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孟长青气都没喘,继续口述小儿子的辉煌生涯:“大学的时候,他每个寒暑假都在外面实习。毕业进的那家公司,当年只招了他一个本科生。我们家哪有人知道什么内部收益率、资本倍数啊,也不知道他从谁身上继承的基因……”
提到孟寄宁,父亲总有说不完的话。
孟初也在家里说过不少次,自己拿到了什么专利,但从来没能留下印象。
亲生儿子就是不一样啊。
付兰英听完了金融圈风云,捧场说:“多好啊,歌手这条路这么难走,还是读书稳妥。我也想让关山多读点书,可惜他不是那块料。”
“这不是发展的很好吗?”孟初的父亲说,“您还羡慕我,全国父母都羡慕您呢。”
“唉,怎么说呢,这一行看的主要是运气,”付兰英拍了拍儿子的肩,“这家伙惹事的功夫了得,进了这个圈子,我一直提心吊胆的。现在好了,终于有个人能管管他了。”她望着孟初,“小孟,以后就拜托你了。”
付关山抗议“我哪有这么不省心”,孟初迎着家长的目光,觉得自己理应做出回应,于是点了点头。
他知道此时应该说客套话,但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像身旁这对母子,任何时候都能找到舒适的交流方式。
他很感谢付兰英。她一直围绕学生时代打转,因为在这段时光里,孟初是天之骄子,而付关山只是个令人烦恼的刺头。
她既没有提付关山辉煌的演艺史,也没有提他的名气和资产,只把话题定格在孟初的优势领域。
即便如此,孟初依旧觉得,付兰英叙述中的付关山,很有魅力。
一个在学校游刃有余的交际达人,有才艺,体育也好,还有为同学打抱不平、顶撞上级的勇气。
哪一样都是他永远也做不到的。
“伯父,”付关山对孟长青说,“我真没有那么差劲,我厨艺可好了,孟初在家里喜欢吃什么啊?我都能给他做。”
孟初的父亲迎着付关山诚恳的目光,停顿几秒,说:“我们家也就是随便做做,孟初……不挑食的。”
“你看,”付兰英说,“人家小孟就没你这么麻烦,笋也不吃葱也不吃,香菇也不吃茭白也不吃。”
“要不是我麻烦,我还学不会自己做菜呢。”
付兰英嫌弃地摇了摇头,然后转向对面,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一直都是我在这起劲,这几年,我一直希望关山能早点安定下来,结果这么快就实现了,太激动了。”
“啊……”孟初的父亲和叔叔对视一眼,说,“我们也觉得挺突然的,一直以为寄宁会是先结婚的那个,结果……”
长辈的目光中带着犹疑,很明显,这场婚事在他们看来难以置信。
孟初也知道,像他这样从来没谈过恋爱,社交对象就是实验室机器的社恐,和大明星闪婚,实在太离奇了。
“唉,都怪我,”付关山说,“我去找小姨,路上遇见他,对他一见钟情。”
孟初一口水呛在喉咙口,大声咳嗽起来,付关山伸手拍了拍他的背。
“我见到他之后,死缠烂打,让小姨用大老板的身份威逼利诱,让他跟我吃饭。我追得太紧,害他不得不答应我闪婚,把各位长辈都吓着了,我先自罚一杯。”
孟初瞪大眼睛,看着付关山一仰脖干掉了酒,然后又起身,给他的父亲和叔叔满上。
“本来啊,我是想把婚礼搞得隆重一点的,但孟初很忙嘛,所以就先请请各位长辈,”他说,“等他有空了,我们再去旅行结婚。先飞巴黎,再去威尼斯,然后到土耳其坐那个热气球……”
两人明显还处于呆滞状态。孟初望着他们震惊的表情,刚才那场对话引发的失落,忽然烟消云散了。
是啊,这不就是他对这场聚餐的期待吗?这不就是他赞同举办婚宴的根本原因吗?
