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想起来什么,低低道:“明姑娘,听说今天早上,他们是一块从房里出来的?”
明黛正努力按捺心中熊熊燃烧的八卦小火苗,不甚在意道:“啊,是啊,怎么了?”
“他们还真一块睡了一晚上啊!”
“哎呀你小声点!”
“不是,怎么回事,济海楼上这样也就罢了,金蛇帮的人一向抠门得很,可是怎么到了我漕帮还是如此?”杜西风忽而一拍手,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杜西风气道:“他们肯定是看不起我们漕帮!”
明黛无言以对,差点仰天栽倒。
这时,贺青冥手里那根命运多舛的鱼线又颤动了,他心下似也一动,用力一拉,却没有拉动,只觉手上沉甸甸的,好似有百十来斤重量。
“这是怎么回事?”
柳无咎也发现了不妥之处,他踏足一点,一个燕子三抄水,又一个鱼鹰入海,探身抓起一物,又飞快地折了回来,将那物扔在地上。
几人上前一看,明黛霎时惊道:“这是——人!”
却见那人衣着单薄,双手怀抱一长琴,双足被水草缠住,不得脱身,故而差点毙溺于水中。
贺青冥伸手探了探那人鼻息,道:“他还活着。”
他一手点去那人腰腹,逼其吐出腹中积水,过了一会,那人缓缓睁开双眼,看见他们的时候,似乎瑟缩了一下,道:“我……我这是在哪里?你们,你们又是什么人……?”
“这里是漕帮,我叫明黛。”明黛露出一个安抚般的笑容,“你不要怕,我们都是好人,不会害你的。”
杜西风喉头一抖,看了看面如冰霜、神似修罗的柳无咎,又看了看传说中杀神一般的贺青冥,忍了又忍,这才勉强把反驳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那人刚刚死里逃生,舌头好似打结一般,缓缓地,似有几分迟疑道:“漕……漕帮?”
“是啊!漕帮杜帮主素来仁善,绝不会残害无辜,你便放一百个心吧!”明黛又道,“只是,你叫什么名字,又为何会在江里呢?”
那人见她信誓旦旦,又一脸和煦温暖,似乎吃了一颗定心丸,道:“我,我叫谢归,是飞花馆的琴师,因为,因为得罪了贵人,被馆主赶了出来,走投无路之下,不得已,跳,跳了江……”
明黛听了,心下连连叹气,又生出几分怜悯。
贺青冥目光一闪,道:“飞花馆?”
“不,不错……”谢归瞧了他一会,竟蓦地笑了一笑,他原本容貌平平无奇,便是盯着看上一天一宿,扔到人堆里,也难再找出来,这一笑不知怎么,却漏出表象底下几分动人的风骨,叫柳无咎看在眼里,便似扎了一根刺。
他忽然想起来小时候在冬天遇见的那只雪白的小狐狸,那天它偷偷摸摸叼走了他好不容易打来的猎物,又总是时不时跳在他的面前,让他抓了一整个下午,却又总抓不着,倏忽一下便跑不见了。
柳无咎忽然觉得,这个人便像那只狐狸。
贺青冥道:“怎么,你认得我?”
“我记得你,他们说,你是青冥剑主。”
杜西风很是惊奇,道:“青冥剑主还去过飞花馆——”他忽然想起来左右还有贺青冥、柳无咎二人,便咳了一声,正色道,“你一个琴师,怎么知道他的名号?”
明黛一头雾水,柳无咎却已想起来那天月夜他追踪贺青冥到了烟花柳巷,又去了飞花乐馆,却没有见到贺青冥,倒被梁有朋他们拉到了听水山庄。
他还想起来了,那天温阳也来了,而且据温阳所说,他跟贺青冥还是“久别重逢”。
贺青冥看了柳无咎一眼,奇怪,柳无咎明明一言不发,怎么他却觉得柳无咎在咬牙切齿。
谢归道:“飞花馆内,你救过我。”
贺青冥便记起来了,但那日他只不过为逼温阳现身,故意给自己招来大重山的麻烦。他道:“我不是因为你,何况那也只是举手之劳。”
“你的举手之劳,却是我的救命之恩,那一天我不会忘记,也不会忘记你。飞花馆内,也曾来过旁的江湖人士,但他们不是像大重山派那样颐指气扬,便是那群镖头一般龌龊无耻,但你不一样,我听他们说起过你,可你并不是他们说起你的样子。”
“哦?”
“他们说,青冥剑主是个大魔头,不过那日你却很讲道义,也很有风度,甚至不像是江湖人,更像是一个读书人。”他顿了顿,颇为感叹,“可见这世上以讹传讹之事,实在已经太多。”
明黛道:“他们也太过分了吧!以前就算了,济海楼上都……贺兄,你也不找天枢阁辟一下谣?”
贺青冥却似意味深长,道:“有时候传闻也有传闻的道理。”
明黛惊了,这年头咋还有上赶着给自己揽谣言攒黑锅的勇士?
