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知道这一遭,一路上城楼奏了杀曲。距城楼极近能看清我的人多数都死在琴声之下,他们不可能有机会告诉李如风,段息在奏琴时从未低头看琴弦,而是望着城下的士卒,眼在一张又一张的脸上搜寻。
击晕我的那个将领大抵也不会告诉李如风,我被他击倒时袖中朝楼下飞出的一把匕首。那本是一把淬了毒用来自裁的武器,预备时隔多年再见一次李如风,我便自我了结,结束这桩仇怨的武器。
时隔多年,我留有的只是十七岁李如风的面目,共通的书信隔着纸张与路上的遥遥万里,传到手中,时间的潮意混着土腥,最后一丝他的气味都流散了。他触不到我,我看不到他。信不仅令人生痒,更令人生恨。
哪怕立马就要赴死,在死前,我也还想见他一面,看他长成了什么样子,脸上可否添了疤,眼睛是否黑白分明,黑了没有,瘦了多少。再给他看看活着时候的我。
我很小气,赴城楼奏琴只有这一个目的。李如风不会舍得杀我,所以我带了把淬毒的匕首,为他省些心力。
但我阅遍千人,手指再一次被琴弦迸裂一道口子,也仍没能看到想见的那一张脸。
城门被攻破后败如山倒,守城的将士劝我离开。谁都知道活着的段姓王室落在李飞奎手中,只有生不如死一条路。
我仍望向城下泱泱的将士,想在里头看出一个李如风。匕首在袖中很有分量,时时告诫着我再不死便来不及了。但我还没有见到李如风,还没有见到我喜欢的少年长成了如何的模样,我不舍得就这样死去,也是因这样,我直到被击晕,仍望着远方。
那年七月在大火前奏凤求凰的段息后悔吗?
李如风兴许会后悔,后悔算低了李飞奎的无耻程度。
可又能如何?到底那还是他的父亲,他自小敬仰,他想要成为,他十二岁时为他寻来天山寒铁锻出一柄宝剑的父亲。
都讲李如风不是李飞奎最喜欢的儿子,可他是在杀得所有人都恨不得捋起袖子上阵时,被硬生生遣去苦禅寺安稳度过杀得最惨烈的四年的么子。
这番情由,人人不提,并非人人不知。只是李飞奎不想给人知道,人人就都当作不知。
尽管后来权势将这对父子穿绕得再也没那般纯粹,可就连李如风管李飞奎要我,他都给了。
涣神引能引人生出许多错觉,李飞奎贪恋着旧妻的影子,发觉我所奏曲调是杀曲也不指出,他认为随时可以杀了僭越的我。
文琴所奏杀曲是无多少效力,但若是累积起呢?
我要杀李飞奎,无论成功与否,李如风在其中,都是最痛那一个。倒不如绝了情念,只我一人痛就够了。
李如风是第十二天的晚上醒来的。
已很晚,晚到我望着他仍毫无动静的脸都看睡着,梦中却发觉又干热的东西在蹭着唇角。
为了照顾他,帐中就连晚上都燃着一盏灯。我一睁开眼,便见他勾着苍白的嘴角在等我。
我半撑起来,捧住他的脸,捺下自己的嘴唇。
他拿脸蹭着我为他收拾头发的手,哑声说:“疼死了。”
“有以前疼?”
“这不有你在嘛。”他笑着说。
顿了一下忽地全身绷紧:“剑呢?”
“枕下。”
他伸手去摸,这次放了心,又躺下。
他刚醒,也不让我睡,缠着我说了半宿的胡话。
将近五更时,他突的说:“床下那口箱子有个给你的东西。”
我当他又在没事找事,看在他仍疼得不能动,随他心照做了。可东西一取出,室内便陷入久久的静。
“不试试?”李如风望向我:“得有两三年没碰过了吧。”
我抱着我那把名娉婷的焦尾琴,立在原地与他对视。
“不试也无妨,本来就是你的琴。”他撇回头,望着帐顶悠悠道。
“你什么时候……?”
