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唇顺着手腕吻上来,渐渐移到颈边,我拢住他的头,腕上玉镯就在眼边。
凉冷的玉镯给吐息蒸出的那小片薄薄雾气尚没消下去,蒙蒙的绿,有些像梅雨天的青江。
他常是热的,有时甚至可以说是灼烫,不止进入他每寸紧贴时觉得热,就连从后方捂住他的嘴令他不要叫出声,鼻息只一瞬轻扫过我的腕部,也有一种难以言明的炙烫。
几番折腾,他连睡着之时都仍要捉着我的手腕,我疑心给他这么攥下去,明天腕上除了那只玉镯的绿,还要添一圈瘀痕的青。
夜里似乎由于腕部的桎梏,我久违地又梦到初戴玉镯那天。
李如风刚满十七岁就接到他四哥的家书,上头写着玩这么久了,该回来了。他是在床上拆的信,上头只有这几行字,看过后沉默着递给我,我接了过来,没看,放到了枕边,回身按住他肩膀压他到床上,荒唐了一番。
结束后并肩躺在床上,听外头的方兴的稀疏蝉声。
“今年怎么叫得这么早。”李如风翻了个身,不顾身上的汗,把头埋在我胸口。他的头发质地硬,扎得我心口发疼。
等到蝉鸣聒噪到搅人清梦时,李家来接李如风的人便自渡口下了船。趁雨天,夫往山下运行礼耗时,李如风与我重去了有铜钟的山崖。
老树老得一点不变,铜钟的锈绿长得更多了。我趁他撑伞看着远处的青江喘气,伸手从他腰间拔出他的长剑。
李如风一向看重他这把宝贝,兼而又是使剑的,左腰佩剑的位置从不露空。可他对我没有戒心,大喇喇地把满身弱点面向我。
我引剑,在李如风骤缩的瞳孔中,割断了一溜头发。他沉默着从我手里接过剑,也断下一束头发。我取出怀中的锦囊,将两人的发缠在一块儿,放进里面,拉紧束带。
“这不是……”李如风顿住了口。
他当然认得我母妃绣的这只锦囊,毕竟当年就是他从那些人身上搜出,又丢给我的。
我们把锦囊埋在那口铜钟正底下的位置,好在天正下雨,手也好洗。李如风撑着伞,认真地盯着我的手,指挥我哪里还有一丝的泥,我有些意外。
待洗过手,李如风忙用自己的袖子来给我擦手,检视过后,将伞竹柄塞到我手里,从怀里拿出一只纯白绢绸裹着的镯子。
我在宫中见过不少首饰,但若讲玉镯,却还没哪只比得过李如风手里拿的。尚被裹着,浓透的翠色几乎就要从腻白绸布中滴出来。
“我爹娘成婚时的聘礼,我娘临终要我送给未来妻子的。”李如风咬了下嘴唇,抬眼看我,小心的讲:“你肯不肯收?”
我垂眼望着被他捧在掌心的碧玉镯。
李如风愣了一愣,急了:“我俩都这样了……你不收说得过去吗?”
这怎么都逼上了。
“段息……”见我还没要收的举动,李如风一张脸简直什么颜色都有了。
“我在想,这镯口大小,”我抬眼望向他,没忍住笑了一下:“我戴得上吗?”
那是女镯,尽管镯样算得上福,可仍旧是照着贵闺中女子做的,手掌宽些只有卡在半道的命。
李如风那时的脸色我至今都还记得。
两个人费了不少力气,直将我右手箍得红了一大片,这只玉镯才将就戴上。戴上后李如风长松一口气,后怕地说吓死他了。
“要是戴不上呢,你还会赠给别人吗?”我伸出戴着玉镯的手腕,歪头问他,存心想逗他玩。
李如风方才本就急得脸直红,这下偏过脸,都不敢为自己的冒失抬眼看我:“你戴不上也得收着,找根红绳穿起来戴脖子上也得收着。”
“戴脖子上未免太丑。”
“丑也得收着,反正就是你的了。”这种情况下他身上那股稚气总要复萌。
“涂油、滑石粉,万一还是戴不上,就把拇指卸了。”我对他说:“总有办法戴得上。”
李如风闻声咬了下牙又看向我,眼睛眨了眨,闷闷道:“我不要你折指头,你可是弹琴的。”
“师父能接上。”我发觉他有点被吓到,去牵住他的手。
“万一养不好怎么办。光戴就那么疼,别说卸掉了。”李如风捧起我的手,轻轻朝刚才卡了半天如今发红的位置呼气。
他呵了半天的气,那处发红的位置甚至凝了些水汽,我伸手蹭了下他的鼻尖:“不疼,没那么金贵。”
李如风仍不愿放,回去的路上轻轻握着揉着那块儿,直走到了苦禅寺门口,看见来接他回去的人就在寺外陈列着,才从袖口中不舍地松了手。
他望着那些人,突地扭头:“刚才都那么难戴了,你要摘下来了怎么重戴回去?”
