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时记得来给我提个阴亲,咱俩冥婚差不多。”
谢烨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天边暮色四合,竹舍里两人互不相让瞪着对方。
裴玄铭看着他脖颈处那缠着布条的血口就来气,若是谢烨武功还在,他说什么也要拎刀和此人干上一架,奈何眼前这人如今是碰也碰不得,说也说不得。
在床上粗暴一点就要哭,像个漂亮易碎的瓷器娃娃,一触就散了。
裴玄铭最后狠狠瞪了他一眼,回身捡起长剑,然后俯身不由分说,将谢烨拽到背上扛起来。
“干什么!”
“回营!”裴玄铭扛着他走出明渊阁零落的旧址,一把将他推到马上。
谢烨坐在马背上,被他从身后拥在怀里,脖颈处的伤口还传来尖锐的刺痛,他低着头一言不发,看起来委屈而低落。
“如果回营之后你再这样,我不介意派人一直看着你,或者我处理军中事务,带兵演习,巡查粮草时,就把你捆着用绳子栓在我身边,让你一举一动都在我和西北驻军所有士兵的视线范围内。”
谢烨蓦然回身咬牙瞪他:“你敢。”
裴玄铭冷笑一声,策马而起:“你看我敢不敢。”
裴明姝一直小心翼翼的站在主帅营帐的门口打转,好不容易把裴玄铭等回来了,她哥却径直略过了她,将谢烨从马上抱下来,立刻回帐,不让任何人出入了。
裴明姝:“……”
祖宗,你日后是打算上战场也把你媳妇绑裤腰带上吗?
裴玄铭暴躁的将他扶到椅子上坐好,然后从柜中取金疮药出来,压着他拆了脖颈上的布条,用手捣了一点粉末细细的抹上去。
“我说了不用你——”
“你给我安生点,坐着别动!”裴玄铭不轻不重的一拍他腰后的纹身之处。
纹身刺过的地方还没完全长好,谢烨疼的猛然一缩,隐忍的闭上眼睛不动了。
“不准再寻死了,听到没有。”裴玄铭将药粉给他抹匀了,又换了缠带封好。
谢烨恼怒不已的睁眼挑衅道:“我要是偏就不想活了呢?”
裴玄铭眼神暗了暗,身形倏然向下一弯,逼到他眼睫近前。
“那我就把你绑床上,让你动都动不了,晚上在床上,我让你动你才能动,其他时候你就给我躺在床上受着。”
“直到你彻底打消这个念头为止。”
这话对于谢烨来说简直是羞辱,他恼羞成怒,气急败坏扬手就要打裴玄铭。
被裴玄铭当空握住了手腕,连人带马扛起来扔回了榻上,用狼皮毯子裹了起来。
“躺下睡觉去,待会儿喊你起来用药,别折腾了。”
他最后那句“别折腾了”的尾音还是柔和下来了,似乎包含着一点细碎的无奈。
裴玄铭掀帘出去,正撞上裴明姝还蹲在门口等他,等的一脸幽怨。
裴玄铭不耐烦道:“你又怎么了?”
“将军,属下有话要同您说,还请将军随我入帐商议。”裴明姝拱手一礼,面色诚恳。
裴玄铭:“?”
他狐疑的看着眼前这个恭恭敬敬的裴明姝,先没接话茬,先开口问道:“……丫头,你吃错药了?”
裴明姝:“……”
“我没事不能跟你讲一句敬语吗!你才吃错药了!”裴明姝怒道。
裴玄铭一抬手,放心的道:“这才对嘛,说罢,怎么了?”
“是这样,将军——”
裴玄铭深吸一口气打断她:“你还是正常一点吧,本将军被你喊的,有点害怕。”
裴明姝:“……”
“好的,哥。”裴明姝尽管无语,但仍然从善如流:“是这样,您不在的时候,我擅自做了一个决定,现在给您禀报一下,还望您不要生气。”
裴玄铭看着她,心平气和的准备接受妹妹憋的新一个大招。
只见裴明姝朝后边小幅度的招了一下手,门外传来一阵锁链和铁枷碰撞的声音。
裴玄铭隐隐感到了几分不妙。
果然下一刻,原本应该押在俘虏营的土匪头子贺锋镝,手上和脚上都挂着铁索,动作鬼鬼祟祟,神情小心谨慎的挪动到裴玄铭的视线里。
“裴将军……”
“跪下说话。”裴玄铭面无表情道。
贺锋镝依言,拖着锁链双膝下跪。
“哥!”裴明姝不满道:“我来找你,就是想告诉你——”
“想告诉我,经过你的观察,你觉得这小子已经改邪归正,彻底被我们教化了,收拾收拾,可以让他加入我们西北驻军,和我们一起并肩作战了,是吗?”裴玄铭道。
裴明姝:“……是。”
“我看你是出门巡逻的时候脑子里被灌进沙子了。”裴玄铭冷冰冰的点评道。
“来人,把这土匪给我关回去。”
裴明姝着急忙慌就要辩驳:“不是哥哥,他真挺好的!你不在的时候,整个西北各门派的地形和大致情况,他都给我详细的讲了一遍,反正千钧潭诸人都已归顺,你没必要再关着他了!”
