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一场接着一场,无边丝雨如愁,拂不尽、斩不断、挥不去,仿佛古往今来没有尽头。
听水山庄曾经盛极一时,如今却已门可罗雀,只余下无穷无尽的萧索与落寞,仿佛已变作一个憔悴支离的美人。
黄昏之中,细雨一丝一缕,飘飞过大千世界,却也不愿在这一枝昔日黄花上头停留。
曾经很多人来,很多人往,来来往往,最后没有人留下,还是只它一个。
多少人仰慕它的盛名,追慕它的荣华,它曾经一时风头无两,但一朝风光不再,便再无人问津。
斜月巷口有一家经营了十余年的酒馆,这天酒馆馆主黄老与过路人唠闲话:“唉,近日尸毒已除,小梁掌门不愿留伤心之地,徒添伤感,便带着门下弟子搬走了,他这一走,其他人也都陆陆续续走了,如今这听水山庄啊,便是无论活人死人,都不愿留下了。”
他长吁短叹,似是十分伤感,过路人也不禁被他感染,跟着他叹了起来。
“不过……”黄老话锋一转,拍了拍脑袋,似乎想起来了什么,“不对,不对,还是有人,有一个人,这些天每天下午都会来坐上一阵子。”
“哦?”过路人不由好奇,“那个人?”
黄老慢吞吞道:“那个人很斯文,看上去像是一位教书先生,有时候坐下来,就一直望着听水山庄,一望便是几个时辰,又有时候坐下来,却是写写画画,也不知在写些什么、画些什么,也许是以此为生,也许是徒做消遣,就这么写啊、画啊,便也是几个时辰。”
黄老眯着眼,似乎是要透过雨雾,穿过巷子,看一个人:
“你看,他来了。”
雨中零零星星有人冒雨跑走,有人撑着伞四方散开,只一人慢腾腾地淋雨走来。
他的人和衣服都已微微湿润,他却毫不在意,只轻车熟路地寻一处角落坐下,又轻声点一壶陈酒。
过路人瞧了一会,只见那人一举一动不紧不慢,动静皆存章法,行止颇有气度,虽然一身布衣,两鬓微白,脸上点点忧愁,然而眉目工笔,神情自若,浑然不似俗世中人,一望之下,令人心折。
他有心上前结交,便拱了拱手,道:“在下法真,这位先生,敢问尊姓大名?”
那人仍是不紧不慢,道:“鄙姓李。”
“原来是李先生。”他展颜一笑,“这却巧了,家师也姓李。”
那人抬眼看了看这过路的年轻人,只见他二十上下,生的浓眉大眼,笑起来十分天然淳厚,一副赤子心肠。
他见过许多人,许多人在尘世中摸爬滚打,眼睛也蒙上一层灰扑扑的尘埃,这一个年轻人,一对眸子却如世外清泉一般,恍若透明无物,心无牵绊。这样的人,任谁也能一眼看穿,但亦无一人能看的明白。
李先生淡淡道:“阁下是青城派弟子,你师父可是李霁风?”
法真睁大了眼,诧异道:“先生如何得知?”
李先生不答,却道:“李霁风乃青城掌门,手持一把道生剑,与已故季掌门之‘浮生’、藏剑山庄庄主上官飞鸿之‘缘生’合称武林三生剑,三人年少时曾携臂同游,仗义任侠,后来李师仙逝,李霁风不得不接任掌门,是年正值十八岁,十年过去,也不过二十八岁,想不到却已收了你这样大的少年做弟子。”
法真笑道:“我无父无母,本山中一野夫,自幼与草木为伴,承蒙恩师不弃,将我收归座下,又亲自取名,算来已是第九个年头。”
“……第九个年头?”李先生心下暗忖,不由思量起来。
李霁风向往道法,不慕名利,本不愿做青城掌门,只是青城到他一代,门下别无英才,这才被生拉硬拽过去,坐了那掌门之位的。他收法真做弟子,怕不是为了给自己赶紧养一个接班人,好甩开掌门这包袱,随遇山水,放游江湖去。
“……李,李先生?”
李先生微微一笑,道:“不必过谦,你心境澄明通透,良玉至璞,无费雕琢之工,想必李掌门也定是看中了你这份资质,才将你收入门下。”
法真面上一喜,道:“多谢李先生!”
李先生又道:“只是我记得自季掌门去后,你师父已经许多年不曾踏足江湖俗事,如今怎么……?”
“唉,家师与季掌门交好,季掌门遇害,凶手却一直逍遥法外,此次天枢阁大会,说不定能寻到谢拂衣下落,故而与我等前来一探。”
“哦,原来如此。”李先生道,“那你师父他?”
