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青冥沉声道:“前些日子街上到处都是死人,你这酒馆哪里来的生意?”
“青,青冥剑主有所不知,老百姓他们,是买不起酒了,可这阵子来来往往,都是江湖人士,我,我一时财迷心窍,便揽下了这档子活。”
“……你倒是干一行爱一行。”
黄老讪讪笑了笑,道:“青冥剑主见笑了,这年头,谁也不容易不是?”
“那伙计呢?”
黄老心下一奇,江湖传闻,青冥剑主杀人如麻,冷血无情,怎么却关心起来一介小卒的死活了?他不再多想,道:“他是隔壁街坊家的侄子,大家都叫他阿郎,不,不过,昨日他就没了。”
贺青冥的声音几乎已化作一道叹息:“怎么没的?”
“就是,昨天晚上,有漠北的人找,找您,不过您那时候没在,阿郎那小子见他们凶神恶煞,来者不善,就想着跟您报信,却在半途被漠北的人发现了行踪,他不愿意给他们带路,就给他们杀,杀了,当时阿骨思也跟在他们后边,便杀了那几个漠北的人,之后又给了我一笔封口费,让我帮他假装成阿郎的样子。”
“我不杀伯仁……”贺青冥叹道,“他的尸身呢?”
“这,您,您也知道,漠北那些人,手段都歹毒得很,阿郎只怕,只怕已化作一滩血水了。”
贺青冥沉默了一会,从怀里掏出来一袋金叶子,道:“这点钱财,你便替我送一送他的家人罢,若你胆敢独吞,我定不饶你。”
“是是是,小人不敢,小人这就去……”黄老接过银两,连滚带爬地走了。
第95章
贺青冥步入雨中, 一抬头,便望见听水山庄一角青翠的屋檐,风声徐徐, 吹动铃声点点。
冷雨落到他的发间, 落到他的脸上, 又顺着他下颔和脖颈的方向滴落,他的心已彻底湿透了。
“母亲……”
贺青冥笑了笑,道:“云儿如今, 又造了一桩杀孽了。”
这么多年,他的剑虽不曾杀无辜之人, 却也不知染上了多少无辜之人的鲜血。
为了浇灭心头那一场业火, 他已将半生都搭了进去,连同那点子他自己也捉摸不透的喜怒悲欢, 也一并埋葬了。
许多年来, 他不懂情, 也不曾动情,他总是孑然一身, 好似四方无穷无尽的风声, 无处不在,却也不知去向。
而今他只不过想再看一看江南的雨,看一看听水山庄。他在长安的家已经毁了,他只不过想再多看一看这个家, 哪怕这个家也早已被卖给别人。
他原先是这里的主人,后来变作它的客人,再后来,他连客人也做不了,只能做一个路人, 在每日黄昏的时候路过它。
但他这一点念头,也只不过又害了一个人。
这些天来,他的心已变得迟疑、犹豫,他已忍不住怀疑自己,已不能再像从前一样无情。
他不知道是不是五蕴炽越来越厉害了,而他也终于再压制不住自己。
他已忍不住去想,他想起来那伙计的笑脸,那孩子没有上过私塾,却喜欢凑到他跟前看他写字作画,他便教他认字,就像他从前这么教贺星阑和柳无咎一样。
那孩子不像柳无咎那么聪明,也不像贺星阑那么爱撒娇,往往也只是憨憨地笑,唤他:“先生!”
贺青冥定了定神,难道是五感的毛病又犯了,他出现幻觉了,怎么听见有人在呼唤他?
下一刻,一人一马飞驰而来,远远喊道:“——贺先生,贺兄!”
却不是幻觉!
那人一身紫衣,正是连日未见的明黛!
明黛利落地翻身下马,歪头看了看他,奇道:“贺兄,怎么几日不见,你却像变了一个人?”
贺青冥与她倒了杯酒,浑不在意道:“有么?”
“那是当然!且不说你白头发忽然变多了,人也清减了,还有……嗐,反正还有什么,我说不上来。”她接过酒盏,一饮而尽,随即喷了出来,“呸呸呸——这酒怎么这么难喝?贺兄,你从前可是喜欢喝凤曲的!”
“是么?”贺青冥闻了闻,“可能我尝不太出来吧。”
明黛凑了过来,大大的眼睛眨巴眨巴,贺青冥道:“你做什么?”
“贺兄你……你该不会又犯病了吧?”