他在李飞奎处的分量竟重到能把这张威胁到性命的琴要出来。
“离开王城之前。”李如风伸手握了一下枕下的剑:“本来就是准备这次回来还给你的,没想到受伤耽搁了这么久。”
“……”
“琴丢的消息十天内就会送到我爹手里。带着这把琴的你近不了我爹的身,进皇宫更是只有一条死路。”李如风抬眼空空的望着帐顶。“段息,这辈子别再靠近王城了。”
“我那枚铜符一并在琴囊里,用铜符去牵匹好马。我明早才会醒。”李如风说:“你走吧。”
我抱琴转身。
走至帐帘处,忽听后面有人道:“段息……”
回身去看,李如风仰面望着上头,眼内储满水色,不敢眨动一下,却迟迟没有后话。
掀帘时又听身后人不甘地唤:“段息……”
已是决堤之势,腔调中漫着水汽。
但仍无后文,我掀帘朝养马处走去。
其实他若在此时要我奏入阵曲,我会为他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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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完结
第10章 尾声
这是天下初定的第一个春天,天外飞满纸鸢,不留神总要断线几只,随风飞到院墙内。
“这阵子总有风筝掉进来。”见琴师回首去看,脾气活络的佣人笑着搭话。
琴师扭过脸来——一张生得颇为不雅的脸,但佣人并非没见识的人,晓得凭面貌识人没出息——这大运可不瞧着人的脸撞。
当今天子别的不好,只爱听琴,张榜收揽天下琴师,别的一概不瞧,只听手艺。天子座下的红人彭耳从前一把武琴,干的便是杀人越货的勾当,没曾想因那一手琴艺,一朝攀龙附凤,竟登了大雅之堂。一时琴师这行当热得可以,王城不少父母都送孩子去学琴。若非年龄大了,佣人也要去试一试的。
“听口音您是淮南的人?”
“老家是那里的,但出来讨生活很多年了。”琴师有些拘谨。
“淮南好啊,皇上就是淮南的人。”佣人转了个弯:“来,这边走。”
“谢谢。”
“唉没事,我们的活儿。第一次来王城啊?”瞧琴师点头,佣人道:“昨天去哪里看了?”
“陵墓。”琴师回答。
“陵墓确实该看,埋的都是浴血杀敌的英雄呢。你来的也真是时候,前阵子如风将军的陵墓新修好,我这几日忙得没办法抽身,等改天有空带些花去拜拜将军。”见琴师抱琴望向满院精心打理的花木,佣人笑道:“没见过吧,家主上个月才刚修好,以前这个园子树和花都乱长,就没准备好好过日子的样。”正说着,他又卖关子:“你知道这宅子原先谁的吗?”
琴师抱琴摇头。
“就是李如风,如风将军。他战死后,宅子就按他的意思,给了出价最高的人,银钱全赈灾去了。黄河去年不是又决堤了吗。”
“嗯。”
又转过几个弯,上了长廊,前方有几个搬高脚架正绘廊顶缠枝花的绘师。佣人打了招呼,问了问,说是前头正在修长廊呢,不方便,捡小路走吧。
又下了长廊,佣人对地方熟,一路上给琴师如数家珍的介绍,指着后院湖中的一黑一白的一对天鹅道:“去年冬天北边飞来的,谁知道今年不走了,家主说是祥瑞。”
琴师点点头,将眼望着湖心的亭子,转过脸来附和:“有眼光,确实是祥瑞,黑的那只更奇了。”
“是吧,那只黑色的就连彭琴师想要,家主都不舍得给。”
走过一道别致景墙,再往前走了一段路,琴师突地立的立住脚跟。
时值仲春,前方一间房屋外墙爬满了枫藤,此时仍是新嫩的青。
佣人也不意外,笑说:“好看吧,据说这还是如风将军几年前手栽的,夏天深绿秋天枫叶似的红,都好看得厉害。”
这厢走了老远,发觉后头的脚步声没了,扭头去看,那琴师仍在原地站着,扭头在看远处绿意盎然的枫藤。
“走啦,有机会下次再来看,彭琴师最不耐烦客人迟到。”
琴师倒也是个知分寸的人,听见便收了眼跟上来。
宴会到一半,几人撺掇着彭耳奏一曲,彭耳已有四分醉,道我的琴是给皇上弹的,你们也配?
几人一时有些尴尬,畏惧他在皇帝面前正是红人,这次想起席间还有个琴师。只是那琴师面貌十足的丑陋,实在不该入人眼。
琴师听说几位大人要听,一时有些无措,忙答应下来。
那几个大人闻言眉眼共通了一番,有些幸灾乐祸的兴味。
将琴从琴囊中取出,琴师欣喜道那就奏一曲要呈给天子的曲,几位大人品评一番。
那彭耳瞥眼瞧见那丑陋琴师取出的琴便嗤笑一声,座上那几人见了也无不失望,是文琴。
却未曾想那琴师一扬手,清丽曼妙的曲调缓缓涌流出,若四月风拂柳,似五月鱼动清荷,一时心意惬然,无不忆起江南的采莲女。
曲毕,那琴师老实跪着,垂首等待指点。
那彭耳眼里闪着贪婪的光,与席上几人眼目来回几番,清了清嗓子,说琴师方才的指法不美观,这曲调悠扬而韵味不足,又有几处弹得少了些感情,不过是平庸之作。坐上另外几位也附和,说见你有几分才学,调也清新,不如回去再修习一番,几年后再来,省得陛下听过后嫌腻味,不肯再见你。
那琴师忙道是是是,对那几人感恩戴德道好在先拜见了几位大人,这是我的名帖,若几年后琴师位有空缺,还望大人差人到某某茶馆打个招呼,小人在那处奏琴谋生,事成必有重谢。
几人接过琴师弓着腰递上的名帖,俱都敷衍道好说好说。见了名帖上的几个字又交换了个眼色,一人问道:“你是风川人?”
