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低着头,慢慢道:“你姑姑的话,也并不一定正确。”
“是的。”
她道:“所以我已决意来这里看看,看看到底这江湖是好人多,还是坏人多!”
那少年似乎看到了一个人。
不,那不是一个人。
那究竟是神,还是魔?
他忽的一连灌了几碗白水,似乎想要就这么把自己灌醉。
但他既不喝酒,又怎么会醉呢?
紫裳少女看着他,看了一会,忽道:“你是不是在想一个人?”
少年看着她,她笑了笑,道:“我姑姑说,一个男人若很寂寞,又总想用寂寞把自己灌醉,那么他多半在想一个人,这个人还多半是一个女人。”
少年顿了顿,道:“他并不是女人。”
紫裳少女瞪大了眼,道:“你喜欢男人?”
少年眼里更疑惑,更迷茫:“喜欢……男人?”
“男人自然也是可以喜欢男人的。”紫裳少女道,“在我们家乡,我就见过几对男人,他们都很喜欢对方,也都想和对方在一起一辈子,除了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他们和异性情侣并没有什么两样。”
她眨了眨眼,好像有些好奇:“他是你的情人吗?”
她实在想不出来,这样冷漠又英俊的少年,他的情人会是什么样子。
那少年似乎思考了一会,良久,似乎有一道微微的叹息。人生岂非总是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情,都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长相思,在长安。”
长街忽的传来一道幽幽的歌声。
“美人如花隔云端。”
少年的脸上忽的起了一种很奇异的神色。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他的思绪似乎也已随着这歌声飘到很远。
“长相思,摧心肝。”
紫裳少女脸色忽的变了。
她知道相思最要人命,何况是长相思。
相思并不是什么好东西,它只会带给人无穷无尽的痛苦。偏偏拥有它的人,多半舍不得不相思。
她道:“你知不知道江湖上有一个很古老的组织,叫做‘相思门’?”
她不待少年回答,自顾自道:“只有相思门徒,才会在这样的夜里唱相思歌,但早在几十年前,相思门就已经远遁西域,只有一个人留了下来。”
她们都走了。
她却偏要看尽这大好红尘,尝遍这无边相思。
“那个人便是当年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魔女秋灵意,不过那是中原武林对她的称呼,她本是相思门的圣女。”
“她是为了一个男人留下来的,这个男人也很有名,他或许是这几十年来最有名的一个男人。”
“他就是无名剑吴愁。”
“但吴愁对她却只有友情。”
少年的神色在烛火里若隐若现,仿佛比烛火还要不可捉摸。
紫裳少女又道:“后来她嫁给了另一个男人,那个男人虽没有吴愁有名,却也是个响当当的男子汉,更重要的是,他很喜欢她,甚至为了她对着他的师门折剑立誓。”
“他们终于在一起了,之后还有了一对孩子,一个女孩,一个男孩,女孩叫做秋佩佩,男孩叫做温灵。”
“可惜谁也想不到,就在孩子们长到四岁的时候,他们却分开了。”
“只因原来秋灵意并没有那么爱他,而他的爱,对着一个并不那么爱他的人,也只有日渐消瘦。”
少年沉默着,似乎若有所思。
紫裳少女说到这里,忽道:“我知道很多男人和女人,都会和一个自己并不那么爱的人在一起,他们往往以为,自己并不在意爱,或者自己会慢慢爱上对方。”
她忽然激动起来“但他们都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
“而且他们这一错,将会搭上很多人的一生!”
她道:“正因为我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我只跟我爱的人在一起!我决不要别人辜负我,也决不辜负别人!”
“不错,不错……”少年道,“这实在是很公平。”
紫裳少女又道:“你可听说过‘不夜侯’?”