“也许——”
谁料明黛一句之后还有后文,贺青冥还没来得及辩解,话头便被她拦腰截断,她一脸严肃,道:“贺兄,有病该治。”
贺青冥顿了顿,刚要开口,明黛又道:“既然生病了,就不该一个人在外边瞎晃悠。”
贺青冥目光微动,道:“你是来给他当说客的?”
“我不明白,你们不是一直在一起吗?还是说……”明黛放低了声音,“你们吵架了?”
贺青冥怔了一怔,似乎已不知该如何回答。
几天前,众人搬离听水山庄,他和柳无咎也便住回了客栈。客栈乱哄哄的,街上也乱哄哄的,每个人都在逃命,每个人都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
到了晚上,天已黑了下来,客栈却仍是没有点灯,柳无咎喊了几声,无人应答,他们才明白客栈老板也带着一家老小跑了。
两人面面相觑,柳无咎用剩下来的灯油临时做了盏简陋的小灯,又跑去厨房忙活了一阵子,贺青冥本来打算帮他打一打下手,却被满屋子的烟呛了一嘴,差点喘不过气来,最后被柳无咎请回了房里。
过了一会,柳无咎端出来一菜一汤,叹道:“厨房盐不够了,这道莼菜汤只能将就将就了。”
贺青冥轻轻道:“出门在外,不必讲究。”
“可你病愈不久,曲先生说了,这两日要好生将养……”柳无咎顿了顿,“我只是……只是怕委屈了你。”
贺青冥闻言一怔,又不由微微一笑,道:“无咎亲手做的汤菜,我怎么会委屈呢。”柳无咎心下一动,贺青冥与他布菜,声音更放轻了几许,“今日有劳无咎了,多加餐饭吧。”
柳无咎应了,又道:“等过了这两日,你也好差不多了,我便去打探浮屠珠的消息。”
贺青冥顿了顿,道:“……你要走?”
柳无咎道:“五蕴炽拖着终究不是办法,我一定要拿到浮屠珠。”
“眼下扬州鱼龙混杂,不仅是中原各派,南疆的人也潜了进来,这个时候,你要找浮屠珠,无异于大海捞针。”
柳无咎却道:“不是还有天枢阁吗?”
“你要潜入天枢阁打探消息?”
“不错。”
“无咎,你不是不知道,我已命人于城中各处打探了,你不必——”
“可你不只是为了浮屠珠。”柳无咎看着贺青冥,“或者说,比起浮屠珠,你更想知道厄命的下落,可我不一样,我想要浮屠珠。”
贺青冥与他僵持了一会,终究叹了口气,道:“罢了,你若执意如此,我也拦不住你,你想去便去吧,到时候会有人接应你。”
“好。”
不知怎么,一时间,两人气氛竟冷了下来,柳无咎闷头扒了几口大白饭,忽而“啪”地一声放下筷子。
贺青冥差点给他吓了一跳,道:“你吃饱了?”
柳无咎看他一眼,心道:“我气饱了!”
他忽而站起身,在屋里转了一圈,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了,道:“那天你为什么要把内力给我,你既然那么想找厄命复仇,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贺青冥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来这回事,他本来准备了一肚子关于五蕴炽和浮屠珠的说辞,这下满腹草稿全然作废,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怔怔道:“……你是气我这个?”
“是,我是气你,可是那天情况危急,这段日子你又一直身体不好,我不敢气你,可是我又不能不气!”
贺青冥不解道:“你也说那天情况危急,当时我已负伤,你我之中,我自然要想办法保全你。”
“……所以那是最好的选择?”
“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选择。”
柳无咎忽然一下子泄了气,他道:“……那如果是明黛,是洛十三,或者,是温阳呢?”
贺青冥仿佛被他问住了,柳无咎心中又酸又软,轻轻道:“罢了……我不该逼你。”
也许是他错了。
贺青冥什么都不明白,也不可能明白。
他本来已生出一线希望,但贺青冥的回答又将他打回原形。
他忽然觉得很是疲惫,这么多年,他只不过在追逐一个泡影。
从前他不知道答案,但现在他已明白了,贺青冥从未入世,也无法入世。贺青冥中了五蕴炽,却活了下来,他虽活了下来,七情却从此缺了一块,任凭旁人如何拼命,也只不过无功而返。
贺青冥望着他,竟不觉愧疚了,可他又不知道自己在愧疚什么,又有什么好愧疚的。
“无咎……”
那天他们没有再聊什么,但也没有吵架。
他们没有吵架,也许是因为不愿意和对方吵起来,又也许,只是不知道该继续吵什么。
贺青冥道:“他怕是不肯见我。”
“我不明白,他不肯见你,你为什么不去见他,却要我看着他。”明黛道,“其实是你也不想见他。”
“我不是不想。”
“那就是不敢。”
“……我不知道该怎么见他。”贺青冥顿了顿,“他还是生我的气么?”
