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关系……还是师徒吗?
他生平头一次开始怀疑起来。
贺青冥没教过别的徒弟,也没几个像模像样的师父,不过不要说师徒,就算是贺星阑,他也没有这样过。
他的人际关系一向乏善可陈,亲近的人,更是一共也没有几个,他根本没有去想,也没想明白这其中的区别是什么。他生来淡漠,长年的寂寥又加深了这种淡漠,更不用说他为了克制五蕴炽而压制情欲了。不过他的脑子一向够用,所以对待其他人,他总是照本宣科,彬彬有礼,却又十分疏离;但对亲近的人,只用脑子就显得不那么好使了,所以他对他们,可以说压根没有界线,他只有一点模糊不清的本能,只知道应该对他们好一点,有时候他对他们好,几乎已成一种纵容。
贺青冥打定主意,或许他应该找时间问一问洛十三,师徒应该像什么样子。
第98章
连日雨已停, 天仍阴着,江边水榭架起来两支细细长长的鱼竿,渔夫却不是别人, 正是杜少明与贺青冥。
七年前, 杜少明已放手漕帮大小事务, 一应交由杜少松处理,他自己落得清闲,每日种种花、养养鱼, 可谓是不亦乐乎。这两年他的身子骨虽不大好了,心境却愈发悠然自得, 身处江湖漩涡之中, 却似青山一般岿然不动,往日爱恨恩怨已化作浮尘云烟, 倒别有一番逍遥意境。
这天晨起不久, 他来到水榭钓鱼, 正巧碰上贺青冥,便邀他一同前往。贺青冥心知他这是有话要跟自己说, 也便欣然应允。
“青冥剑主, 听外边的人说,天枢阁这两日又对外放出来几条消息?”
“哦?前辈也有所耳闻?”
“哈哈,我腿脚虽不大行,眼睛和耳朵却还很好使, 这第一则呢,便是昨日华山派顾掌门抵达扬州之后,第一时间登门拜访了天枢阁,并由天枢阁放出消息,言谢拂衣曾现身西郊, 偷袭顾掌门不成,被顾掌门打伤逃走,华山派特请武林同道一并缉拿谢拂衣,若有其下落,华山派必定重谢。”
“哦?谢拂衣竟重新出现了,而且还偷袭顾掌门?”
“是啊,此消息一出,不少人群情激愤,誓要捉拿谢拂衣,将他碎尸万段,为季掌门报仇。“季掌门在武林中一向仁义好施,颇有威望,也难怪他们会这般反应。”
“不错,不错,若是此番能抓到谢拂衣,告慰季掌门在天之灵,那便再好不过了。”
贺青冥点了点头,又道:“那第二则消息呢?”
“第二则,也是最要紧的一则,便是那万众瞩目的浮屠珠。浮屠珠原为魔教至宝,据闻当年魔教始祖游历塞外,曾救下一头被猎人射伤的白鹿,白鹿咳血凝碧,吐珠赠予魔教始祖,言此珠置于丹田,引天地浩然之气,运功大小周天,即可治百病、医百毒,若修炼三年,可使断肢再续、一息犹生,若修炼三十年,可保长生无疾,渡一切灾厄。”
贺青冥道:“世上岂有不死之人,不灭之魂?”
“是啊,当时魔教始祖也是这样想的,便没有留意,只是此乃白鹿赠礼,他不便推辞白鹿好意,何况白鹿为天地神兽,他只道万物有灵,心怀敬仰,便一直将那血珠带在身上。直到后来,他在一次战乱中身受重伤,想起来身上那颗珠子,便死马当活马医,试着运转内息,过了一夜之后,当他再次醒来,发现自己已被扔在一处坟场,但身上的伤却已痊愈,这时候他才明白白鹿的话是真的。”
“后来他几经辗转,创建魔教,兴魔宫血玉于天山之下,方圆八百里,域内外所到之处无不臣服。为了纪念白鹿,他将自己修炼时所在的山崖命名为白鹿崖,又为白鹿血珠起名,名曰‘浮屠珠’,从此浮屠珠为魔教镇教之宝,世代由教主一人掌管,旁人莫敢近之。”
“传说魔教始祖便是因着浮屠珠,从而长命百岁,羽化登仙。然而在他之后,魔教后人几度为争抢浮屠珠而大打出手,魔教随之四分五裂,再后来,却是魔教始祖之徒孙杨遇仙重新一统魔教,夺回了浮屠珠。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杨遇仙却并没有用浮屠珠为自己修炼,而是把它当做定情信物,赠给了自己的新婚妻子。三十年后,杨夫人仙逝,杨遇仙忽然狂症大作,从早到晚疯言疯语,说什么‘假的!都是假的!’,又数日不眠不休,不吃不喝,最后一头撞死于夫人墓前。”
“假的?”贺青冥道,“他是说……浮屠珠?”