不夜侯温阳,便是江湖里一等一的富贾豪杰,据说他是温灵的养子,他的财富,已经足可以抵过半壁江山,他的武功,也在江湖里名列前茅。
但他最为著名的,还是他那丰富多彩的情史。
不夜侯最爱美人,且不论胖瘦老少,他都来者不拒。
他从十几岁起,便风流成性,他养了很多歌伎,也有很多情人,据说崆峒派掌门夫人秋玲珑,便曾是他的情人之一。
不夜侯已来了。
第11章
空空的长街上,万家灯火已熄,只有一轿华美的坐撵,缓缓地朝这里走来。
那坐撵是用昆山玉石和金丝楠木制成,帷帐轻而薄,好像随风摆动的雾气,抬轿的是十多个年轻貌美、衣着飘逸的少女。
那少年忽的想起一句诗: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这样的夜晚,他们的出现,就好像一个仙境。
“长相思,在长安……”
那哀婉而动人的歌声还在幽幽地唱着,但似已经飘的很远很远。
那坐撵终于停了下来。
坐撵上坐着的人足尖一点,轻轻地飞了出来,蜻蜓点水一般,轻轻地落到地面。
那是一个男人。
他年纪约摸三十出头,穿了一身浅金色的锦绣衣裘,头上簪花佩玉,腰间亦戴着香囊,整个人看上去讲究极了,也华贵极了。
酒馆里的人都睁大了眼,他们还从未见过这么讲究的男人。
紫裳少女悄悄道:“他便是不夜侯温阳。”
不夜侯面色白皙,一双丹凤眼微微一动,配着他那斜飞入鬓的剑眉,浑像一对在云中飞翔遨游的凤凰。
他的步伐也好似凤凰在云中游曳一般,飘逸极了。
他似乎是想要坐到那紫裳少女旁边,但那紫裳少女已倾倒了酒壶,半壶酒都洒在她身侧的凳子上。
她似乎还很感慨,很惋惜:“可怜的凳子,你去吧,我会记得你的。”
不夜侯只好坐在那少年旁边,他亦不能和少年坐在一起,只因他也感受到了少年身上源源不断冒出来的冷气。
他不经意地扫了那少年一眼,那少年依旧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自顾自地喝着白水。
不夜侯眉眼流转,对着他微微笑了一笑。
他还是好像什么都没看见。
不夜侯不禁感叹:“如斯良辰,如斯美人,夫复何求!”
酒馆里其他人都已很不忿,心道这老色鬼真是无耻之尤,居然老牛吃嫩草,厚颜去调戏一位小姑娘。
紫裳少女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不夜侯仍然面如春风,他看了一眼桌上的两大坛烈酒,启唇笑道:“原来姑娘也是好酒之人。”
老实说,他的搭讪技巧实在不算高超。
紫裳少女心想,难道不夜侯那么多情人,都只是看上了他的钱势?
但这世上的事情岂非就是如此?单单是“钱势”二字,便足以打动大多数人的心。
何况不夜侯还不算老,长得也并不算丑。
何况他还很有耐心。
“只可惜,姑娘虽然好酒,却不懂得酒。”
对于一个喜欢喝酒的人来说,这无疑是一种挑衅。
任何一个有自尊有骄傲的人,都不能忍受这种挑衅。就像你不能在一个剑客面前侮辱他手中的剑,两者本就是同一个道理。
紫裳少女似乎很不服气:“你说我不懂酒?”
“酒,也是需要细品的,尤其是陈年好酒。”
不夜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轻嗅了嗅,而后慢慢地饮下。
每一个动作,他都十分享受。
喝酒自然是一件十分享受的事,就像人们都应该享受人生一样。
岂料那紫裳少女压根不吃他这一套。
“那是你的人生。”
她忽然笑了一声,而后抓起酒坛,一仰头,便灌了一大口酒。
她这样牛饮,很多酒自然也并没有进入她的咽喉,而是都洒了出来。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昔有李太白醉酒捞月,然而她喝酒时的豪情、侠气,谁又能说就不像是飞落九天的银河?
她道:“这是我的人生。”
她的意思,也已很明显。
他们不是一路人,再有心捞月,也只不过剩下一樽徒劳的月影。
紫裳少女放下酒,挺直脊梁,大步走了出去。
“好,好,好……”不夜侯一连说了三个“好”字,他遥遥敬了虚空一杯,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他目光闪动,微微一笑道:“今夜在坐诸位的酒钱,都记在我温某人账上。”
于是方才还颇为不忿的一张张脸,瞬间又变得和颜悦色起来,许多人目光之中,还多了一丝感激。
在他们心里,不夜侯已是一个大大的善人。
那少年忽道:“我不喝酒。”
不夜侯似乎有些惊讶,他没有想到,这少年也会开口说话。
那少年目中又露出了一种很是惆怅、悲哀的神色:“我不喝酒,只因为有人叫我不要喝。”
不夜侯有些好奇,他笑着道:“那个人,是你的母亲吗?”