一个极品帅哥,当众宣布对他一见钟情。
在人际领域,他从来没有过这样重大的胜利。
就算是假的,他的虚荣心也得到了满足。
这种快乐一直持续到聚餐结束。新人们把亲属送到门口,商量着怎么安排车子。
“要不爸还是再住一晚吧,”孟初说,“难得来林城一趟,也到家里坐坐,爸还没看过我们买的新房子吧?我在附近订个酒店,明天带你们参观一下林大,再把你们送回去。”
“不用了,我还约了老刘晚上打牌,”孟长青说,“你就回去休息吧。”
孟初再三劝,付关山也在一边附和,他父亲始终摇头说不用。
刚刚短暂的喜悦沉寂下来,变为浮在水面的泡沫。孟初竭力想把它维持得久一点:“那我送你们去车站……”
“我们打车去就行了,”他父亲说,“你干嘛白跑这一趟呢?就在这儿散了吧。”
孟初还想说什么,他父亲摆了摆手,一辆网约车在面前停下,显然是已经提前叫好车了。
孟长青把手伸向车门,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来:“寄宁最近在忙什么,你知道吗?他老不给家里打电话。”
孟初沉默一瞬,说:“他这段时间也没跟我联系。”
“这样啊……”孟长青叹了口气,“看来是忙坏了。”
就这样,泡沫彻底消散了,翻腾的情绪又归为平静。
“我之后再问问他。”孟初说。
他望着父亲和叔叔一家上了车,车子启动,很快没了踪影。
他转过身,看到付关山正张罗着送自家亲戚。
他人高马大的,站在母亲和小姨旁边,三人能组成wifi信号。
姐妹二人正聊着家长里短。付燕平说起没把女儿带来的原因,一脸愁容:“我们冷战呢。”
“从寒假冷战到现在?”
“你评评理,”付燕平说,“她跟我说寒假作业早做好了,我一检查,发现全是乱写的,我说她两句,她还理直气壮,说老师根本不会仔细看,同学都是相互抄的,她干嘛要费这个工夫。”
“然后呢?”付兰英说,“你这暴脾气,肯定炸了吧。”
“我不就让她最后几天别出去玩,在家补作业吗?结果她跟我杠上了!”付燕平钉了眼自己的丈夫,“这家伙还不站在我这边。”
她丈夫咳了一声:“我就两面不是人。”
“你委屈什么?我陪她看书,给她补课讲题,你就只管宠她,红脸都让我唱,结果孩子跟你亲,跟我冷战。”
“我劝你早点找个台阶下算了,”付兰英说,“父母跟孩子开战,哪有不输的?”
不知为什么,这句话让孟初感到深深的震动。
他和那个女孩素未谋面,却不由得羡慕她。
羡慕她有和父母开战的底气,羡慕她有一群默认她会最终胜利的家人。
第7章 插叙
【插叙:文学作品中插入补充信息或回忆的方式,主要目的是展开情节或刻画人物。<例句:因为插叙常在应试教育中出现,前述解释可能唤起痛苦的回忆。>】
人的记忆大约从三岁开始变得清晰稳定,更早的婴儿期,大部分记忆都属于无法回溯的潜意识,这是孟初一生的遗憾。
他十分想要因为“婴儿期遗忘”而丢失的童年。
因为他三岁那年,孟寄宁出生了。
对那个转折点的寒冷夜晚,他倒还有些印象。当时他坐在产房外,腿还够不到地,只能随着孟长青来回踱步的节奏,在半空中晃荡。
他仰头观察着面前的男人。他从没见过父亲这种表情。忐忑,期待,焦急。父亲望着手术室的门,脸上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光芒,好像前方有某种笼罩他、融化他的光明未来。
终于,门打开,护士走出来,告知他们:“恭喜,孟先生,母子平安。”
那束光瞬间扩大了,孟长青露出笑容,朝产房跑去。
孟初从椅子上跳下来,想拉住父亲的胳膊。手伸到半空,触及毛呢大衣粗糙的纹理,那一片衣角却迅速从他的指尖滑过。
他抬起头,看到父亲头也不回地走进那扇门。他一个人站在原地,听着门内传来婴儿的哭声。
他隐隐感觉这预示着什么,与恐慌伴随而生的,是深深的无力。
随着孟寄宁一天天长大,这种无力感愈发明显。
家里虽然不宽裕,但孟寄宁的奶粉是进口的,孟寄宁有最新款的乐高和变形金刚。别人家弟弟时常穿哥哥留下来的衣服,但孟寄宁的衣服是崭新的。他满月、周岁,家里都隆重地请了客。为了拍下他第一次会爬,第一次走路,第一次说话,孟长青特地买了数码相机,不厌其烦地蹲守在他旁边,只为抓住那个有纪念意义的瞬间。
孟初旁观着一切,心脏被妒忌扎得生疼,不仅因为孟寄宁能轻而易举得到他想要的关爱,也因为弟弟确实讨人喜欢。
孟寄宁乖巧,嘴甜,会来事,更糟糕的是,比他长得好看多了。
弟弟有浅棕色的大眼睛,浓密的睫毛,五官轮廓像个混血儿。每个来家里做客的亲戚朋友,一见到他,就会第一时间走过去逗弄,夸赞他是他们见过最漂亮的孩子。
他们喂他糖果,给他各种礼物,只要他甜甜地笑一笑,就心花怒放。
父母带孟寄宁去照相馆拍照,老板都不收钱,只要他们同意把孟寄宁的照片挂在窗口。
这样一个孩子,得到的关注更多,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于是,孟初就变成了漂亮小孩身边的陪衬。大人们逗弄完孟寄宁,看到他站在一旁,时不时会问他:
“孟初,你喜欢弟弟吗?”
