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欣赏了一会儿,跟上去。
人和人之间是有差距的,这点他早就知道。
造型师是付关山的旧识,在付关山刚出道时就合作过。他们驱车赶往工作室,造型师把孟初按在椅子上,哗一下,排开了很多他看不懂的东西。她摘掉孟初的眼镜,盯着他看,他一如既往地眼神躲闪。
造型师研究了一会儿他的五官,问:“这个眼镜是非戴不可吗?”
孟初说:“我有结膜炎,戴隐形眼睛会痛。”
“不考虑做个飞秒、激光啥的?”
“没时间,怕风险。”孟初老老实实说。让他一天不盯着电脑屏幕,都是不可能的事。
“那好歹换个镜片不泛黄的呢?”
“这是防蓝光的,”孟初说,“我觉得很有必要。”
造型师托腮冥思半晌,啧了一声:“可惜了,你眼睛挺好看的。”
“就是嘛,”付关山说,“我第一次见到他,就觉得他的眼睛像海德薇。”
造型师一头雾水:“像谁?海瑟薇?”
“不是,是雪鸮。”孟初说。
造型师继续一头雾水。
孟初继续解释:“就是哈利·波特养的那只鸟。”
造型师经历了这辈子最无语的五秒,望向付关山:“你说你老婆像鸟?”
付关山严肃地说:“人家是美丽圣洁的猛禽。”
孟初觉得自己跟三个词都沾不上边,但人家是珍贵的二级保护动物,也算是夸赞吧。他笑纳了。
不过,那个“老婆”的称呼是怎么回事?
“行,不说眼睛了,”造型师为难地捋了捋他的刘海,“那这狗啃一样的发型能换换吗?”
孟初抬手摸了摸前额的头发:“很难看吗……”
“就跟头上扣了盆海带一样,”造型师质问,“这刘海谁给你剪的?”
“……楼下石桥旁边的大爷。”
“啊?”
孟初比划着:“就是那种只有一把椅子、一个剃刀的路边摊,客人来了就坐在椅子上,十分钟就剪完。”
造型师挠了挠头:“大学城没有好一点的理发店?”
孟初沉默有顷,说:“每次一进去,他们就热情地让我办卡,我招架不住。”
无论是连珠炮一样的问话,还是恳求的眼神。
每次都充值、升级会员、头皮护理三连,出门时感觉像逃出生天。为此,如非必要,他不去理发店,头发实在长的不能看了,他就找大爷去。大爷收费便宜,还不推销。
造型师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会儿,说:“这个待会儿补救,先化妆。”
孟初又被129的回忆袭击了,开始恐慌:“又不是上台表演,还要化妆?”
“没事,就化个裸妆,”付关山拍了拍他,“结婚照还能化舞台妆不成?”
孟初有一肚子问题,比如“什么是裸妆”“什么是舞台妆”“化妆可能补救不了要不还是换人吧”,还没问出口,造型师已经动手了。因为眼前一片马赛克,他只能感觉到对方用什么海绵在脸上压来压去,然后又是各种大小不一的刷子。
顾恺之这辈子用过的刷子都没有扫过他眼睑的多。
“不过,没想到你这么年轻啊,”造型师一边给他画眼线一边说,“你在读研?”
从化妆开始,就一直靠在墙上欣赏的付关山接话:“不是,他带研究生。”
“带……”造型师离得很近,孟初能看到她眼睛里的震惊,“你是教授?你到底多大?”
“副教授,”孟初拼命抑制闪躲眼线笔的冲动,“二十八岁。”
“这么年轻就当教授,你是那种从小跳级的天才?”
孟初放弃纠正了:“不是,就是正常读上来的,直博五年,去年毕业。”
“本科毕业直接读博还不天才?”
“嗯……”孟初想了想,说,“其实保研的直博名额比硕士还多一些,我的同学,只要以后想走科研这条路,都是直博。”
虽然现在这年头,博士准时毕业,也是难事,但还称不上天才。
造型师陷入自我怀疑。
付关山耸了耸肩,像是习以为常:“他们的评价体系跟我们不一样。”
造型师又算了算时间:“那你博士毕业就是副教授了,不是很厉害吗?”