他自然知道这答案是错误的,没有一个少年,会用那样的神色提起自己的母亲。
但他却偏偏要这样问。
那少年低下了头,慢慢道:“我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
他目中忽的射出一道痛苦又凛冽的光,他忽的一拍酒坛,就着坛口喝了一大口酒。
不夜侯似乎很有些感同身受:“那么那一定是一个女孩子,而且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女孩子。”
少年没有回答,只又喝酒。
不夜侯忽道:“是不是方才那个女孩子?”
少年道:“决不是!”
不夜侯似乎放心了,道:“像你这样的男孩子,最好不要去招惹那样的女孩子。”
“为什么?”
“只因方才那女孩子,是相思门的弟子。”
不夜侯又道:“相思门的女孩子,都不好惹。”
少年似乎听见了,又没有听见。
他似乎已经醉了,他慢慢地倒了下去,伏在桌子上,慢慢道:“长相思……”
夜,已越来越深了。
黑夜里,传来一两声若有若无的男人的低吟和喘息。
柳无咎听着那喘息,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他忽的飞身扑出,使了一记“银钩挂月”,倒挂在屋檐下,他用了点力气,在窗户纸上破了一个洞。
这个洞不算大,却已足够他看清屋里的情形。
他的视力一向很好。
但当他看清楚屋里那两个人时,他忽然希望自己视力不要那么好了。
屋子里有两条交缠在一起的人影,他们半裸着身体,亲密地拥抱在一起。
其中一个人,柳无咎已经很熟悉,那正是今天晚上在酒馆里看见的不夜侯。
他在酒馆里等了三天,就是要等不夜侯来。
他知道不夜侯一定会来,因为不夜侯正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酒鬼。
不夜侯也果然来了,他不仅来了,还在柳无咎喝醉之后,让人把他搬到了屋子里来。
但柳无咎并没有喝醉,他其实并没有喝酒。
他看上去喝了酒,实则已偷偷把酒水倒掉。
贺青冥叮嘱他的事,他自然一件也不会忘记。
但屋子里的人,还是让他吃了一惊。
能让柳无咎吃惊的自然不是不夜侯,而是另一个人。
另一个男人。
或者说,另一个男孩。
不夜侯号称风流第一,但很少有人知道,他不仅喜欢女人,也喜欢男人。
这或许是因为江湖里大多数男人喜欢的都是女人,所以他们也就自然而然地以为不夜侯也只喜欢女人。
他现在就抱着一个乌发半垂的少年,亲了亲他的耳垂。
柳无咎脸上忽然红的厉害!
他现在自然也已明白,不夜侯对他这样照顾,并不是因为不夜侯是个好人,也不是因为不夜侯觉得他们同病相怜。
不夜侯和那少年的声音低低地传了出来。
那少年轻声道:“侯爷,听说您今天午时,收到了一封匿名的书信?”
那少年的声音很好听,就像是萦绕在宫檐的一缕风。
不夜侯牵着他的手,道:“是的。”
柳无咎发现,他们牵手的姿势,和当初晏云之与曲盈盈的姿势一模一样。
少年柔柔地靠在不夜侯身上,道:“那是一封怎样的信?”
不夜侯似乎回忆了一下,笑道:“那是一封很特别的信。”
“特别?”那少年道,“是怎样的特别?”
即便是柳无咎也能听的出来,那少年语气里已有了一丝嫉妒。
不夜侯似乎陷入了一段久远的回忆,他的声音似乎也有了一丝感慨和怀念:“那封信,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写的。”
柳无咎握紧了手中的剑。
那少年的酸气已经能溢出来了:“原来那个人那么特别,那你去找他好了!”
他说着就要走,不夜侯连声叫着“我的乖乖”,便起身去追。
这一刻,异变陡生!
那少年回身的一刹那,手里寒光一闪!
他手中竟握着一把短刺,就要刺入不夜侯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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