“孟初,爸妈疼弟弟,你会不会嫉妒啊?”
“孟初,爸妈是更爱弟弟,还是更爱你啊?”
孟初抬起头,看着一双双等待的眼睛,一次次回答:
“喜欢。”
“不会。”
“都爱。”
然后大人们笑了起来。
直到今天,孟初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笑,是他努力迎合的回答取悦了他们,还是他悲伤的心情完成了他们对童年的报复。
但他一直没有改变自己的答案,懂事、乖巧、顺从的答案,符合大人心意的答案。
但他其实很后悔。当初,母亲宣告怀孕、家里一片欢腾时,别人也问过他,要是弟弟妹妹出生,他会不会嫉妒。
他洒脱地说:“如果有弟弟妹妹,我就把爸爸妈妈的爱分给TA一半。”
他没有想到,选择权根本不在他。
他也没有想到,对方把全部都夺走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情况并没有什么改变。很快,孟初就上小学了。
小学比幼儿园好玩多了,不用做那么多团体游戏,大家端端正正坐着听课,书也比幼儿园有意思。更重要的是,孟初发现,自己学得比同学快。
无论是拼音,还是算术,他很快就能理解,老师往往要再等上一会儿,才会跟全班同学讲。
期中考试,他还考了满分。
放学后,他抱着书包,很期待地在门口等。
这下好了,他有地方比弟弟强了,从今往后,别人就会夸他,父母也会更关注他了。
妈妈时常上晚班,都是爸爸来接。他脑子里转着美好的愿景:考试是当然要提的,等爸爸高兴了,他再说些其他的事,比如他们小学和隔壁市某个小学结为了姊妹学校,开展了一个捐助项目,对方学校一些有钱的学生,会帮他们订那种儿童文摘、儿童科幻之类的杂志,当然,不是每个学生都有资格获得捐助的,得是成绩最好的,比如他;还有,学校马上要举行速算大赛了,他下课一直在练,以他的速度,肯定能拿一等奖,奖品是一个保温杯,他觉得送给妈妈正合适,她不是经常抱怨,以前那个杯子里的水很快就冷了吗?还有……
学校真的发生了好多事,都讲出来的话,可以说好久。
他在脑子里用最慢的速度一件一件过着,像品尝一颗难得收到的糖果。
可是,他站到腿都酸了,也没等到孟长青。
天上下起了濛濛细雨,校门前聚拢起五颜六色的伞盖。
几个和他一样考了满分的同学,就算下雨,也没舍得把卷子放进书包里,就揣在胸前,等爸妈一到,立马骄傲地举起来。
他仔细望着那些家长,他们把伞遮在孩子头上,看到卷子的一瞬间,绽开笑颜,惊叹着、夸赞着,好像做出那几道加减法是世界上最大的奇迹。
他等着那个聆听自己奇迹的人,可惜迟迟没有等到。最后,是班主任匆匆赶过来,向他解释:“你弟弟生病了,你爸爸现在在医院陪他挂号,等你妈妈赶到医院,他就来接你。”
她看了看孟初,伸手把他拉过来:“到值班室等吧,别着凉了。”
孟初跟着她走进房间里,值班室开着空调,很暖和,但他身上潮湿的寒气迟迟不散。
过了不知多久,孟长青的身影终于出现了。他骑着自行车,背佝偻着,在寒风中显得有些瑟缩。
他喊孟初出来,孟初就背着包走出来,坐在后座上。
孟长青骑得比平常快很多,一路风驰电掣的,很快到了楼下。
“寄宁又发烧了,”孟长青说,“我还得赶回医院,你妈妈跟寄宁都没吃晚饭呢,我得给他们送饭。你到楼下刘叔叔那里买点东西吃,然后在那写作业,等爸爸回来。”
他掏出一张二十块的纸币递给孟初。
孟初接过来,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今天期中考试……”
“这两天爸妈都没空做饭,早晚饭你在刘叔叔那解决吧。”
孟初看父亲转身要走了,鼓起勇气,开口说:“那个,学校……”
孟长青已经跨上了车,听到他的话,脚踩着蹬子,转过头来,脸上满是焦急:“怎么了?学校又要交钱?”
他望着父亲归心似箭的表情,最终摇了摇头:“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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