“主要是运气好,”孟初说,“林大微电子这两年计划扩张,招聘人数多,正好我的研究方向又很符合,所以给的职称高一些。”
“你别信他胡说,”付关山在一旁反驳,“我小姨说了,这年头博士毕业能去211做副教授的,都是牛人。他科研能力可强了。”
“这个职称是暂时的,”孟初拼命挣扎着降低期望,“学校制度是非升即降,五年之后,如果我没完成聘期要求,就会降到讲师。”
“你肯定没问题的。”造型师给他加油鼓劲。
孟初蹙起眉,想到实验室那一团烂摊子,又忧愁起来:“那不一定,我们组也有个进来就是副教授的,一直没申上青基,聘期没到,自己主动走人了……”
付关山直起身,伸手抚平对方的眉心。“你又来了,”他说,“对自己评价过低可不是好习惯。”
造型师说:“评价过高也不是哦。”
两人各自瞪了对方一眼,孟初却没关注他们的互怼。在手指触碰到额头的一刻,他不自觉地往后仰了仰。虽然即将是合法伴侣了,但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肢体接触。
对亲密感,他本能地恐慌。
手指并没有追逐过来,在空中停留一会儿,收了回去,重又搁在桌上。
“好了,”造型师满意地放下啫喱瓶,退后两步,望着镜中的作品,“怎么样?”
孟初还处于茫然中——他只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只感觉付关山在注视他。
“你们实验室有那个什么3D打印吗?”付关山说,“你把这个造型打印下来焊在头上吧。”
孟初被这句话激起好奇心,要去拿眼镜,造型师立刻拍掉他的胳膊:“不行,一戴上,整体的感觉全破坏了。”
“但是我……”
“快快快,”造型师说,“直接拍照。”
摄影师放下红色幕布,让他们坐到椅子上。发间浓密的啫喱味,模糊的视野,一切都跟平常不一样,孟初感到自己像是被抛进了异度空间,茫然又忐忑。
“新婚小情侣,离那么远干什么?”摄影师用手比了比,“肩膀都没贴在一起!”
孟初还在踌躇,肩膀已经贴上了一片温热。他立刻肌肉紧绷起来。
“来,朝我笑一笑。”
孟初努力牵起嘴角,但他知道一定不自然。他很少拍照,遇到镜头就像个木偶。
“很好!幅度再大一点就更好了!”
超过五秒,孟初的笑容就比大理石还硬。他为难地看着闪光灯,试图收回笑容,再重新笑,这样也许能自然些——虽然从以往经验来看,也好不了多少。
摄影师倒是一直夸奖鼓励,还说一些笑话,想让孟初放松下来,但没什么效果。孟初感到很愧疚。
“好了,”几番调整后,摄影师比了个OK的手势,“来挑照片吧。”
孟初如蒙大赦,赶紧戴上眼镜,和付关山走到屏幕前。
摄影师放大图片的一瞬,孟初怔住了。
照片里的人,和自己长得……不太一样。
平常,会说他好看的人,只有服装店店员。众所周知,这是世界上最不能相信的夸赞来源。
但如果是照片里的人,那倒还值得夸一夸。
能把他拍成这样,真不愧是业界典范。
“谢谢,”孟初说,“拍得比本人好看多了。”
付关山很不满:“这是什么话,你本来就好看啊,耐看的那种。”
孟初笑了笑,无论是否真心,愿意夸他的人,他都很感激。
不过嘛,耐看这个词,不就是用来形容不够好看的人吗?从来不会有人形容孟寄宁是“耐看”。
摄影师很快修完图,把结婚照交给他们。
付关山戴上墨镜帽子,跟孟初一起走出工作室。早上的凉风一吹,定了型的头发像钢丝一样,根根分明。路边匆匆而过的上班族们,偶尔有几个回头看了孟初一眼。
他抬起手,摸了摸精致的发型,用眉笔修饰过的眉毛。
又有一个人扭头注视着他。
孟初不自觉地低下头,用手拨弄头发,直到它们变回原来的样子。
长短不一的头发散落在前额后,他舒了一口气,感觉到安全。
因为晚了一天,成功避开了阴历阳历的好日子,民政局人不多,他们很快过完了手续。唯一的延迟,就是工作人员在看到结婚照时,震惊地抬头,盯着付关山看了一会儿。
走出大门,孟初向付关山道别,转身往另一边走去。
付关山惊诧地几秒没反应,随即一个激灵,叫住对方:“你往哪走?”
