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十二楼, 天枢十二仙。
百年以前,江南南宫家趁着天下大乱创立天枢阁,与八大剑派几乎同一时间崛起,于是江湖千门万户,全系于天枢阁一家。
南宫老爷子一生见识了无数大风大浪,也立下了无数功绩,但他暮年之际,却仍有三件念念不忘的事。
他遗憾的是, 他这一辈子,只有十二个女儿,却没有一个儿子。
他欣慰的是,他的这十二个女儿,每一个都要比别人家的儿子强上十倍。
他愧疚的是,他的女儿们每一个都那么优秀,却每一个都那么孤独。
南宫老爷子走了,后来,天枢阁于各地分设十二楼,由十二位小姐的后人、弟子继承。再后来,江湖上便有了“九州十二楼,天枢十二仙”的说法。
百年以来,江湖风雨不休,天枢阁却依然屹立不倒,便多亏了十二楼的主人十二仙。
十二仙曾为天枢阁立下汗马功劳,不过在三任阁主之后,为免十二仙功高盖主、割据一方,便一直着力削权,如今十二仙已不能与天枢阁阁主分庭抗礼,只能群星捧月。
如今十二仙之首,便是天枢阁扬州总舵麾下,醉生梦死楼的楼主海棠夫人。
“今日一役,青冥剑主堪当魁首,小女子不才,便邀青冥剑主上楼一叙。”
一女声传来,这一次,随着这一道女声的,还有一个女人的脸。
柳无咎看见她的第一眼,却已别过头去。
他好像生怕她看见他。
这个女人虽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却也徐娘半老,颇有几分娇艳,并不是什么丑八怪。
但江湖上的人都知道,这样一个娇艳的美人,却是一朵不折不扣的食人花,会把裙下之臣拆吃入腹,吃的骨头都不剩。
海棠夫人拨开雨幕,盈盈走来,她笑吟吟地看着贺青冥,又似有还无、秋波流转地瞧了一眼柳无咎。
柳无咎只装作没见过她。
贺青冥道:“要见我的人不是你,是他。”
海棠夫人笑道:“果然不愧是青冥剑主,真是什么也瞒不过你。”
她道:“阁主对阁下仰慕已久,听闻阁下今夜义举,特遣我等前来相邀,还望青冥剑主赏脸。”
贺青冥道:“既然如此,便有劳夫人带路了。”
两人被邀至醉生梦死楼,来到一处暖阁,又被分领二边,海棠夫人道:“还望二位勿怪,只是阁主嘱咐过,他只见青冥剑主一个人。”
柳无咎瞧着贺青冥,道:“无妨,我等你便是。”
贺青冥点点头,一人徐徐而行,转过屏风,步入内间,但闻茶香清雅,芬芳动人。
甫一进来,他便看见了一个人。
这个人,便是化成灰,贺青冥也应该认得,可是贺青冥看着他,心中忽然冒出来一种古怪的感觉。
这个人已老了。
南宫玉衡已变成了一个老人,他满头灰白,坐在那里,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棋子。
他道:“青冥剑主既然来了,便与我下一盘棋吧。”
他的声音,也已和一个老人没什么两样。
但十二年前,厄命根本不是这幅模样,贺青冥怎么看,他们也不像是一个人。
贺青冥本来已经笃定的事,一下子又不那么肯定了。
他慢慢坐了下来,道:“原来南宫阁主一直在这座楼上,既然如此,方才又为什么不下楼见一见他们呢?”
南宫玉衡道:“一个人一辈子,总有一些人不想见,也总有一些人不得不见。”
“所以南宫阁主不想见他们,却不得不与我一见。”
“我知道他们来醉生梦死楼,都是为了浮屠珠,我也知道青冥剑主也在找浮屠珠。”南宫玉衡道,“只不过每个人要浮屠珠的目的都不一样,紫锋尊、朱邪等人是为了修炼武功,曲盈盈是为了治曲阁主的宿疾,漕帮杜帮主则是为了兄弟无法行走的一双腿,却不知青冥剑主又是为了什么?”
贺青冥淡然一笑,道:“浮屠珠乃魔教至宝,江湖上谁不想得到它?贺某也不能免俗罢了。”
“不错,不错,浮屠珠乃魔教至宝。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自古以来,已为常事。但如今魔教已不再是一盘散沙,金乌继承了其母的遗志,也继承了她的野心,他自然不能忍受浮屠珠落入他人之手。”
“这么说,金乌的确来了扬州?”