明黛道:“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他惹了麻烦。”
“麻烦?什么麻烦?”
“他遇见了一个人。”
“什么人?”
“海棠夫人。”
“海棠夫人?南宫玉衡的心腹?”
“是啊,听说是在醉生梦死楼,海棠夫人的府邸,他遇见海棠夫人之后,差点没能脱身,后来几经波折,才辗转去到漕帮。”
贺青冥一言不发,霍然起身,又一跃而起,跃到马背之上,一挥缰绳,喝道:“驾!”
明黛望着他,长长呼了一口气,又笑了起来。
“可算说动了,我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第96章
贺青冥一人一马于雨中飞驰, 转过斜月巷,越过飞星渡月桥,又穿过几条坊市, 湿淋淋地停在江口漕帮府门。
看守远远一听马蹄声, 心下一喜, 还未等他唤出“明姑娘”,却见一个陌生男子身形于雨雾中若隐若现,半是离索, 半是落拓地望了过来。
这段日子,城内城外江湖人士满大街胡乱蹦跶, 看守只道他是某路来历不明, 打秋风来的落魄游侠,也便无甚好气:“来者何人!”
晚间江风吹得贺青冥身上有些冷了, 他双颊微红, 一对凤目却炯然亮如江天之上的两点寒星。他道:“在下贺青冥。”
“青冥剑主!”
一声惊呼霎时贯穿漕帮上下, 留守帮内的数十名弟子瞬间一个激灵,这头卧在江上的白虎蓦然惊醒。
大门吱呀开了, 杜少松特意换了一身衣服, 整戴头冠,一拱手道:“未知青冥剑主大驾光临,杜某有失远迎。”
贺青冥一看,只见他虽逾不惑之年, 仍是一张圆脸,与杜西风颇为肖似,而其颏下留着一绺黑须,神情热络亲切之余,更兼几分威严大方, 当得起一帮之主。
贺青冥微微笑道:“哪里,帮主礼之至矣,倒是青冥不请自来,还望帮主不要怪罪。”
他以名自称,顿时多了几分亲切,杜少松闻言亦笑道:“贺兄客气,我杜少松不是忘恩负义的人,贺兄三番两次与我漕帮有恩,漕帮大门随时为贺兄敞开。贺兄,请随我来。”
贺青冥穿过长庭重重灯火,两边弟子俱是神情紧张,一脸严肃,若非他们眼中那按捺不住的雀跃与好奇,只怕谁见了也要以为他们不是恭迎贵客,而是如临大敌。
行不多时,便来到一间内堂,堂内烛火通明,一中年人坐卧摇椅上,长须长发,眉宇沧桑,然而睁眼之时,又似神光迸发。
他轻轻道:“少松?”
杜少松眉眼俱笑,道:“阿兄,青冥剑主来了。”
贺青冥心下明了,当年杜老大身死,帮内人心不定,其义子杜少明一力扶持杜少松坐稳帮主之位,多少年过去,漕帮大小事务皆经由他手,杜少明实与帮主无异,倒衬得杜少松这个杜老大的亲儿子是个吉祥物了。江湖上门派斗争,像玉山那般兄弟阋墙的不在少数,众人也都等着看漕帮的笑话,然而等了十几年,人家却依旧兄友弟恭,杜少明鞠躬尽瘁,却不慕名权,而杜少松也一直信任他、倚重他。众人没看成笑话,倒目睹了一段棠棣同心、其利断金的佳话。
不知怎么,贺青冥忽而想起来柳无咎和贺星阑,他在的时候,两人尚且暗中较劲,若是日后他不在了,还不知是怎样一番光景。想到这里,贺青冥一时间又开始发愁。
“我双腿不利于行,不能起身见客,还请青冥剑主见谅。”
杜少明声音沙哑,又藏着几分历遍世事的厚重,按理说他只略比杜少松年长几岁,本不该如此,只是当年他的好兄弟庞老爹叛逃,他的嗓子和一双腿都被毁了,由此心境大变,也不知身心遭过几番折磨,经年过后,却沉淀出一股淡看世事的沉静悠然。
“不妨事。”贺青冥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离离香火之中,内堂角落里供奉着一道牌位。向来祭奠亡灵,灵位都陈设在祠堂当中,这道牌位却莫名其妙地摆在内堂角落,好像它是偷偷摸摸,不敢光明正大见人的小贼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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