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他们之中,却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吭声,就连平常最爱闹腾的温阳,在面对金乌的问话时也始终沉默着,好像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死亡才是他这一次旅途的终点。
金乌道:“义父,您老人家真的不再考虑考虑吗?”
温阳啐了一口,道:“还考虑什么?若我没有考虑过,我一开始就不会来到这里。”
金乌定定看着他,好像看到了当年他仆倒在风雪中,若不是温阳把他从风雪中抱起来,他已变作一个小雪人。他的嘴唇竟似乎颤抖,却又紧紧抿着,而后淡淡道:“义父,你我毕竟有父子之情。”
温阳忽而笑了,他的笑声也似在昔日风雪之中冻的颤抖,他的眉眼却抬起来,变作刺向金乌的利剑,道:“从你背叛的那一刻起,便不再有了。”
金乌猛的转过身,冷冷道:“不夜侯,我一而再再而三给你机会,是你自己不要!你跟八大剑派为伍,这还不算,还要来跟他们攻打圣教!”
温阳却道:“我本来就是八大剑派门下,金教主的机会,不要也罢。”
“好!”金乌大笑,又喝道,“那她呢!”他指着秋玲珑道,“不夜侯,你不是一向最是怜香惜玉么?她是你这辈子最爱的女人,不是么?”
秋玲珑抬头看了温阳一眼,对金乌道:“金教主,此言差矣。”
“哦?”金乌目光闪动。
秋玲珑忽地笑道:“我与他活了三十多年,但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不过区区几个月,露水夫妻、各取所需,如今朝露已晞、芳时已歇,哪里算得上‘爱’或‘不爱’?”
温阳脸色似乎变了,又似乎从没有变过,他只是没有去看秋玲珑,却不知是不愿还是不敢。
金乌盯着他们,盯了好一会,终于道:“我实在不懂你们。”
他的爱是炙热的光芒,宁肯刺伤自己也刺伤对方,也不肯回一回头、转一转向,他们的爱却似身处荆棘迷雾,满是四顾彷徨。
他又背过身,一步一步走远,他的步伐却已很是僵硬,只道:“动手吧。”
他们被困在枯死的干柴堆里,烈火又要簇拥过来围剿他们。
秋玲珑的一双美目映着重重火光,轻轻笑道:“想不到最后竟是你我做了亡命鸳鸯。”她的笑容原是世上最美最动人心弦的,可惜她的脸已被金乌下令用面纱遮住,她的心也早深陷在泥沼雾丛,早已辨不清方向。
温阳看着她道:“你我本来同宗,自然也当同生共死。”
秋玲珑又笑,她笑出声,却哭的无声无息。
温阳转过头,他的眼泪也已簌簌而下,只马上被火光蒸发成湮灭的雾气。
火,无边无际的火,将要烧得一切生灵涂炭!
明黛身心都似已被火灼烧煎熬,她已忍不住按住腰间长鞭短剑,却听得乌泱泱的教徒呐喊声中,突地传来一声震天撼地的大喝:“住手!”
金乌目光微微闪动,却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不是她。
不是她,却是他们。
贺青冥同柳无咎,他们从人群中迈步而出,他们身上还穿着魔教护卫的胄衣。谁也想不到,他们竟从圣陵里逃了出来,又混入了一干教徒之中。
明黛见到他们的一瞬间,几乎已经热泪盈眶!
教徒见到他们,却已纷纷退避,又纷纷亮出刀刃!
二人却先于他们兵刃出鞘之前,便已拔出佩剑,他们之间已无需说话,甚至也无需对视,便已知道对方心中所思所想,所喜所忧。柳无咎一剑荡开众人,将围着他们的一圈人马逼的连连后退,这一剑却用了十成十的内力,待他们反应过来,却发现自己已失了先机,而方才那一剑竟已迫使他们将本要亮出来的兵刃又败撤回了剑鞘。
贺青冥飞身一跃,于众人顶上凌空踏步,几乎是踩着他们的枪尖和火焰在山壁上如履平地,而后又孤身抢入圣坛!
贺青冥一人当先,冲锋在前,柳无咎则为其断后,阻击围攻而来的各路人马,二人彼此配合,几乎如鱼得水,如影随形,他们好像已彻彻底底变作一个人,又变成一支军队!
二人跃于圣坛之上,贺青冥使了一记“千斤坠”,借着下坠的势头,将来不及反应的外围教徒一扫而空,又与柳无咎左右开弓,双剑霹雳,噼里啪啦如电闪雷鸣,一轰而过,斩断八大剑派各长老弟子身上的枷锁,让他们终于得以自由!
这一连串动作,几乎是在眨眼之间,他们已快得不像是人,倒像是一对神仙。金乌喝道:“拿下他们!”