“不错,这也是我近日才得到的消息,只是金乌行踪不定,天枢阁也不知晓其下落何处。不过,虽然魔教对浮屠珠已是势在必得,但中原武林,到底不是魔教的地盘,所以这些日子,魔教的人也一直蛰伏于暗处,按兵不动。”
“中原武林之中,会让金乌忌惮三分的,只有八大剑派。所以南宫阁主一直想等八大剑派齐聚此地,再行公布浮屠珠下落,不过如此一来,江湖众人已对天枢阁生出诸多不满。”
南宫玉衡却似乎压根不放在心上,只道:“他们不满,是他们的事。”
那些人再不满,也不能拿天枢阁怎么样。天枢阁家大业大,江湖上能与之抗衡的势力,怕是一只手也数的过来。
“不过,青冥剑主有一点却说错了,我并不知道浮屠珠在哪里。”
饶是贺青冥也不由心下一惊,道:“你不知道?”
众人齐聚天枢阁,就是为了浮屠珠,南宫玉衡却说他不知道浮屠珠在哪里,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南宫玉衡道:“我虽不知道浮屠珠在哪里,却知道它现在在谁手里。”
“李飞白之子。”
南宫玉衡看着他,道:“看来青冥剑主座下奇人辈出,消息灵通,不亚于天枢阁。”
“南宫阁主谬赞了,论左右舆言,我又怎么比得上天枢阁?”
南宫玉衡面色不改,道:“青冥剑主说笑了,至于李飞白之子,这一点,一开始除了我,还有人也知道。而且是两个人,其中一个人,就是金乌。”
“南宫阁主掌管天枢阁,自然消息灵通,金乌是金无媚之子,金无媚与李飞白既是夫妻又是宿敌,她知道的多一些,也并不奇怪,可是另一个人又是谁?”
“李飞白身故,他的仇家却遍地都是,他的孩子,自然也要寻求一处庇护之所。”
“所以另一个人,便是认识李飞白之子的人……那么一定是八大剑派了。”
“青冥剑主果然智慧过人。”
贺青冥道:“金无媚虽未任教主,却已实为魔教之主,李飞白的后人要想躲避魔教追杀,只有依靠八大剑派。”
“不错,便是如此。”
“可是李飞白之子又是谁?”
“这一个问题,便只有等到七贤祭典上才能解答了。”
贺青冥明白了,道:“无论是李飞白之子,还是浮屠珠,都在祭典之后。”
他道:“可是七贤祭典何容他人他事染指?八大剑派难道没有异议?”
南宫玉衡却道:“这件事,正是我与顾掌门商议过后决定的。”
“顾掌门?”
“顾掌门执掌华山,是抵御魔教的第一道屏障,如今金乌竟自己来了,他自然想借此把魔教一网打尽。”
贺青冥心下了然,这一次祭典如此大张旗鼓,不过是一场鸿门宴,各人心中皆有算盘,互相勾连,又互相算计,只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也不知道最终入瓮的究竟是谁。
他道:“南宫阁主有心引魔教和八大剑派一同入局,只怕届时会引火自焚。”
南宫玉衡却道:“我已不复从前,我成了婚,有了孩子,便只想守着这一个家,守着亡妻留下来的一份家业,只是,若有什么人要来破坏我的家,伤害我的家人,我自然也不会束手待毙。青冥剑主,你也有过妻子,也有孩子,难道你不明白吗?”
“十二年前,故园被毁,我的妻子于一场大火里丧生,我的孩子也从小没了母亲,这件事,莫说是十二年,便是二十年,我也不会忘记。南宫阁主,难道你不明白?”
棋局未定,两人对峙,沉默之中,又已似剑拔弩张。
南宫玉衡盯着他,道:“青冥剑主,你的手已放的太长了。”
“哦?”
“久闻子午座下四判官大名,想不到青冥剑主竟然舍得让四判之一的黄娥扮做婢女秋娘潜入醉生梦死楼。”
贺青冥却道:“她只是为了她自己。”
他亦盯着南宫玉衡,道:“子午盟下每一个人,都是为了他们自己,我只不过把他们召集到了一起。”
就像他从前说过,子午盟不是一个组织,而是一个约定。
南宫玉衡道:“江湖上谁人不知,千面黄娘妙术无双,可她偏偏露出了马脚,偏偏她露出马脚的时候,是她去侍奉羽儿的时候。”
贺青冥道:“她并没有伤害令公子。”
“可是她在醉生梦死楼来去自如,青冥剑主,你这是要她警告我?”
“我只是要你明白,你可以派人尾随我,向那些人泄露我的行踪,我也可以。”
贺青冥道:“九年前,我两度来问天枢阁,可是你们语焉不详;七年前,我前往西域归来,天枢阁故意误导众人,让他们以为我得到了浮屠珠……这些年来,天枢阁找不到我,便只能让我魔头的名声在江湖上变得更响一点。南宫阁主,我说的对也不对?”