“师父在路上遇见了小重山弟子,找张师伯他们叙旧去了,便迟了片刻。”
李先生目光微微闪动,轻轻道:“小重山张夜……张掌门也来了?”
“是啊,听说水佩青水师伯也一同随行,师父一接到消息,便赶了过去,自上次论剑过后,两人已有数年不曾切磋比试,师父定是手痒得很。”
二人又聊了一会闲话,李先生不动声色,只将法真所言一一记下。
第94章
天色已暝, 空荡荡的巷子忽而传来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一人冒雨跑来,不住呼喊:“先生!先生!”
黄老斜倚灶台, 见他如此冒失, 叱道:“王小二, 还有客人在呢!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
“无妨,无妨,此间若没了小二哥, 却也少了几分热闹。”李先生笑了一笑,乔小二闻言, 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 “呵呵”两声,憨然一笑道:“我娘给我捎了封信, 不过, 我不太识字……李先生, 您能帮我瞧瞧这信上都写了什么吗?”
李先生便接了过来,法真转过头, 不经意一瞥, 却见信上并未拆封,也无落款,当即喝道:“这信有诈!先生不要打开!”
然而已经太晚,一缕异香钻进鼻端, 法真登时手脚发软,支撑不住,他微微喘息,只见一张薄薄的信纸飘落,纸面上只得寥寥数字:青冥剑主见幽冥。
法真惊道:“息花幽冥!你是……你是南疆巫后座下!”
“想不到你这黄毛小子, 却也有几分见识,倒也不愧是李霁风的徒弟。”
“乔小二”呵呵笑了几声,揭下一张薄如蝉翼的面皮,露出一张纵横沟壑,颇为可怖的脸,悠悠道:“不错,我就是巫后座下,五毒阎罗阿骨思。”
法真心念一转,青城派与南疆素日并无瓜葛,阿骨思也不是冲着他来的,可是信上所说青冥剑主,难道……?
他愈来愈困,只强撑着一点眼皮,道:“李,李先生,你是……?”
“李先生”轻轻道:“今日却是贺某连累了你,巫后看在你师父的份上,不会为难你,你便好生睡一觉吧。”
“哼,青冥剑主好雅量,此刻分明危在旦夕,却还有功夫关心别人?”
贺青冥道:“区区幽冥息花,还奈何不了我。”
“是么?那青冥剑主为何不敢动身?还是说……青冥剑主也知道,此刻一身功力,已无用武之地?”阿骨思话锋一转,面露凶色,喝道,“贺青冥!你杀我陛下,巫后命我前来拿你,你还不束手就擒!”
贺青冥淡淡道:“你家陛下与我有仇怨在身,生死一战,他技不如人,丢了性命,难道巫后也要怪我么?”
谁料阿骨思竟蓦地笑了,道:“巫后说,青冥剑主让她丢了一个夫君,便该再赔给她一个。”
贺青冥一时语塞,阿骨思又道:“巫后又说,据闻青冥剑主还有一弟子,生的十分俊美,有昔年温侯之姿,若是青冥剑主不介意,巫后也愿一并笑纳。”
贺青冥冷冷瞪了他一眼,阿骨思笑道:“巫后还说,青冥剑主鳏居多年,她又没了丈夫,鳏夫和寡妇一对,岂非天作之合,正好般配?”
他笑意吟吟,看上去竟十分诚恳:“怎么样,青冥剑主,意下何如?”
贺青冥道:“烦请阁下转告巫后,贺某此生无意婚娶,巫后面首三千,亦不缺我一个,与其派阁下千里迢迢奔赴江南,跟贺某这里白费功夫,不如让她怜取眼前人。”
“好,好……”阿骨思面色不虞,竟怒极反笑,“果然传闻不假,青冥剑主爱重亡妻,哪怕贺夫人待字闺中时便心有所属,与急风剑、不夜侯皆有来往,你也依然痴心不改,为其抚育幼子,守身如玉……”
他明褒实贬,语带讥讽,就是为了激怒贺青冥,谁料贺青冥面色并无半分波澜,只心下微微疑惑:“表姐跟温阳又是怎么一回事……有这回事吗?”
天底下竟有这等对自己头顶绿光宝塔却无动于衷的男人,饶是南疆民风彪悍,阿骨思见多识广,也不由为之叹服,道:“好,好你个贺青冥——可是姓贺的!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你不肯从命,那便纳命来吧!”他说着便五指成爪,如鹰似虎,扑向贺青冥!