于是魔教精锐纷纷出动,八骑九羿各部首领,乃至于一直陪伴在金乌身侧的风云二使都已闪身动手,明黛不得不也随他们一同加入对贺青冥二人的围攻。电光火石之间,她与二人擦肩而过,彼此只一侧目,便已明了当下各自处境,贺青冥、柳无咎面上稍有诧异,却并不迟疑,柳无咎改剑锋为剑背,一拍明黛后背,明黛霎时囫囵滚到一边,这一剑并不致命,也并不会让她受什么内伤,却已给了她在双方对峙下片刻的喘息之机。
贺青冥抢身而入,倚仗着自己一身轻功于千军之中穿梭来去,他已劈开枷锁,便要劈倒刑桩,却见风云二使已迂回身后,便要袭至后心!
温阳喊道:“不要救我!救玲珑!”
贺青冥看他一眼,似乎是在判断战场形势。秋玲珑猛的看他,目中却已不知是悲是喜,是恨是忧。
温阳竟已潸然泪下,定定看着贺青冥道:“我这一生已欠她太多。”
“无咎!”贺青冥终于不再看他,剑锋所指,已变至秋玲珑身上枷锁。
柳无咎闻声而至,但他身后还有一堆人牵绊,他的剑气赶到的时候,只来得及迫使风云二使掌风回撤,只见冯虚子回身防守,雷娇娇转身却如流风回雪,回头之时已然变招,掌风直冲温阳!
她要温阳死!
温阳这辈子惹了太多女人,可他不该惹她的。
所幸柳无咎又一剑而至,雷娇娇这一记掌力打偏,没有打到温阳身上。不幸的是这一掌却打断了刑桩,又激起来一阵平地风云,叫死灰复燃,叫烈火熊熊!
温阳已来不及挣脱,眼看便要葬身火海!
他仰面栽下,却见到秋玲珑、贺青冥,也见到金乌。
贺青冥微微色变,金乌也已瞪大了眼,秋玲珑却只看着他,神情之中恍惚迷惑,恍惚悲哀。她始终不知他为何这样做,就像当年他为何走进她的生命,却又游走不定。而今她也不知他为何要舍下自己来救她。
她不明白。
他为何可以为她死,却不能爱她一生一世。
她亦不明白自己。
她为何可以爱他一生一世,却不能为他死。
温阳却笑了。
他忽地想起来少年时吊儿郎当,随口说出的那句谶语:“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他毕竟已风流了一生一世,到死也仍然风流。
只不过,有人却不让他死。
“义父!”金乌陡然大喝,射箭连珠,却不是要他去死,而是射落点点火星,射穿熊熊火海。
火星零落如雨,他们父子都看见彼此。
如此父子。
与此同时,贺青冥弹指一挥,温阳只觉自己身上一痛,坠地之时,却已不在火中,而仍在世上。
贺青冥右手挥剑,左手弹指,身体却已被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道拉扯到了极限,他的经脉也已似到了极限,一瞬间气海如沸,脚下不稳,便要坠下圣坛!
柳无咎心胆欲裂,拼命扑了过去,却没有扑到贺青冥,而他的敌人又蜂拥而至。
“贺兄!”明黛一声大喝,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
贺青冥愕然看她,她笑着道:“我绝不会让,让我的朋友在我面前死去……”她的面上却已很是痛苦。贺青冥下坠的力道太大,她身轻力单,已不大能拉的住贺青冥了。
她竟已随着贺青冥一同下坠!
一人忽地拉住了她。唐轻舟一手攀住圣坛边缘,一手拉着她,神情已很是吃力,却微微笑道:“黛黛,我抓住你啦。”
明黛登时泣下。
唐轻舟大病初愈,却已不能承担两个人的重量,他攀住圣坛的那只手也已磨出了血。
他似乎已再撑不住了,明黛二人都看着他,他们的意思他也很明白,可他不能放手,死也不会放手的。
他瞧着明黛,也已落泪,他的泪却已落到明黛的脸庞,落到她的泪痕里。
他的身子却忽地一轻,只见柳无咎已穿过人群,一把拉住他们,又与唐轻舟一道把贺青冥和明黛拉了回来。
四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大难临头,他们却再一次死里逃生,都不禁相视一笑。
明黛道:“柳兄,你力气好大,一个拉我们仨啊!”她心中已很是感佩,可惜表情太过夸张,看上去不是夸他,而是在说他“四肢发达”。
柳无咎不言,明黛又道:“方才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一下子就赶过来了?”
柳无咎侧身,三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见到一众已然狼狈不堪,身上又都已负伤的八大剑派长老、弟子。
方才层层围攻之下,柳无咎已很难孤身闯过,但他们帮了他,哪怕他们也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他们之中许多人并不是很乐意帮他,他毕竟是同贺青冥一伙的,他们毕竟是一大一小两个魔头,两个邪魔外道,所以当贺青冥他们看过来的时候,许多人都已别开了脸。但也有一些人已对他们露出来笑脸,哪怕是皱巴巴苦哈哈脏兮兮的笑脸。
正如明黛所说,笑是世上最强大的武器。
金乌整顿形容,收拢部众,清咳一下,当做自己方才压根没射过箭护过敌人。他看着明黛,道:“月使,你这是存心要叛教了?”