裴玄铭点点头:“啊,没必要再关着他了,那就拖出去砍了。”
贺锋镝脸色煞白:“不要啊将军!我是真心实意归顺的!”
“勾引我妹妹,我看你当真是活腻了。”裴玄铭阴测十足的笑道,又重复了一遍:“来人,拖出去。”
裴明姝大喊一声拦在贺锋镝身前:“你要杀他先杀我!”
裴玄铭几乎被逗乐了,伸手去拽裴明姝的手臂:“一个歪门邪道的土匪头子,值得你回护至此,裴明姝,我看你也该打。”
“给我起来!”
裴明姝从小被他宠大的,几乎是要什么裴玄铭给什么,从来没有过裴玄铭不答应她要求的时候,如今见裴玄铭如此坚决,她不由得也晃了神。
不能真叫哥哥把贺锋镝给砍了。
于是她口不择言怒道:“那谢公子是明渊阁阁主,不也是你口中的歪门邪道,相比起千钧潭,他还是个更大的土匪头子!”
“你不也被他迷的五迷三道的!?”
裴玄铭拽她的动作停滞了一瞬,然后居然缓缓放开了。
裴明姝自知逃过一劫,抓着贺锋镝就在他面前跪下来,诚恳道:“哥,你就把他松开,让他留在军营里吧!”
“上月休沐的篝火晚会你不在,他夸我跳舞跳的好看,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夸过我跳舞好看呢!他是第一个!”
裴玄铭大为震撼:“可你跳的确实难看啊!他在睁眼说瞎话你看不出来吗?”
“那我不管!”
裴玄铭无可奈何,示意手下先把贺锋镝拖回去,自己揪着裴明姝留在帐中。
“哥!”裴明姝着急道。
“我不杀他,先把他关回去,有事问你。”裴玄铭把她推到座位上,在帐中来回踱步几圈。
裴明姝一听不杀他,立刻坐直了身板,目光炯炯看向裴玄铭:“你说!”
“你今日早上进小厨房,都跟谢烨说什么了?”
裴明姝略一思索,将白日跟谢烨开玩笑的话全部和盘托出,半分都没留。
裴玄铭细思一,觉得没问题,就继续追问:“那你进去之前,听到姜容和他说什么了吗?”
裴明姝面露难色,费劲的思考片刻,勉强记起来了一点只言片语。
“好像说是,谢公子武功尽失,姜容问他是不是打算就这么依附于你过日子了什么的……我没听清,大概是这样。”
裴玄铭一听,险些被气的笑出来。
原来如此。
他抬手朝裴明姝挥了挥,示意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裴明姝没再和他对着干,便出去了。
裴玄铭孤身在帐中坐了一夜。
快天亮的时候,密探每月照例送来汇报情况的信件到了,信上说京中一切太平,毫无波澜。
萧尚书处和被软禁的二皇子府一切如常,并无异端。
裴玄铭隐约觉得有点端倪。
既然宫中一切风平浪静,那李彧急吼吼的把江昭和他部下最精锐的死士召回去做什么呢?