他这一双金刚铁手修炼了三十余年,莫说是血肉之躯,便是铜墙铁壁给他抓上一抓,也要被掏出一个洞来。他一爪直奔贺青冥后心,却连人家一角衣袖也碰不着,倒一连把酒馆板凳、酒坛抓了个稀巴烂,只见贺青冥不知使了什么身法,如烟似雾一般淡淡地散到一旁,淡淡道:“巫王死后,南疆便是巫后的天下,只是她的天下里,又可还有你的余地?”
阿骨思怒道:“你懂什么!巫后她信任我,倚重我,她可以有一千个丈夫,但我永远是她最忠心的仆从,最可靠的左膀右臂!”
“既然是左膀右臂,又怎会让你离开南疆?”
阿骨思惊疑不定,喝道:“你什么意思?你,你是存心离间!”
“是不是离间,你自己心里最清楚,若你主仆二人当真毫无嫌隙,以我三言两语,又怎能离间?”贺青冥不紧不慢,悠悠道来,“旧王已死,新王当立,这个时候,没有任何一个首领会让自己的心腹跑到千里之外的地方做一件可有可无的杂事,除非她早就想要疏远你,甚至想借刀杀人,要借我的手除掉你。”
阿骨思双目充血,喝道:“你住口——!”
“她分明知道息花制不住我,也分明知道你杀不了我,可她还是派你来了,你说,这是为什么?”
阿骨思心乱的厉害,他的心一乱,招式也乱了片刻。不过须臾,这本也不是什么大过错,但在贺青冥这样的绝顶高手面前,任何一点差池便足以致命。
“——你!”
阿骨思一双眼睛愤怒得要喷出火来,但他却已一动不能动了,贺青冥已趁机点住了他的穴道。
“你可以不信我,但你不能把身家性命托付给一个不顾你死活的主人,若你答应,你我就当今天从未见过。”
阿骨思惊道:“你,你……你竟然不杀我?”
贺青冥只道:“我在扬州另有要事,不愿节外生枝。”
阿骨思略一思索,终于应下了,贺青冥卷袖一挥一点,解开他的穴道,又负手而立,道:“你走罢。”
阿骨思乍然滴下冷汗,单就这一手解穴功夫,贺青冥武学已入造化之境,他又岂是对手?
不要说是他,只怕八大剑派掌门人中,也已鲜逢敌手。放眼中原武林,一般人在贺青冥手下只怕连十招都走不过,如今季云亭已殁,也不知李霁风、上官飞鸿等人可否与之一战……不过,若不论年辈,上一代里,却还有一个人。
阿骨思顿了顿,忍不住提点道:“多谢青冥剑主,只是……青冥剑主却也要提防一个人。”
“谁?”
“天枢阁阁主,南宫玉衡!”
贺青冥目光闪动,喃喃道:“南宫玉衡……”
他低声的模样,似乎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似乎这个名字,已在他的心头辗转了千百遍。
阿骨思观他神色,便知贺青冥亦有几分了然,道:“这一次我能找到你,也是因为天枢阁的消息。”
他道:“你帮了我,我也帮了你,青冥剑主,你我两不相欠,告辞!”
他转身离去,身影也已消失在漫天烟雨里。
东风吹不尽一场春雨,这一场雨,似乎可将任何人、任何事湮没。
贺青冥遥遥一望,叹道:“第九个……”
这几天,阿骨思已是第九个找上门来的仇家了。
贺青冥突然反手一剑,钉死在身后梁柱上,将方才一直躲在灶台下,打算趁机偷偷溜走的黄老吓了个半死。
只消半寸,青冥剑削掉的便不是他的头发,而是他的耳朵。
贺青冥冷冷道:“第十个。”
黄老哭爹喊娘,不住告饶,贺青冥道:“告诉你家主人,贺青冥随时恭候讨教!”
他那一向清冷的眸子里竟似有了一点怒火,淡然如水的语气也微微泛起来波澜。
“是,是……”黄老瑟瑟发抖,手脚并用地爬了几步,却又被贺青冥叫了回来,“我还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好说,好说,青冥剑主有吩咐,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贺青冥道:“这座酒馆是早就设下的么?”
“不,不错,原先是为了监察大重山派……”
“扬州城里,还有多少处这样的监察寮?”
“具体数目,小的不知,只知道扬州东西南北四城,大小坊市、阡陌衢道,乃至水路两岸,都,都设有寮属。”
贺青冥冷哼一声:“难怪天枢阁消息如此灵通。”
他顿了顿,又道:“你从十多年前便乔装于此?王小二呢,也和你一样吗?”
“不瞒青冥剑主,十多年前,我家主人命我来此,是以我为辅,王小二为主,只不过,几,几日前,王小二染了尸毒,死,死了,我忙不过来,便招了个伙计帮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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