,那么他就要激怒他,乱他的心神!就像那天,他拿梁有期的性命扰乱他的心神一样。
梁月轩却面沉如水,这些天来,他已听过太多的奚落,太多的骂声,他们骂的比叶风眠更狠!而今他已不再惧怕这些咒骂了,叶风眠再怎么骂他,也只不过从他左耳入,右耳出罢了。
他的步法也愈来愈灵敏,他已渐渐找回了一个剑客的感觉,他好像忽地又回到了从前,那时候父亲斥责他,却也看重他,母亲宠着他,也护着他。
他的心境,已愈来愈平静。荣辱不惊,不动如山,却正是大重山祖辈传下来的心法口诀。
叶风眠的心,却已愈来愈浮躁不安!他忍不住想要去看贺青冥,看洛蘅,甚至连梁有期,这个他一向不放在眼里却又不得不遵从的人,也忍不住想要看一看。
心有旁骛,已是兵家大忌。
梁月轩找准时机,蓦地一剑反击!
叶风眠冷笑一声,他好像是在笑:这样的招式,也敢来跟我班门弄斧?
他却喝了一声,又以同样的招式回击!而后一力压下!
这一招,已逼近梁月轩的脖子,已在他脖子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梁月轩却只稍稍抬手,好像拨弄了一下琴弦,独步震颤不已,梁月轩又一剑上挑,直削入叶风眠胸口!
叶风眠不得不收势回防,却不料梁月轩出剑如群山万壑,绵亘一重又一重,他的剑虽不如叶风眠那样刚猛,却更为沉稳有力,气息连亘不断!
梁月轩连招逼退叶风眠,又一肘打向他臂弯,手指摁住他小臂穴道,霎时叫他整条右臂又酸又麻!梁月轩趁此时机,右手以剑背拍向叶风眠侧颈,而后一把夺下他手中的独步剑!
叶风眠连连败退,再无反击之力,面对双剑夹击之势,失声叫道:“师弟!师弟!饶命啊!”
“我父母双剑,不该沾染你这种叛徒败类的血!”梁月轩一声长喝,双手反转,两只剑柄于叶风眠双手双脚经脉上重重一击,算是废了他的周身武功。
“父亲,母亲,我总算做到了……大重山,又回来了。”梁月轩收剑而立,却也已经精疲力尽,仰面倒下,洛蘅、梁有期几步上前,把他抱入怀中。
第201章
一日之间, 大重山改天换地,江湖又生新变。自华阴城而至华山脚下,玉泉院府, 贺青冥一路走来, 已听得不少人议论此事。他却一向只爱听, 不爱说,旁人一眼瞥过,也不认得他, 只当他是哪位游方先生、教书匠人,于是只一眼匆匆掠过, 便又各自热火朝天地谈天说地去了。
连日来, 华山已愈来愈热闹了,然而贺青冥于一众热闹里, 却愈来愈冷清。
离了子午盟, 他又告别了洛十三、贺星阑, 如今洛蘅也告别他了,梁月轩需要休养, 大重山也需要整顿门庭, 梁有期一人之力,已担不过来,她便留下来帮助他们。贺青冥没有多说什么,他看得出来, 两个年轻人之间暗流涌动的心意,只是隔着两派恩怨,一时难以说开,他只是笑说:“十三本要我一路照顾你,如今看来已不必了。”如今她已有要照顾的人, 也有人会照顾她了。
洛蘅脸上微微一红,道:“贺前辈……也要照顾好自己。”
他应了,只是,他本以为自己习惯了一个人,如今这路上又只剩他,本应自在,却不想竟觉冷清了。
而且他终于想起来一个人,柳无咎。
柳无咎也告别了他,或者说,是他让柳无咎告别他的。
他其实也不是没有想过,好几天夜里,他会惊醒,会唤“无咎”,若是从前,柳无咎就睡在他身旁,他不会惊醒,就算醒了,柳无咎也总会揽着他、安抚他,于是他又不久睡着。
他做什么事的时候,也喜欢唤“无咎”,柳无咎像是他的影子,他走到哪里,柳无咎也在哪里,可今日天气那么好,太阳那么高,他低下头,却只看到了自己一个人的影子。
他低下头,又看见玉泉水里,他自己的样子。
时辰还早,行人寥寥。当然时辰早了,他后半夜又没有睡着,没有事做,只好起来走走,走着走着,连玉泉院也走完了,走到这一处泉水旁边。