裴玄铭起身站在军中看地形用的沙盘前,用指尖在其上比划半晌。
北狄已灭,裘玑仍在,李彧这么多年始终不肯让他们一鼓作气,把西北和北疆的这些小国一网打尽,为的就是以此牵制这些远在边疆的兵力,以免对京城造成威胁。
只是他大概没料到,他最大的威胁不是裴玄铭跟江昭给的,李彧最大的威胁是他自己朝中老臣,和亲生儿子。
裴玄铭心烦意乱,他猜不透李彧的想法,又偏偏不得不听从他的调令。
师父临终前曾同他说,无论是谁继承大统,他都要义无反顾的辅佐当朝天子,不可让裴家三代忠良毁在他的手上。
裴玄铭在师父临终前指天指地的歃血发誓,一定照做,誓死护卫陛下,守好大周的江山。
他也确实那么做了。
十来年前,李彧登基,天下之主终于尘埃已定。
新皇依照祖制,前往西北亲自巡视。
明渊阁做足了万全的准备,打算在巡视路上戒备没那么森严的时候刺杀新皇。
谢烨的轻功足以支撑他神不知鬼不觉的完成这一项任务。
不料中途杀出个裴玄铭。
裴玄铭单剑挡在李彧面前,两人正对着眼前马上就要痛下杀手的明渊阁主,裴玄铭狠下心,一剑横出。
“如今他是大周的君主,裴某身为人臣,不得不保护陛下的安危,还请谢少侠收剑。”
师父和父亲临终前最后的叮嘱,还有此刻谢烨极度难以置信的眼神交替相错,汇聚在裴玄铭的神志里。
西北大漠狂风骤起,呼啸出惨烈的哭嚎。
剑鸣声交织咆哮,在迅猛如风的招式中缠绵,三尺青锋上映出谢烨被极度愤怒和失望盈满的眼睛。
“裴玄铭,你混账!”
凄厉的声音穿过层层光阴,直刺进十年后裴玄铭的心神里。
他倚在桌案前恍然回神,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睡着了,梦到了十年前的事情。
也是裴玄铭这辈子最后悔的事。
“报——”
“将军,将军不好了!”
“京中传来消息,江昭统领及其部下共二百四十八人到京到日全部下狱,今日一早已在狱中处死。”
“江家人丁凋零,江统领尚未娶妻,故无人收尸,陛下请您回京为江统领……收敛遗体。”
裴玄铭扶着桌子,有那么片刻没有意识到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的耳膜嗡嗡作响,眼前一片模糊的血红。
等到他被手下七手八脚的扶住的时候,他伸手一摸嘴唇,发现怒极攻心之下,无数血水正从他口中涌出,五脏六腑仿佛被揉成了一团,歇斯底里的要将他车裂开来。
裴玄铭艰难的指着案上今日,京中密探送回来的信,剧烈喘息着道:“既然如此,密探为何知情不报?”
众人面面相觑,气氛一片肃杀。
营帐之中一时无人敢说话。
密探都是裴玄铭多年亲信,若是信息有误,那只能说明两个问题。
一,密探已经因为暴露而殒命,送信之人不是密探。
二,京中亲信中,出了叛徒。
无论是哪一种猜测,眼下情况都已经糟糕透顶了。
第49章
第二个坏消息紧随其后。
大营门口一匹战马轰然倒地, 裴玄铭等人听到动静立刻奔出去查看情况。
只见坐骑上的小兵一个踉跄从马背上摔下来,身着北疆边军的战甲,浑身浴血, 身上甲胄破烂不堪, 仔细看去全是坑坑洼洼的血洞口, 一看就是从战场上拼死逃出来的。
他实在没力气爬起来行礼禀报军情了, 于是只能双手扶地,跪在地上, 任由血水滚涌而下,朝着裴玄铭的方向跪行了两步。
裴玄铭狂奔到他身前,二话不说就蹲下扶住小兵的双臂, 回头怒道:“来人!给他治伤。”
“将军不必……”那小兵气息已经很弱了,嘴角血线一丝, 倏然淌下来。
“北疆裘玑……趁江统领含冤下狱之际作乱, 他们三十万大军来犯, 我等难以招架,副将拼死将我救出, 命我来西北……找裴将军驰援,恳请裴将军看在与我家统领昔日情分上……出兵相助。”
说罢, 他最后一丝力气也用尽了, 神志恍惚的晃了晃脑袋, 在裴玄铭的搀扶下蓦然将头垂了下去。
裴玄铭再一探他鼻息,就发现这小兵已是力竭而死了。
裴玄铭手里握着死人尚未褪去温度的血水, 视线里是西北大漠多年不变的黯淡云色。
黄沙呼啸,暗无天日。
现如今怎么办?
难道真的二话不说就出兵北疆?
江昭守了一辈子的北疆边关,鞠躬尽瘁,恨不得把命抛在沙场上, 临到终了了,落得如此下场。
裴玄铭在压抑住所有悲伤和愤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以大局为重之后,还是难以自抑的从心底发出疑问来:值吗?
这李家的江山,还值得守么?
他若是现在就率西北几十万大军压境裘玑,顶多替李彧再多清扫一个时常在边关作乱的眼中钉。
完了然后呢?
外部威胁彻底解除,那皇帝新的眼中钉会是谁简直不言而喻。
有人拨开围着他的手下挤到最前,伸手握住了裴玄铭沾血颤抖的掌心。
谢烨很沉静的注视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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