我转脸,最后一次拿眼睛铭记十七岁李如风的面目,说:“不摘了。”
……
清早睁开眼,枕边已经空出来,朦胧间抬起手腕看了下,那处依旧白得似雪,便又睡过去。
再醒大致也没过去多久,嗓子有些不舒服,披衣起来找水。壶是空的,我清清喉咙,走去帐外。外头不少人,我立着等人流过去,正巧看到谷亭从不远处的帐子里系着腰带钻出来。
瞧见脖颈间淌着汗的士卒,他有些沮丧,过来接水壶时告诉我他原本想早起去看李如风训兵,但睡过了头。
“昨晚不是回去的早?”
谷亭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路上碰到了个同乡,去营地边的花林瞧了瞧。这不是快四月了吗。”
“都有什么花开了?”
“唉别提了,那是片梅林。”
谷亭耷拉下肩膀,整张脸写满赔了夫人又折兵。突的一只手袭上他的头顶,他微恼的拍掉,没好气的道:“干嘛。”
“瞧瞧你又长高多少。”
谷亭听见声,歪牙咧嘴的,乖乖转过身,规矩的朝李如风唤了一声:“少将军。”
“四年前我在这里呆过几个月,下次要再想去哪寻什么,过来问我。”
“这不是怕给您添麻烦……前一阵看沙子看得发晕,这驻地周围怎么什么都没。”
“几句话的事。”李如风拍拍他的肩:“那片梅林好看得很,要是明年一月还留在这地方,你就见识到了。”
“真的?”谷亭打起了些精神。
“来年领师兄和你一块去看,打水去吧。”
“那说好了!”谷亭伸出小指。
“什么时候骗过你小子。”李如风笑笑,也孩子气的去与谷亭勾小指。
进了帐子,李如风搁下剑,径直问:“内力又乱了?”
“没事。”我摇头,把琴搁到桌上来擦琴。
“听你声不对。”他把眼紧盯着我看,挨着我坐下:“脸更白了。来,让我号下脉。”
我脉象一日比一日稳,李如风松了手,仍是犯疑。
“早说了,出了王城就没事了。”我收回手腕,重拾起琴布。
那话确实不是在骗他。
他盯我瞧盯得简直没完没了,我出一口气,只得告诉他:“昨晚有些着凉。”
“我又卷你被子了?”李如风轻敲着琴面的桐木,隐隐有些笑意。
“兴许不大适应这里,太干。”
“这倒是,等等雨吧,下过雨会好点。”李如风拿手去拨素琴的弦,调出几个零碎干哑的调子:“驻守的将军说这两年少雨,梅林旱死了好几片。里头就有我折了花寄给你的那株梅树。我去折的那天还下雪了。”
我记得那一枝红梅,夹在纸页泛黄的琴谱里,辗转多地,待送到我手中,王府已浮满木芙蓉的花香。我没敢用手去碰,生怕那干红碎开,就把那本琴谱搁在案上,直到霄州的红梅也都开了。
“你一张脸上,除了眉和眼,处处都是白的,只唇红,像雪天的红梅。”李如风拨开我额上的碎发,指腹轻轻地蹭触着那块浅疤:“本来想同你这么说,但写费好些张纸,都没如意的。”
帐外响起脚步声。
李如风收了手,重抓起桌上的剑,转过身时正见着谷亭提着一壶热水掀开帐子。
“要走了?”谷亭问。
李如风点头,给他掀着帐子让他双手提壶进来,说:“等会儿我叫个大夫过来看看师兄,估计得开药方,你跟着去认一下煎药的位置。周姑姑古怪,说话语气你们不必理会。”
谷亭应下他便走了,此后都是如此,一旦捉了空来,什么事都得做得尽快、彻底,说不准什么时候又来了人,站外头喊他,说哪地又遭突袭。李如风从前也只是骄纵,等年纪渐长,就懒得张扬,在外人看来也像是在苦禅寺念的经起了效用,总的来讲脾气不差。可一次次爬下床去提裤子,总止不住口要骂人。
我躺在床上望着帐顶,耳边响着那几个熟悉又稀少到可怜的词汇,一面听一面笑。
谷亭也说少将军不是给困在主帐对着沙盘听吵架,就是在练兵场上吃沙子。都说春风细,到了漠北却不这样,一旦起了,就昏天黑地的刮,很引人惆怅。
对这个我也深有感触,风天出门,回帐后解了头发,总要梳下半掌沙子。因此出帐透气的次数不多,只是有次阴差阳错走了半路,走到一个高点的崖上,凑巧风大,天登时成了黄色,我费力辨认来路时,认出远处背向我练兵的李如风,他岿然不动,正与叉着腰和身边人说话,微微侧过身,能看出灰头土脸的形貌。风卷着黄沙往脸上吹,眼都睁不大开,我掩着口鼻,依稀从李如风身上看出李飞奎身上的沙尘气。
有些人身上的气味是洗不掉的,凑巧李飞奎并不想洗。
尽管别人常那么说,但我总是不愿意承认李如风像他父亲。
