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得再好又能有什么用,又不是段息那种能杀人的琴。”那琴师戳着饭,“李飞奎都死了,彭耳灭族都灭了半年了。现在满大街弹琴的,我看都差不多,都得饿死。早知道听我爹的去干木匠了。”
“木匠现在学也不晚。”
“是啊,我这月弹完,就准备回老家继续学木匠活了。实在不行,弹棉花也行。”那琴师如此有了精神,扒了两口饭,抬头对我说:“我看你要来这儿找活就别想了,这儿人不多,老板也不准备再请琴师了。唉……不过也难说,你长这样估计能多招点女顾客。”
“我是来赴约的。”我告诉他。
“啊?”他像是没听清。
“上佛院看看。”
“啊,苦禅寺啊,自从苦禅寺住持圆寂之后,和尚都快跑完了。不是乱世谁稀罕到庙里当和尚,现在天下定了,干什么不比当和尚好。”
我喝完剩下的半杯茶,将饭钱放在桌上,又另给他些散银,重戴上幕离。
“多不好意思啊。”话虽如此他还是收了。
我拿琴准备下楼时被他叫住。
“我能看看你的琴吗?”
我摇头:“不是什么好琴。”
“叫什么名字啊?”
“娉婷。”
他寻思了一下,好像的确不是什么有名气的琴,便点点头,继续扒饭去了。
从前有李如风在身边,一路吵吵闹闹,总嫌明目张胆呆在一起的时候不够。如今一人走,才发觉上山的路实在很长。
兴许是太久不在,铜钟的锈绿反比记忆里的少,树倒照旧那么老。唯一不同的是山崖的树旁多了个新土堆,埋时的土里可能有些草种,土堆上生了好几片草,绿生生的,显得一个坟茔没那般孤单。
我望着远处的江流,深吸了几口气。
坐在那块被风吹得矮了些的巨石上拆开琴囊,取出那把焦尾的琴,试了几下调,为他奏起来整曲的入阵曲。他从前好听高亢段落,如今再来看,整支曲都像为他所作。
其实这个结局倒也不错,李飞奎迟早有死的那一天,死在我谱的风川琴曲中,想来也该见到了他的旧妻,是个不错的死法。
可若论平常李飞奎死了,李如风若仍活着,定要给他大哥二哥安个莫须有的罪名,史书也不好明言。他如今那个结尾便很好,与自己四哥一般,死在征伐西南的归途,死在黎明的最后一刻。他无妻无子,干干净净,是后世史书里能进忠臣良将列传的早卒人物,值得后人掩卷叹一口气。
只是无论如何说服自己,他都绝了气,化进土里,这世上再没有折花在琴谱中附信给我的李如风。
我不断弹,不断奏,将那一支入阵曲奏了十遍、百遍,想将从前欠他的,全数补完。
“铮——”
琴弦断了一根,我睁开眼,呕出一口腥血,抬眼已是明月当空。
摊开两手,森森指骨透过磨破的皮肉支楞出来,腕上的玉镯仍绿得惊心,我仰头吸了一口秋风中的凉气。
我抱琴站起,走近面前的坟茔,以内力将这把焦尾的琴深插在他坟前。琴木上印着几枚血色的指痕,像渗进桐木的芯中。
我望着远方的明月与江水,轻轻问:
“满意了吗?”
回答我的只有风声。
回去时风刮来了雨,我太久未回来,忘了青城的雨多阴晴不定。是秋雨,刺骨生寒,夜里到苦禅寺求宿。
我仰头看苦禅寺的牌匾,望着那个苦字,心中只一片空荡。
撑伞来开门的僧人我认识,法号景明,是当时与李如风一同练武的武僧之一,很有本领。因有几分硬功夫,我以为他该在最早还俗那批人里头。
他也认识我,有些吃惊地道了句:“段师兄!”