孟初看了看指示牌,又看了看结婚对象:“地铁站。”
“你为什么……”付关山望了一眼经纪人给自己租的车,确定它真实存在。
“你不是要飞香港吗?”孟初说,“林大和机场在反方向啊。”
“我又不赶时间!送你去大学再折回来也来得及啊!”
“那不是绕了很远的路……”
这人说得对,头发不吹干容易头疼,他现在就头疼。“所以之前你愿意坐我的车,是因为顺路?不顺路就不坐了?”
“我只是怕你麻烦……”孟初觑着他的神色,转身回来,“那谢谢你。”
付关山长叹一口气,觉得肺泡都要瘪下去了。
孟初坐上副驾驶,又小声说了“谢谢”,时不时还用余光偷偷打量他。
付关山没好气地伸出手:“手给我。”
“为什……”
付关山一把攥住孟初的手腕:“话真多。”
孟初于是不说话了,盯着掌握在别人手里的一部分肢体,有些紧张。
付关山打开储物格,拿出一个盒子。
“Bvlgari,”付关山慢慢把戒指套上他的无名指,“还是你们有个论坛也叫这个名字?”
孟初盯着戒指细碎的光,付关山短暂松开他的手,给自己套上戒指,然后又攥住他,双手交握。
“你的手很漂亮。”付关山说着拿出手机,对准两人的手,拍了张照。
孟初没意识到手微微有些发颤,肌肉早僵硬了。“这又是做什么?”
“发朋友圈啊,”付关山瞟了他一眼,“昭告天下,我从此退出市场了。你也得发一个。”
“我不发朋友圈。”
付关山瞪着他,好像他是个外星人。
“觉得没什么必要,”孟初说,“而且也不会有人关注我。”
付关山刚想说什么,又觉得多余,把话咽了回去:“我把照片发给你,你看着办吧。”
孟初小幅度点了点头,觉得结婚很多流程都是对方操办的,严谨遵守礼仪,说:“谢谢,费心了。”
付关山瞟了他一眼:“如果这么想感谢我,那就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从现在开始,”付关山抬起他的左手,拇指抚过戒指,“除非它阻碍电路设计研究的发展,不准摘下来。”
第5章 好人
【好人:文艺作品中,百分之九十九是这类主人公,另外百分之一,是号称“黑莲花”“恶人”,但其实也很善良的主人公。<例句:作品常用伤害坏人来凸显主人公并非好人,但惩罚坏人就是好人的一个属性。>】
手上多了一圈金属,日常有了些微妙的不同。
打字的时候,调试仪器的时候,整理教案的时候,手指与温热金属的摩擦,时时刻刻提醒他,他的独身生活结束了。
这导致孟初时不时望向无名指。
真奇妙,过往二十多年,他从未想到有一天,他能不再孤身一人。
即便只是浮于纸上的契约,只是徒有其表的婚姻,有这样一个“存在”,也足够了。
不过,这种快乐总是无法持续。时不时地,学院群里就跳出消息(传来噩耗),打断这个美妙的感觉。
市科技局项目的评审结果出来了。
孟初估计里面不会有自己的名字,但还是抱着一线希望打开。
果然,入选的是两个八几年的教授。
项目等级不过市级,资金不过五万。说真的,看到金额的时候,孟初连写本子的动力都没有。五万,就够学生的劳务费,还要他劳心劳力写报告、交申请,一层层审批。
读博的时候,导师的项目动辄上百万,这点钱怕是只够交实验室的电费。
然而,在林大这个平台,纵向项目大多都是这个等级。
就这样,还轮不到他。
科技局这个项目,所有申请人要先在学院PK一次,通过后,再由学院推荐人选。
那么,学院选人的标准是什么呢?
自然,科研能力是一部分,人脉、资历是另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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