他的样子又更憔悴,鬓发也仍是白的。他不算老,可他离迅速老去的那一天也不远了,他知道的,五蕴炽会留下人年轻的样貌,又叫他们在发作的时候彻底苍老,而后死去。
只不过,从前他是不在意老的,十二年里,关乎五蕴炽所有的后果之中,他在意过生死,在意过疯魔,在意过贪嗔痴毒、爱怨憎苦,却独独不在意“老”这一条。
老了,又有什么呢?反正人都是会老的,老的快和老的慢,没什么分别,老的好看、难看,也没什么分别。他甚至曾经希望自己再老一点,这样旁人就不会奇怪,他到底是不是贺星阑的父亲,贺星阑也就不会产生疑问了。
可他现在看着自己,却希望自己老的慢一点,好看一点。
人果然是善变的,他自己也不例外。
他还记得柳无咎说“你那么年轻,那么俊秀”。那么,也许柳无咎爱他的原因里,有一条,是为着容貌。
他的容貌自然不差,不然少年时也不会招致不少人的打扰,不过,他从没有关心过,他不仅不关心自己的容貌,他人的容貌,也并不关心。直到他和柳无咎在一起之后。
柳无咎。
贺青冥终于还是从心底里找出来这个名字,把它堂堂正正摆出来。不过,他也没有找太久,柳无咎在他心里,实在是太显眼了。
他已很明白,他不是不想他,只是不愿想他,不敢想他。
他只要一想起来,这个名字又要在他脑子里转个没完没了。
他其实从没有一天不曾想过柳无咎。
泉水叮咚,树丛摇动。贺青冥忽道:“明大姑娘,你一路尾随,肯现身了么?”
明黛笑着从山石身后走来,拍了拍沾了灰尘的裙摆,道:“贺兄好耳力。”
贺青冥道:“你姑姑不是带你回相思门了吗?你怎么又回来了?”
明黛叹气道:“可别提了,我可是好不容易才从我姑姑魔爪里逃出来的。唉,这下以后回家,她一定要生我气。不过,华山盟会,这么热闹的事,我怎么能不来瞧瞧呢?”她俏皮地眨眨眼,又笑了笑。
贺青冥终于也笑了笑,这已是他这些天来难得的笑容。
相逢不如巧遇,择日不如撞日。按明黛的话说,她登过山,虽不是华山,可是人也很多,人太多了,就不好上山走路,也看不到两边风景,她好不容易跑出来,可不想挤在人堆里看人头,她想好好看看华山。
“所以?”
“所以——”明黛拉长了调子,摇头晃脑道,“咱们一块上北峰吧,还有柳兄,也让他出来走走。”
贺青冥顿了顿,道:“他不在。”
“柳兄不在?”这下明黛真是惊讶了,她左顾右盼道,“他没在这里……没在你身边?”
贺青冥点点头。
明黛道:“他有什么要紧事么?”
“……没有。”
明黛不解道:“那他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贺青冥道:“事实上,我们已经在一起过了。”
“你们俩什么时候没在一起过——”明黛顺口接了句,忽地意识到哪里不对劲,睁大了眼睛,又惊又喜道,“是那个在一起?”她忽觉自己表现出来的样子,是“喜”大于“惊”了,未免惹贺青冥怀疑,便又故作吃惊道,“你们不是师徒吗,怎么就在一起了?”
她却不知道自己这句画蛇添足的话过于平淡了。
贺青冥看着她,道:“你早知道了,不用装了,无咎告诉过我。”
明黛心道“果然自古见色忘义是天性”。她道:“既然如此,他跑哪里去了?对啦,你们是怎么在一起的?真是恭喜恭喜!太恭喜啦!”起先还尚存疑问,后来疑惑淡了,只余下满脸祝福的笑意。两个朋友终成眷属,这时候,她还管什么疑问?当然是先恭喜了。
贺青冥望见她,却不知是笑还是不笑。他道:“不过……我们已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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