我们是俗家弟子,师父当时没给起名号,仍是照得俗名唤。
没寒暄几句,他道秋雨苦寒,先进来再说。
僧院着实破落不少,地上平整的砖几乎见不到几块,朝寺后头走去时路过墙根一口封严的粗瓷缸,景明顿下步子,双手合十行礼,对我轻声道:“是师父。”
我对那口瓷缸合十行礼。
景明道寺里如今僧众不多,还俗了好些人,剩下的小僧人都是因战乱失了父母的小孩子。戒律和尚也还俗了,他女儿前年找到寺里接他回去。他本便是性情直接得罪了人,才给逼上苦禅寺,师父点头之后他便离开了。
他将我带到一间屋子外,举着油灯数着墙角的砖块去找钥匙。我撑伞在黑夜里望着满屋赤红的枫藤,有些熟。
推开门时扑面而来一股樟脑气,看见其间摆设,那熟悉感反倒再正常不过。
“是段师兄和如风师兄当年住的那间屋子。”他将油灯放到桌上,“因如风师兄,很多人都抢着住这间,生了不少口角打闹,师父就给锁起,谁都不给住了。如风师兄当年写信来说,有机会要回来住一阵,因此隔一阵时间打扫一次。他过了世之后,便更有师弟们要来打扫,挺干净的。”
说完望着我向下滴血的手指,忙道:“瞧我这记性,我去拿药箱。”
景明走后,我绕着这间屋子去开窗通风,才发觉原来这间屋子这般的小,简直几步就要踏完。一整个房间,除去并在一起的两张床,其余能立住脚的地方只剩很少。
曾经我为李如风梳头的桌上也没有灰,想来确实是打扫得勤快。我随手抽出桌中的抽屉,在里头看到了一只剑匣。打开剑匣,躺在红丝绒间的是一把熟悉的剑。
在这样凄寒的雨夜,正瞧见这把天山寒铁锻成的剑,实在合适。我取出握在手中,拔出剑刃,与从前一般的雪亮,照出我嘴角的笑意。
这一天耗了太多心力,李如风的佩剑如何会在这个地方,我不想去想了。我只要懂他的心思就足够了。
“师兄找到了呀。”景明带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手里提着医箱:“如风师兄的信里讲,若在苦禅寺见了您,便把这剑交给您。”
“他是谁埋在这里的?”
“王城有人专程来埋的,上元节前后的事了。”
期间沉默了很久。
“寺里缺讲经的人吗?”我突然问。
景明有些不好意思,“很缺。”
“介意是俗家弟子吗?”
景明摇摇头。
我望向外头正经雨不逾窗的赤红枫藤:“那我来讲吧。”
“不过有个条件。”我转过头来补道。
“段师兄尽管说,只要不是难事,我都可以答应。”
“不是什么难事。”我垂眼望向被手指蹭染上血迹的剑鞘,道:“我死后,把我葬在李如风坟边。”
“以这把剑作墓碑。”
第11章 番外 雪里梅花
清明前后,小岚仍没学会骑在马上的同时又叫马儿老实,是故清明节当天只能在城楼前的茶肆楼上等着,等谷亭从军营回来带她一同去陵墓。
途中一双清水眼望向楼下,叫住卖花郎,买了几束杏花。她出门在外,穿了男儿装束,只是女儿形貌难掩,仍是漂亮姑娘的模样,莫要提左腕戴的那一只翠玉镯子。
她与谷亭在战乱没烧到故城前便定了亲,马蹄踏松了故城城门的土,也踏散不少姻缘。去年天下局势渐明,朝中要聚出一套稳固天下的班底,遥遥千里外的父亲收到任书,携家迁到皇城来。小儿女门当也户对,兼有青梅竹马之谊,战乱中也都没悔改旧约的意思,这门亲事便如此延续下来。甚至找了算命先生定了吉日,日子选定的文书与这只不菲的翠玉镯子在同一日送到小岚家里。
谷亭守时,牵着马问从楼上跑下来的少女等久了吗?
小岚埋头嗅了一口手中杏花,催说再不去这花味就淡了。
她没能有机会见如风将军一面,随父到京中扎稳脚跟后,只来得及挤着人墙去迎如风将军的棺椁。泪眼一并瞧见了马上护送棺椁,胳膊被木板夹着吊在颈前的谷亭。
大夫年初便说谷亭的胳膊好得彻底,可为李如风的墓前摆上杏花时,那双较年幼时粗糙多了的手仍是颤了半天。
小岚在碑前摆上酒,伸手去轻拢住谷亭颤个不停的手。
……
都说青山有幸埋忠,谷亭十四岁那年想编进行伍到战场厮杀,当今男儿以有功勋为荣,他爹拦着,说得满十五。过了十五岁生日,谷亭去要答复,又给拖到后头去。他抗议,他爹就拿李如风都是十七才正式上的战场来压他。
少将军那是藏在行伍里上阵杀敌,违背军令,才给罚到苦禅寺那么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读了几年经耽搁了!谷亭这么着向他爹控诉。
他爹晃晃脑袋,当没听见。
他又大闹好几场,才闹得他爹把他交给李如风练。李如风那年正巧刚从塞北回来,有兵有权,有声望有相貌,春风得意。谷亭也乐意跟着光芒万丈的人。
后来才知道仍落尽了他爹的算计里,少将军将他发配去给人当近卫,对象还是风闻琴音杀人的段息。
段息很美。谷亭书没读多少,肚子里的字盛不满一箩筐,一见他,脑中只有这么一个字。