李飞奎容貌寝陋,脾性暴烈,通宵达旦的宴饮蛀得他只剩一具空壳。但很显然,他不好女色,斟酒的都是宦官,宫中几乎没有妃嫔。冬天脚边放着火盆,一打开见是建言选妃的折子就随手投进火里。
舟车劳碌,我与段锦被押到殿前那天,段锦害怕,躲在我身后。我却发现他看向我身后的段锦的眼光,有一丝异样。
段锦幼时多给乳娘看带,但那宫人与几个宦官有染,几人软语央求,那宫人心想段锦又不懂,一个人带小孩也疲累,便把段锦给了出去,长达两月。直到入夏,我为段锦涂防蚊虫的药液,才从身上几处指痕看出异样。
一国公主遭宦官染指对王室并不体面,这事最终还是给压了下去。只处死了乳娘,那几个宦官知道认干爹,竟保了下来,挨了三十下板子,发落回原乡。归根到底还是我的疏忽,我过意不去,便作局,使那几人离霄州前聚到一块,操琴奏涣神引,杀了他们。
那年我十三岁,尽管木晓月曾讲日后我在琴上的造诣定是世间顶流,但归根是日后的事。至曲中我就发觉这曲嗜主,但忍着喉底涌动的腥甜奏完整支曲,见座下几人都绝了气息,才强撑起身离开。回到宫中一连吐了十天的血,之后便是昏沉,全身内力失调,经脉无一处不在异痛,不少名医都毫无办法,宫中只等办白事。
我自幼便与卞芊芊定下婚约,照例她父亲也来见我最后一面,话还是平常那些话,十一殿下定会痊愈的云云,只是临走之时塞在我枕下一封信。
信是木晓月的笔迹,也不知他一个以琴杀宫中妃子而被通缉的刑犯如何与卞将军扯上关系。信上只向我指明到韶青山的苦禅寺中去修养,他已与苦禅寺的住持说了此事。临了语焉不详告诫我“此曲多用不祥”。
段锦本是骄纵跳脱的脾气,自那以后便把自己关在屋中,不肯再与宫人有交往。我不可能将她一个人留在宫中,可我若不去苦禅寺定要失了性命,她此生便永远只剩下一个人。左右权衡,修书去寻舅舅,将段锦寄养在风景如画的地方。
十多年后,暗卫逼封住穴道的我跪在阶前。额上疼得早没了知觉,血汩汩地越过眉流向左眼,透过殷红血色,我看见几名宦官一齐捉向段锦。李飞奎歪坐在王座上,含笑的声音刺骨地寒。
“别担心,他们是太监,干不出什么事。”
那时我对李飞奎只剩下杀意。
李如风于我又是什么,圈住左腕的那只玉镯时时在提醒着。
血脉相连本就算不清,他身上的相像处也就更刺眼。
第9章
下过两场雨后,地表才迟钝地泛起绿。李如风带阵突袭的次数多了,有时几天都见不到人。谷亭很羡慕,又很担忧——李如风或轻或重总要负些伤。
有次他庆功宴开完来见我,脸上有了一道浅痕,坐在床上脱靴时说是给箭刮到了,幸好躲得快,不然就破相了。
我背对着他奏琴,他提一首,我奏一曲。许多都是他当年寄来的琴谱上的曲,明快悦耳,能嗅听出几丝当地的风土与人情。
李如风半道就睡着了,呼吸缓而匀,我把手里的这一曲弹完,过去给他盖上被子。我靠近了些,见他左脸颊那道伤痕如他所言不深,伤口中留有药汁的淡墨色,浅浅一道伤想必也会孵出浅浅一道疤,随年岁渐渐抻平。
他实在黑了不少,脖子上给晒得褪了几块皮,黑白参差,容易让人想起不祥的藓疾。他又动了一下,扯得衣领露出颈项下的一块胸口,那处有一道从他前胸伸出的狰狞疤,直爬向右侧锁骨。他身上的大大小小的伤疤不少,但只有这处伤得最重。这道疤几乎横贯了半个前胸,那把锋利的武器在留下这道疤的同时,一并切断了他两根胸骨。
那是李如风唯一一次在信里提及战场上的事,他说他刚醒就求人带来笔墨,央人在床上架起一只木桌来写这封信。他说写的时候骨头新接上不久,左心口每鼓动一下就震得浑身都疼,这个时候偏给你写信,简直在折磨自己。
李如风不是个好叙述者,前头在说训兵的事,转过头对韶青山上的古钟忧心忡忡,不知为何又转而惊叹伤他的那个对手好厉害,之后对某个看护他试图夺走他笔的严苛大夫怨声载道,接着又讲李然如何如何。然而直到今日,我仍不知李然究竟是谁。
他把每桩事都讲得无头无尾,每个字都颤得七零八散,极长的篇幅废话占了大半,他的马怀了崽写了一遍,隔了两页还要再写一遍。
有句话他写了一遍又一遍,每页的开头都要写,不吝笔墨,字体极大。他说能活下来真好,他说我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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