贺青冥盯着他,又道:“你既然不是江湖人,就不该招惹江湖事。”
谢归侧过头,似乎很是无奈,道:“可惜人不惹麻烦,麻烦却总要来惹人。”
这句话,杜西风不懂装懂,明黛懵懵懂懂,柳无咎似懂非懂,但贺青冥已全然懂得。
第100章
行走江湖, 总是有很多麻烦的,不是自己惹麻烦,便是麻烦来找自己。这一点, 年轻人也许并不懂得, 但和贺青冥一样, 有一个人,也已很早便懂得了。
一炷香前,杜少明正在修剪后院花花草草, 接到心腹报信,他胡子一颤, 手一抖, 一剪子下去,精心养了三年的兰花被剪成了个狗啃头。
老花农心中几欲滴血, 却也只能在手下面前维持住长者风范, 道:“你是说, 虎威镖局走镖的时候,经过我帮码头, 弟兄们让他们开箱验货, 他们不干,双方便打了起来?”
“是哇!这还是其他人好说歹说,才劝住了,只是现在帮主外出公干, 大堂人山人海,闹哄哄的,都快吵成一锅粥了,您快去看看吧!”
人言偷得浮生半日闲,然而世上的麻烦总是一个接着一个, 叫人抽不开身,片刻也不得清闲。
杜少明转过轮椅,一边走一边道:“道上的规矩,既然要过我家码头,便该入乡随俗,不然他这趟镖若出了事,我漕帮也难辞其咎。这还是昔年八大剑派一同定下的,怎么他虎威镖局,姓严的一家子是要反了天吗?”
心腹推着他,面露难色,道:“姓严的小子说,这趟镖,就是八大剑派保的镖,而且是顾影空顾掌门亲自吩咐的,必不能有失。”
“顾掌门?顾掌门什么时候要他虎威镖局走镖了?华山派为八大剑派之首,梁有朋伏诛,他顾影空更是中流砥柱,他怎么能毁了自家定下的规矩?”
心腹又道:“姓,姓严的老子说,顾掌门日夜兼程,赶来扬州料理大重山留下来的那堆烂摊子,这镖物又过于沉重,不便携行,于是便托了他们镖局走镖,并且要他们一直走水路,就是宁愿走的慢一点,也不要损坏镖物半分。”
杜少明寻思道:“这趟镖到底是何物,竟让顾掌门如此看重?”
“姓严的孙子说,是这次七贤祭典要用的……便是要送到七贤祠的季掌门雕像。”
从前中原武林有盟主,几十年前,最后一场武林大会落幕,盟主倒台,后有八大剑派执掌牛耳,魔教东征前后,八大剑派日趋衰落,而江湖上仍有一批武功高强、德高望重的仁人义士前仆后继、舍生忘死,被称之为武林七贤,如今前七贤俱已西去归位,后七贤中,先前有过一个小重山的凌若英,如今被定论归位的,便是和上一代正道之首李飞白并驾齐驱的季云亭了。
杜少明不由道:“原来是季掌门雕像,便也难怪。”
心腹八卦之魂冉冉升起,俯首帖耳,与他低声道:“江湖上一直有人说,顾掌门爱慕季掌门?可是季掌门早已与藏剑山庄庄主上官飞鸿定下婚约,两人情深意笃,顾掌门爱而不得,只能含泪祝福,却不料一朝祸起萧墙,与季掌门天人永隔?”
杜少明白他一眼,道:“你小子怎么话这么多?”
心腹抓耳挠腮,心痒难耐,道:“我这不是好奇……您老给说说,到底是不是这么一回事啊?”
杜少明道:“混小子,有空去听说书看大戏,不如长点脑子,多用点心思在正道上!”
“我不是正用着呢吗?要不怎么来找您搬救兵?不过见缝插针聊几句八卦而已,您平常不是也挺爱听的吗?”
杜少明老脸差点挂不住,哼了一声。
“诶诶,那这事到底怎么办啊?”
杜少明冷笑道:“虎威镖局人如其名,狐假虎威,敢拿顾影空的名头来压老子,老子是退居幕后不假,却也不是吃干饭的!”
杜少明气冲冲地转着轮椅跑到大堂,那阵势不像坐轮椅的,倒像沙场上冲锋陷阵开战车的。他少时个性跳脱,却又重情重义,外人面前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骨子里却有一股混不吝的气性,惹毛了谁也讨不着好,只是后来遭逢大变,性情也沉稳许多,但为了漕帮威望,莫说是区区虎威镖局,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他也能舍得三分剐,把天王老子拖下水来。
心腹一惊,奈何一双腿追不上两只风火轮,等他赶到战场,杜少明已和虎威镖局的人怼了起来,只见杜少明老当益壮,大吼一声:“呸!姓严的儿孙们,敢在你杜爷爷地盘上撒野?”