“不错,杨夫人自幼体弱多病,年寿不永,曾有术士断言,杨夫人活不过三十岁,杨遇仙偏不信邪,但寻遍名医也没有办法,便想到了浮屠珠,所以他才把浮屠珠赠给夫人,希望她能长生,但大失其所望的是,杨夫人只不过活了五十多岁。”
贺青冥想了想,道:“也许他没有错,浮屠珠也没有错,杨夫人虽未能长生,却也续了二十余年的寿命。”
“不错,浮屠珠早已在争斗之中损毁,杨遇仙虽请高手匠人修补,但浮屠珠灵效大减,已不复如初,不能再保人长生无疾。不过,虽不能使人长生,但此等灵珠妙药,也足令人垂涎。”
杜少明道:“如今扬州已是鱼龙混杂,风雨欲来,不少人都想要寻得浮屠珠……不瞒青冥剑主,少松也有意加入争抢浮屠珠的队伍,只是,他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我。”
他叹道:“当年少安为了隐瞒少松发妻惨死一事偷袭于我,使我双腿残疾,不良于行,少松一直心存愧疚,觉得若不是为了他的婚事,我也不会受伤残疾……”
贺青冥道:“所以你可以释然,他却不能。”
“不错,不错……听天枢阁说,日前除开八大剑派,魔教的人也已来了,甚至金乌也可能混迹城中,哪一路哪一派都不是省油的灯……可以想见,要得到浮屠珠,那是何等的腥风血雨?我老了,经不起折腾了,我已没了一个兄弟,我不愿让最后一个兄弟为我送死。”
贺青冥顿了顿,道:“你对我说这些,是希望我帮他?”
他道:“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是为浮屠珠而来?”
“我自然想过,但无论你是为了什么,对我来说都不重要,青冥剑主,我拦不住他,所以我只希望,若有万一,还请你护他一次。无论你要什么,我都会助你。”
贺青冥却道:“你就算不助我,我也会帮你的。”
杜少明微微诧异,贺青冥又道:“你帮我把无咎带回来了。”
杜少明道:“柳小公子是自己游出来的,若论带回来,也非我之功,而是明姑娘她……”
“但若不是漕帮的人,也很难得知无咎的消息。”
杜少明顿了顿,道:“青冥剑主,你……”
“我平生不欠他人之恩,但也绝不会忘记。”
杜少明微微叹息,心道:“果然是青冥剑主……”
贺青冥道:“不过,我今日的确要问你一个人。”
“什么人?”
“南宫玉衡。”
“南宫玉衡?”杜少明一惊,“你问他作甚,你……”
他忽而想起来不久前从天枢阁流出来的江湖传闻,贺青冥是子午盟盟主,子午盟分发子午判官书,收到判书的人非死即伤,其故友亲眷却不敢有所动作,是因为十二年前,那些人参与了普渡和尚的旧事,贺青冥是带着盟约寻仇而来。
难道南宫玉衡也是当年参与者之一?可是南宫玉衡武功深不可测,天枢阁又眼线众多,贺青冥想要击垮南宫玉衡谈何容易?
贺青冥道:“还请前辈答我这一问。”
他语气温和,却透着一股不容拒绝,亦永不回头的决心。杜少明无故想起来柳无咎刚被接到漕帮的时候,似乎那一对星眸里的目光,也是如此的坚韧不屈。这师徒二人,骨子里都藏着让人难以忘怀的刚烈,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杜少明便道:“我虽与他一样,都是久居扬州,不过南宫玉衡一向深居简出,六年前,他夫人去世,就更是很难见上一面了。”
贺青冥道:“他夫人?”
“不错,他夫人是老阁主长女,名叫南宫芍,只是南宫大小姐终其一生,并未涉足江湖,所以除开我们几个扬州老人,没有多少人知情。老阁主还有一女,却是大家都知道了,便是海棠夫人,她的本名叫做南宫棠。”
贺青冥心中微微颤抖,他道:“所以南宫玉衡与老阁主并无血缘关系?他本来不姓南宫?”
“好像是的,十二年前,南宫玉衡逃难到扬州,被南宫芍所救,二人朝夕相处,情愫渐生,后来结为夫妻,南宫夫人身体不太好,南宫玉衡便一直留在扬州照顾她。”
贺青冥蹙眉道:“可是少阁主南宫羽已十六岁了。”
“这却是一桩秘闻了,我也是听天枢阁的几位故人说起的,他们说,南宫羽是南宫大小姐与前任情人所生,她那情人原是个纨绔公子哥,把人家肚子搞大了却又不负责,南宫大小姐未婚先孕,老阁主为此十分愤怒,又以此为耻,勒令门人不得对外泄露此事。后来南宫大小姐诞下一子,老阁主也一直视而不见,恨不得从未生过这个女儿。不过南宫玉衡与大小姐情深意笃,一直把少阁主视为己出,对南宫大小姐来说,也是一桩慰藉了。”
“所以南宫羽也不是南宫玉衡的亲生儿子……”贺青冥沉声道,“那前辈可知,南宫玉衡本来姓甚名谁?”