是不近人情的美法,扬手调琴也只是微微动动眼,淡然到古怪的程度。
纵使小姑娘们喜欢这类,也不敢贸然靠近,偷偷求谷亭帮递情信。
不弹琴的平常就更吓人,坐着不动抄经能抄一上午,像尊玉雕的美人。纸上墨方干就找来火折子,对着瓷罐烧掉。
烧时捻着经文的一角,待火焰烧到指稍了也不放,似是感受到了痛,才轻轻抛下,着了的经文便轻飘飘带着火坠进桌上摆好的瓷盘中。
此时他垂着眼,火光照得睫毛尾段有着金亮,仿佛抖一抖便能颤下金粉。
因为这些,谷亭起初总疑心他一扬手就要弹出点什么杀人的东西。
分明段息算得上天下最有名的琴师,从前听他一曲难如登天,如今谷亭却避之不及。
后来就好上很多,发觉他常笑,笑起来面相便柔静得惊人。尽管有时候的笑,谷亭觉得不对劲。他去找过少将军,少将军只说无事,那是师哥在示好。
少将军不会骗他的,谷亭由而定了定心,从此以后便唤段先生。后头就稍稍留了意,发现的确是,段先生对旁人总是很和气的,只有无人言语时才会淡然下眉眼。除了对少将军。
他对少将军和旁人不大一样,笑也会笑,但多数时候都很淡,情绪不见起伏,归回了那副寡情模样。与他在一块的少将军也是少有的古怪,平常有些桀骜不羁的人,在他面前总像个讨欢的孩子,有时甚至算得上畏手畏脚。
谷亭总觉得底下有暗流在涌动。
他爹让他别多想,尽本职即可。
谷亭也觉得是自己闷太久了,又或者是段先生放在桌上的那只瓷罐实在有点不寒而栗。
锦公主那事闹得很大,段息又放了一把真真切切的火。烧皇宫可是死罪,谁都觉得那时候的段息疯了。但段息活得好好的,显然是有人想让他比死更难受。
晚秋起少将军就费力令段先生那间屋子热起来,晚秋和冬天段先生那间屋子谷亭只一踏进去,立时起一身汗。
谷亭不明所以,一次次热得要备把扇子。少将军撞见过,在外办事的时候分神说,你下次要是去,穿容易脱些的衣裳。我师哥的腿经不起寒。
谷亭的大哥就是得风湿没的,风湿是很痛苦的病症,却从不见段先生在阴天雨天喊痛。
谷亭正疑惑,就续着听少将军轻声道:“他那个脾气,怎么可能肯给人知道疼。”
这句话的语气难以明言,很久以后谷亭都还留有印象。
一起学武时谷亭也曾有师兄师弟,但关系从不曾好到这种程度。
后来城墙上那样不体面的一闹,连谷亭都不太能敲定他们是否还能那样好。
那天他们在城墙上说的,因风声大,谷亭没听清,只记得扭过身伸手拦住自己的少将军的脸色,像是给泼了很刺骨的凉水,将心都冻碎。
就连谷亭都清楚那不是件小事,更何况谢云骁是太子的人。
但段先生甚至没见到前来捉人的御林军。
少将军去了一趟皇宫,回来后,谷亭鼓起勇气去问,也只是听少将军缓缓吐出一句:“没事了。”
谷亭这才放了心,只是少将军和段先生之间的关系却不是那短短的一句没事。少将军一方面要谷亭事无巨细的告诉他段先生每日的日常,一方面又不与段先生讲一句话。谷亭觉得他真是奇怪。
后来和好也和好得莫名,逃离也逃离得莫名。
段先生窃符离开后,少将军沉郁了不短时候,兴许也有大病的缘故。病愈后杀敌更为勇猛,只是听同他上阵回来的人怯怯的讲那模样与其说是勇猛,不如说是不要命。
他们是来年的春天班师回皇城的,在回去的路上耗了很久,待到皇城,都快初夏。
那些平白被耗掉的时间都转为少将军车上那口木箱中的琴谱,没人敢问他此举何意,只陪着他沿途到各个村落中请教本地琴曲。
那口木箱谷亭倒有印象,他帮着搬过,很大一口箱子,却极轻,他曾问过一嘴里头装的什么。
少将军眼都不抬,答:“琴。”
谷亭那时没多想,如今细思,算是明了这里头装的该是那把名动天下的焦尾琴。
只是在王府门口搬行礼搬到那口木箱,家中侍卫问搬到何处时,少将军愣了很久。
那口装满琴谱的木箱最终停在了段先生原先居住的那间屋子。
那间屋子仍是旧时的模样,四壁挂着谷亭都嫌幼稚的东西,只是少了一个美得冷清的人。
少将军铺开一大张细缎,坐在上头,将琴谱一本一本取出,按照地方、曲风分开,再一一录进一本册子中,归置好后再重摆回箱中。
萧府二公子在他回皇城的当日下了朝便过来了,在门外站着等了一夜,说要讲事。
有人要进门要告诉少将军公子来了,萧子晋却摇了摇头拦住他。
谷亭半夜来为他送外衣,看着映在门纸上的烛火,劝说:“露深寒重,公子先在府中歇息吧,少将军出来时我去叫您。”
萧子晋将外衣披上,仰头去看头上缺月,笑说:“虽说需要不值一提,但他需要我啊。”
谷亭觉得有些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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