这一嗓子吼得漕帮小辈们一愣一愣,他们入帮不久,一直以来,杜少明在他们心目中都是既高大威严又慈眉善目的长者形象,这下子刻板印象碎了一地,他们却更兴高采烈了,恨不得当下摇旗呐喊,为杜少明击鼓壮威。
严啸听了,却是差点喷出一口老血,整个人颤颤巍巍,又愈加颤颤巍巍地指着杜少明:“你,你……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前些年杜少明一场大病,被有如神助的大夫额外诊断出来嗜酒、嗜甜还熬夜,被杜少松苦口婆心,一顿声泪俱下之后,终于对天发誓要改改习气,于是这些年来静养着静养着,生活闲下来了,人也心宽了,许多事忽而想通,亦不再计较,提前步入了观花养鸟的老年生活,但他只是人老了,心却不老,钓鱼都要跟贺青冥来一个一决高下,吵架自然也不会让步。
他瞥了一眼严啸,道:“哼哼,彼此彼此,严老也不遑多让,小弟甘拜下风。”
严啸一口气没顺过来,差点气出个好歹,为免儿子当场给自己送终,他一指儿子,道:“你,你来!”
严丰道:“杜老,我敬您是武林前辈,可您也该有点前辈的样子,我有顾掌门亲笔信在手,杜老,您还要继续开箱验货吗?”
“哼,说的满嘴冠冕堂皇,别人不知道,我杜少明跟你家打了几十年的交道,还不知道你们背地里是什么做派?顾影空又如何,老子混江湖的时候,他顾影空都还没长毛呢,别说是顾影空,就算是他师姐借尸还魂气活过来了,站在老子跟头,也得给老子几分薄面,再恭恭敬敬地喊我一句‘前辈’!”
他坐在轮椅上,气势却不输任何人,一扬手道:“开!”
好汉不吃眼前亏,这一带水上是漕帮的地盘,就算硬拼起来,虎威镖局也讨不着好,何况为了一趟外人的镖拼命,也太不值当。严丰咬着牙,审时度势一番后,只得退步,让漕帮子弟开箱验货。
几人哼哧哼哧,气喘吁吁抬来一个等人高的狭长檀木箱子,启封开盖一验,只见一昆山白玉雕像静卧其间,衣带飘逸,眉目、神情栩栩如生,分明容貌清俊,却颇有林下风气,又隐隐生出一派宗师气度,一眼望去,此像不是季云亭又是谁?
众人不禁赞叹,斯人如许,只是雕像便如此气派,若是生人尚在世间,又该是何等的高山仰止?
真是可惜、可叹,世无英雄矣!
又可恨、可气,如此英雄,竟殁于内斗,毁于小人之手!
只是他们已忘了,季云亭不是孤例,前后七贤中,已有太多人死伤于自己人之手。而他们也多多少少,就是那个自己人。
严嗣宗笑眯眯道:“如何,杜老可信了?晚辈身后镖箱,都是七贤祭典之物,杜老可要一一查验?”
他这一招以退为进,不由让杜少明多看了一眼,心道原来虎威镖局里确实藏着一头初生的老虎。
两家虽有旧隙,却也素有来往。有道是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他开箱验货是合了江湖规矩,但若再继续查验,便是不合江湖义气了。七贤祭典牵涉甚广,单一个季云亭,就直接关系华山派和藏剑山庄,其间势力纵横,错综复杂,杜少明必须要卖一个情面给他们。
“不必了,随贤侄孙去吧。”想到此处,杜少明挥挥手,又笑了,“今日我钓了几尾鱼上来,吩咐后厨做了一顿全鱼宴,还请诸位赏脸,四海之内皆兄弟,大家都不要客气。”
严家老小惊出一身冷汗,又蓦地松了口气。
第101章
贺青冥等人循着香气来到前厅, 一落座,严丰眼神一亮,啧啧道:“多日不来, 怎么漕帮却多了两个美男子?”
他原就是个好龙阳的色鬼, 见了贺青冥、柳无咎二人, 当下心痒难耐,走到他们那桌,嘿嘿笑道:“杜贤侄, 什么时候你家来了两位新客,不知可否为我严二引荐一番?”
杜西风哼了一声, 没好气道:“我不熟, 你既然想认识他们,不如自己去问一问。”
虎威镖局向来与漕帮多有过节, 严丰早年还未掌管镖局时, 曾醉酒装疯, 屡次对漕帮弟子出言不逊,杜西风忍无可忍, 带人把他揍了一顿。杜少松又是叹气, 又是教训,杜少明却忍不住大笑三声,在一旁护犊子,于是杜少松叹气叹得更厉害了。后来事情是了结了, 但这梁子可算是代代相传了。
严丰被杜西风怼了一句,瞪他一眼,转头看向贺青冥、柳无咎二人,一见二人神色,只觉满面春风还未堆起, 便已吃了一嘴冰碴子。他自讨没趣,碰了一鼻子灰,只得悻悻离去。下到庭前,明黛却已领着换完一身衣服的谢归而来,她热情洋溢,为这位看上去还有些劫后心悸的琴师引路,又一一与众人打过招呼,两人与严丰擦肩而过,严丰皱了皱眉头,望着谢归背影,心下乍然明了,道:“谢师不在飞花馆,怎么来了漕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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