南宫玉衡默然片刻,又忽笑了一声,道:“青冥剑主,你未免疑心太重,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害你?”
“是啊,这也是我多年来疑惑的事。”贺青冥手执一子,落入棋局,淡淡道,“天下人,天下事,便如此局,既然无冤无仇,为何偏要狭路相逢?”
“哦?青冥剑主此言大有禅机,请指教。”南宫玉衡亦落下一子,两人于棋局之上暗自角力,面上却如海上冰面一样毫无波澜。
贺青冥道:“南宫阁主既然执掌天枢阁,总该听过一句话‘地狱不空,普渡众生’。”
南宫玉衡眼角微微跳动,又笑道:“这句话,但凡是在江湖上行走有些年头的,只怕都听过。”
贺青冥道:“那南宫阁主可知,这句话第一次出现在江湖上的时候,是哪一年哪一日?”
南宫玉衡道:“十二年前,正月初七。”
“错了。”
贺青冥看着他,冷冷道。
南宫玉衡终于有了一丝愕然,“错了?”
“十二年前正月初七午时,普渡和尚携厄命等教众洗劫一方,长安兴庆坊三条街市百年繁华毁于一旦……八大剑派、天枢阁的卷宗上,都是这样记载的吧?但他们踏入兴庆坊的那一刻,却是正月初六子夜,还未及初七。”
南宫玉衡默然良久,道:“是我记错了。”
贺青冥道:“我也没有想到……连你也会记错。”
他又道:“兴庆坊被毁后,长安乱象横生,百鬼夜行,八大剑派见长安惨状,倍感惊心,又因温侯之死,害怕祸及八大剑派,终于悔悟,于是他们联手剿灭了普渡教众,却对外掩盖了一干跟随普渡作祟的自家门人的事迹,至于普渡、厄命两位首脑,更是不知影踪,直到近年来,魔教重出江湖,还有日前藏王村里,也出现了普渡等人的痕迹……南宫阁主,如今既然已经狭路相逢,又何来的无冤无仇?”
“青冥剑主”
南宫玉衡叹道:“看来你我这棋局,是非下完不可了。”
“南宫阁主说笑了,这一局棋,难道不是你邀我来下的吗?”
棋局暗流涌动,棋子震颤不已,忽而一道金石之声,这一局棋盘已碎。
第114章
暖阁的这一头, 柳无咎坐在榻边,脊背仍挺的很直,目光仍然看着那一头。
他不喝酒水, 也不喝茶, 醉生梦死楼的侍女拿他没有办法, 只好施然退下,与门外的海棠夫人摇了摇头。
海棠夫人蹁跹而至,道:“柳公子, 可是我有何招待不周之处?”
柳无咎心道,我不怕你招待不周, 只怕你太过周到, 别有图谋。
“并没有别的,只是我不爱喝酒, 也不爱喝茶。”
“原来如此。”
海棠夫人瞧着他的侧脸, 不由心下一动, 她早听说青冥剑主身边有一个生的十分俊美的弟子,唤作柳无咎, 她只看他一眼, 便觉得眼熟,却怎么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
这样的美男子,莫说是面对着面,便是人海里远远一望, 也绝不该忘记。
她略一思忖,坐在一旁自斟自饮,慢悠悠道:“我越看柳公子,越觉得面熟,不知可是在哪里见过?”
柳无咎道:“海棠夫人说笑了。”
海棠夫人悠悠道:“若不是今生, 兴许便在前世。”
柳无咎一时语噎,海棠夫人笑得东倒西歪、花枝乱颤,道:“柳公子莫怕,我只不过看你紧张,逗一逗你。”
她瞧着他,恍惚之中,却似乎瞧见了另一个人。
几天前,醉生梦死楼曾经来过一个猎户。
一个猎户,本也没什么稀奇,可那个猎户却是一个太过俊俏的少年。那天她宿在一堆面首怀里,一眼便相中了他。
少年喝了点酒,卧在案边,她屏退众人,悄悄地靠近了他。
柳无咎似也想起来那一天。
一双柔荑抚摸着他的脸,他几乎瞬间惊醒,又勉强按捺心神,微微睁眼看她:“海棠夫,夫人……?”
海棠夫人笑道:“唤什么夫人?”
她眉目流转、吐息如兰,轻轻地靠在他身上,轻轻道:“小郎君,何不与我共度良宵?”
柳无咎微微躲开,似乎十分木讷,道:“我,我已有家室,我夫人还在家里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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