明黛却道:“教主,我只是不愿背叛自己。”
“好,好……我就知道……”金乌一边笑一边摇头,又忽地看向贺青冥,目中好似射出神光。他道,“青冥剑主,你以为,你们这一帮老弱病残真能抵抗我圣教上下吗?”
第236章
这一问却已似射穿众人瞳孔, 扎进他们脑髓。
金乌说的并没有错,凭他们这些人,并不能敌得过魔教的千军万马, 何况他们都已疲惫, 不是身上带病, 就是遍体鳞伤。
贺青冥却只冷冷看着金乌,脸上神色竟十分平静。
金乌目光一动,他平静的好像他什么都知道。
忽听得一道长啸——
“季某来迟, 望诸君恕罪!”
金乌脸色一变,季云亭!
季云亭竟终于来了, 可他并没有看见她, 只听见长啸回荡在白鹿山群,恍惚神天降下神谕。却又听得一声马鸣, 一道紫色闪电突地猛冲, 将魔教外围教众霎时冲了个七零八落!
漠上八骑首领见状, 不禁惊道:“紫飒!”
那匹神驹竟是被季云亭抢去之后失踪多日的紫飒!
紫飒来了,那季云亭呢?她在哪里?
一道白影忽地翩然而至, 季云亭飞空踏步, 如在云空游曳,如在万仞高飞,她一连跨过重重敌军,骑坐在紫飒背上, 而后一挥长剑,振臂高呼:“诸位同道,随我一同破阵!”
霎时间好像地动山摇!
地平线上,竟隐隐约约飞驰而来一队人马,他们都追随着她, 与她一同闯入阵中。金乌脸色微微一变,这队人马却与昔日燕尾关时八大剑派那群人截然不同,他们显然早经过训练,他们是一只势如破竹的铁骑,所到之处如风卷残云,普通教徒根本不可能抵挡!
他们已跨过长枪短剑,躲过暗器箭雨,他们每一个人脸上都似精铁铸就,每一寸目光都似剑光闪动!他们却不是什么长老,也不是季云亭、温阳、秋玲珑这等在江湖上驰名已久的前辈高手,他们正是八大剑派年轻一代的弟子,正是金乌不屑于关注也无从防备的一群人。
他们之中为首的几路先锋,却是金乌早就认识的:水佩青、李阿萝、洛蘅、梁月轩、法真、秋冷蝉……这些人中,除了水佩青,其他人对魔教来说都不值一提,洛蘅等人尚且年轻,武功并非一等,资质又非一流,更不用说李阿萝,她从前如此柔弱,如此耽于情爱,如今竟也身披锐甲,几度冲锋。她竟已重新拿起来她的武器,她的佩剑“有所思”。十多年了,她将它搁置一旁,将它放在榻底下积灰,而今宝剑却再现锋芒。她的目光也已不再柔弱无助,而是坚毅不屈。她用了十二年,终于明白了师父送她“有所思”的用意是什么。
从今以后,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她终于不再沉溺于早已死去的那段相思。
苏京受伤的那一日,她几乎已陷入绝望,可第二日她仍活着,活着仍有希望。苏京受伤了,镜湖都指望着她,她不能叫他们失望,这么多年,苏京肩上的担子太沉了,是她错了,她们是世上最亲的亲人,她该为她分担的。
在这支铁骑身后,各路人马都已赶到,他们却不是八大剑派的人,而是子午盟,是唐门是漕帮:贺星阑、游归去、唐岚、杜西风……中原武林的人,竟在这等生死存亡关头,终于团结一心、齐聚一堂。
他们终于撕开阵线,来到圣坛之下,金乌眼前。
金乌忽笑了,道:“这一切,是不是季掌门你早就计划好了的?”
季云亭道:“季某早说过,了因结果,再造浮屠。”
“哦?”金乌道,“愿闻其详。”
季云亭道:“华山比武过后,我与青冥剑主商议过,决定由我和不夜侯、玲珑夫人率领三路人马前进西域,青冥剑主等人潜行,不过,无论是我们还是青冥剑主他们,都不是奇兵,而是疑兵。我知道中原有金教主的眼线,也知道天枢阁南宫羽等人早有二心,一旦我们这些人出动,便会吸引他们的目光,他们便会把消息传递给贵教,届时,季某三人的这路人马,自然会引来贵教最大兵力围剿,而青冥剑主他们却可以有一线生机。至于中原那边,一旦风吹草动,拂衣、霁风他们便可伺机揪出奸细,再举反攻。”
金乌道:“那水掌门他们呢?”
季云亭道:“他们却别有任务,便是要趁贵教不注意的时候,在西域各派游说,或以重金诱惑之,或以武力威服之,为的便是斩断贵教手脚,不叫西域其他门派部族有机会做贵教的耳目或是爪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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