琴师赔笑道:“是,小人在那里长到十六七岁,后来战事……便离了乡,方才那支曲,便是依照故乡民谣改来的。不成想才疏学浅,露了怯了。”
听见了肯定的答复,几人都显得有些喜不自胜。
谁不知李飞奎那位故妻便是风川人!
又寒暄许久,时近黄昏,那丑陋琴师才不舍的拜别几个大人,离了席。
琴师走后几人具都立起身,你背一段我背一段,将那支曲子拼凑出来,拿着琴谱发笑。一人又问,那丑秀才怎么办?说的自然是琴师。
彭耳不在意道,和原来一个办法呗,找个江湖上的兄弟,到那茶馆地界蹲着,等他回去了……说着相视大笑,“这琴曲就真是我们的了。”
走时不是原先那个佣人领的路,换了个中年女子,脸上一堆横肉,那琴师没再讲话,只用眼望着府中一切风物。那女子嫌他没有见识,很是瞧不上他。
最后一段路有个小女孩拿了风筝在院子里倒着跑,眼瞧着后脑就要撞上石台的尖角。中年女人看清是小姐,忙叫了一大声,但差了七八步远,一时无法拉住。衣袂风响,身旁的琴师立时掠了出去,琴沉沉摔在地上,磕掉了一块漆。
“以后玩风筝要到开阔地方。”琴师将怀里的小姑娘放下。
小姑娘抱着风筝,望着前方的高大男人,痴痴地点头。
中年女人路上很不好意思,觉得自己以貌取人真是死性,见那琴师穿得也不好,怀中的琴又遭了劫,不大好意思。琴师要走时想塞他些银钱,令他日子好过些。琴师推阻时臂上滑下一只翠镯,中年女人只来得及瞥了一眼,便见琴师用袖子掩了去。
父亲赌玉赔光家当,才会将还是姑娘时的女人卖进宅主家做仆人,女人懂得辨识美玉,琴师腕上那只玉镯的色泽,只惊鸿一瞥,就知并非凡品。女人又看看琴师穷酸的衣裳,觉得十分分裂,难道是自己老花了眼?送他出门时鬼使神差问了句:“您左腕那只镯子,是真的么?”
琴师抱着琴,闻声愣了一愣,笑笑,道:“自然是假的。”
说过后便拜别。
丑琴师正系拴在树干的马,远处传来一阵笑闹与马蹄踏地的响声,望去,是一对年龄相当的少年少女在学马,少年十六七岁,牵着少女的马在街巷中穿行。
少女又是笑又是怕,大声道:“谷亭我要摔下去你就死了!”
少年也笑:“你笨死了,学了几天了都还得我把你抱上去!”
马行得快,只马上的少女发觉有人在看,往这个巷子看了一眼,但也只是匆匆一眼,马便冲向另一个巷弄。
我本是想笑的,但脸上人皮面具贴得太紧,扯出笑得要很大的力气。方才的谄笑早耗光了所有力气,将左腕镯子往上捋了捋,牵着马朝城门行去。
……
行至青城时,同船多年未归的人惊叹了许久。
十年的光景,原先那些私娼的二层小楼都换了模样,路是新修青砖,沿河道又开了不少店铺,糕点铺子、客栈、酒坊、当铺,虽不多,已是沧海桑田。
客栈二楼人少,我挑了靠窗的位置,摘下幕离等上菜,等餐途中二楼的琴师奏了一支曲调,是初学者最先习得的,弹得尚可,但那把琴音色很差。
下午人少,二楼只有我在,那琴师兴许是瞧到了我放在桌上的琴囊,端着饭碗凑过来。
“你也会弹琴?”
“会一些。”
“弹得怎么样。”
我笑说:“不好。”
“你有这张脸就很好找活了吧。”那琴师怨怨的说。“从前在哪里讨生活的?”
“天南地北。”
“没在一个地方呆得久些?”
“一年多前在风川住了一段时间。”
“喔,那时候好些人都去风川谱曲了,我原想着赚足盘缠也过去看看。”他又问:“你可谱成了成曲?”
“有过。”
“那弹来我听听。”他眼中有了几丝光亮。
他因太过落魄,乱发与胡茬齐生看起来快有四十,仔细一看,才发觉他只有二十几岁。
“都撕了,不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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