“好像……好像是姓赵。”
赵!
贺青冥忽然想起来当日梁有朋所说,厄命原为青城外门弟子,本名也姓赵。
这么说,他没有猜错,南宫玉衡就是厄命道人?
这样一来,很多事情都明白了。果然,天枢阁不是不知道普渡和尚的事,相反,却是太知道、太熟悉了!
贺青冥怒气隐作,杜少明看着他,道:“青冥剑主,我不知道你和他有什么恩怨,不过,这里是在扬州境内,是天枢阁的地盘,何况眼下局势纷纭复杂,南宫玉衡一事需从长计议。”
“我明白。”
为了这一个机会,他已筹备七年了,他有耐心,也有决心等下去。
第99章
说话间, 已不觉过了一个时辰,期间不时有三三两两的漕帮弟子经过,又忍不住驻足观看这一场别开生面的“大战”。
杜少明神色悠然, 整个人如鱼得水一般自在娴熟。贺青冥面上虽仍是淡淡的, 但举手投足间, 已似有一丝无奈,到了后边,更是每一次收竿, 便几乎忍不住要叹一口气。
不一会儿,杜少明身畔鱼篓已装满了鲜鱼, 种类、大小不一, 约莫有二十来条,而贺青冥这边却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同人不同命, 同一片鱼塘, 这头是满载丰收, 那头却愁云惨淡,两相对比, 路过的看官们忍不住发出零零星星的笑声, 又猛然捂住嘴,生怕得罪了江湖上大名鼎鼎,让人闻风丧胆的青冥剑主。
“青冥剑主,承让了。”杜少明呵呵笑了两声, 又转过头,“小明姑娘,你们也来啦?”
只见明黛笑意盈盈,在她身侧,便是柳无咎和杜西风, 杜西风似乎暗暗瞪了柳无咎一眼,柳无咎却视而不见,脸上仍看不出什么表情。
明黛笑道:“是啊,我们来了有一会儿了,杜伯伯,想不到您这么厉害,贺兄,这次你可输了!”
贺青冥放下鱼竿,叹道:“贺某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哈哈,今日能胜青冥剑主一局,余愿足矣!”杜少明抱着满满当当的鱼篓,又笑道,“小明姑娘,你不是这两天正好想吃烤鱼吗,我便吩咐后厨,让他们午间做一顿全鱼宴!”
“哈哈哈,多谢杜伯伯!那明黛就沾沾杜伯伯的光啦!”
贺青冥摇摇头,又是无奈,又是叹气,道:“无咎,对不住了,没让你吃上鱼。”
柳无咎却道:“我来试试。”
贺青冥便把鱼竿给他,只见柳无咎穿饵、抛竿一气呵成,过了一会,鱼线微微颤动,他看准时机,一扬鱼竿,竟钓上来一条三斤多重的鲢鱼。
明黛不由赞道:“柳兄,想不到你还会这一手!”
杜西风哼了一声:“不就是钓鱼吗?我伯伯也会!”
他兀自拈酸吃醋,殊不知从始到终人家柳无咎就没打算和他对垒,也没空搭理他,只一门心思都在贺青冥身上。
那鲢鱼在地上活蹦乱跳,滑不溜手,贺青冥一时没抓住,再要去抓时,却已碰到了柳无咎的手。两人双手覆在一处,堪堪对视,竟都不觉心跳得快了起来。
贺青冥笑了笑,道:“这下我也可以沾沾无咎的光了。”
柳无咎道:“你也可以再试一次,来……”
贺青冥又折腾了一次,可算给他折腾上来一条一斤多些的小鱼,还是他生拉硬拽强行拖来的,上岸没多久便已气息奄奄,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可惜你还太小了,还是放你走吧。”
一尾游鱼入江海,贺青冥望着无垠江面,似乎微微叹息,又不由笑了。
柳无咎心下一动,他和贺青冥相处这么多年,还从未见他这样笑过。
这一笑,好像贺青冥已不是贺青冥。
好像他忽然穿过岁月,瞧见了贺青冥年少的样子,他本来的样子。
柳无咎寻思片刻,道:“等咱们回了西北,我可以凿一个鱼塘出来。”
贺青冥失笑道:“你回去又要种竹子,又要建鱼塘,哪里忙得过来?”
柳无咎却道:“我还可以在郊外造一间屋子,房前屋后种菜、养鸭……可惜你不喜欢花,不然也可以养些花草。”
贺青冥道:“我不喜欢,你喜欢就是了,再把书房你那几大箱子诗书搬去,还有我那把焦尾琴……左右星阑不爱弹琴,放在他那也是虚度时光。”
“是了,上次咱们那阙残曲还没填完,我都差点忘了……”
两人一边围着一根竿子钓鱼,一边竟旁若无人地聊了起来。杜西风望着他们,心中古怪更甚,禁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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