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忘了。”李如风面不改色地扯谎,紧贴着我汲热,有些十年前的骄纵样。
我给搂着,中途咳了两声,声音和胸腔起伏都有些大。
李如风闻声,手从旁处移来扣住我的脉门,呼吸在耳边慎重响了半天,最终伸手捏住我的手指。
“养了这么久,不见好转不说,你内力怎么反比从前更乱了?”李如风支起身审视我,眉心打起一个难解的结,唇则抿得绷直,方才的孩子气顿时隐匿无踪。
我不擅长对付这样的他。
我垂下眼:“在这里不畅快,到漠北去就好了。”
这话漏洞百出,不仅如此,我发觉,方才似乎捡出曾几何时在宫中妃子脸上学的神伤姿态,戴到了自己脸上,着实可笑。
李如风也望着我沉默了半晌,重躺回来,小声在我耳边道:“算了,马上就离开走了。”
他在被里捉住我的手腕,大拇指缓缓摩挲着我腕上那只略带人温的玉镯。
我搂住他方才那么一起身又凉下去的身体,转而问他:“萧子晋最后在船上与你说了些什么?”
兴许吐息落在他耳后,李如风听了话很懒,睁了下眼瞧我,想都没想道:“反正都没事了。”说完眨着眼作势要咬我喉结。
……
誓师会李如风带了我与谷亭一块去,朔风卷得战旗猎猎,会兵的喊声响彻原野尽头。李如风领着众将士喝下一碗烈酒,又将碗狠狠摔碎。
我们隔得远远,在城墙上头,望着泱泱士兵。
这几日下了场春雪,寒意却不减,就在这个誓师的火热关头,天上仍扬着细雪。谷亭很发愁兵队能否按日子出城,为我撑着伞时候愤愤道这都二月份了。
“这么一场雪,会有个好年景。”我平抚他,眼望着远处只瞧得见一个身影正在痛饮的李如风,问:“如风酒量升了?”
谷亭也望过去,如实告知:“没有,那可是海碗,少将军量窄,喝了,马都上不去。去年他醉成那样子晚上去找您,只是向陛下辞婚,饮了两杯罚酒罢了。”
“那?”我挑眉。
“是专程给备的白水。”谷亭悄声道,抿着嘴笑了,又问:“少将军小时候也这样吗?”
“要是小时候,他会要求在水里撒些白糖。”我望着远处返城的马上身影。
“那在以前少将军喝过酒……”忽的反应过来,谷亭又不好意思忙道:“瞧我这记性,先生和少将军从前是在佛寺呀。”
“他喝过。”我整理着袖子,告诉谷亭。
李如风岂止是喝过,他第一次喝酒,整整喝了一壶。
是农家酿制的梅子酒,他与我到山下办事时,用银钱换来的,藏在背篓里,带回了寺中。闲里无事,与我打赌玩闹时拿出来,谁输谁喝。
果酒初入口酸甜,带着股酒曲的钻心劲,但不重。我只尝了半口,觉得没大事,他那时也有十六岁,便与他玩了。
李如风与我玩总要输,后来我再想,他大概是自己想尝,怕我教训他,所以想出通过游戏,借我的手合理地喝酒。
李如风一输,我就斟上一杯。他把脸凑过来,嘴唇擒住我指中的酒杯,现出下颚的棱角,缓缓饮净杯中的酒。
谁知后劲来得缓,还大得吓人,他喝完说热,自己赤裸不说,贴过来还要扒我的衣服。哪有久赌不输的道理,我自然也喝了几杯,酒劲渐升上顶,昏沉沉的与他一起胡闹,去吻他凑过来的湿热嘴唇。
其实李如风真要醉得重,也就安生了,老老实实地躺到床上,因为年长而渐渐硬起的骨骼肌肉登时都软下去,整个人昏软得似乎能掐出水。
真要掐上去,他也只在被贯穿时的轻叫里夹上一丝变调,我虽想令他温驯些,可他生而不是那副性子,很难改,像这样异常柔顺,实属难得。却也出奇,他醉成这样,却仍张着眼睛,毫无忌惮地望着他身前的我。
我们如此乱来了半天时间,李如风叫得也不收敛,好在没人那时候推门来找,否则后果不敢设想。
我先醒过来,头疼欲裂中,侧眼看到李如风仍醉着静静躺在我身侧,身上不是掐痕,就是牙印吻迹。我捧住泛着阵痛的头,心想麻烦了。
那话怎么讲?往事不堪回首。
谷亭领我往另一头走,到说好的地方等李如风接。城墙很长,有不少官员在上面议事,里头有些我在宫里给李飞奎奏曲时见过,都在雪里看远处这场誓师,底下侍卫看得严,轻易出不去。
李如风那匹马脚力了得,等了没多久便到了,手握着剑柄缓步走上来。他没撑伞,只在战甲外披一件毛氅,盈盈落了一肩的雪。他但凡带剑,总要握着剑柄,似乎随时要刺出剑。
毕竟是最亮眼的,李如风只一露面,一些相熟的人便走过去与他打招呼,竟将他围住。我望向别处,突地看见个眼熟的背影。
我低头从伞下走出,还有三四步远时,我停住步。
“谢鼎。”
那人背影顿了一下,没立即转过头。
“哦,我忘了,你有本名的。”我定定望着那个背影:“谢云骁。”
谢云骁,李如云的内应,化名谢鼎,在段锦身边隐匿多年,打进兵部,不知偷传多少军讯给李飞奎。
他这才转过身来,目光自始至终都不敢抬起:“小锦的事……”
“我不想听你提她的名字。”
“我告诉小锦我要娶她。”他打断我。
“当年你还叫谢鼎时也是这般说的。”我冷笑。“你又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你知道她受过些什么?娶?说来简单。”
“段息,那些阉人对她做过些什么,我不在乎。”
我大笑:“哈哈哈哈,娶了她之后,让她眼睁睁看着日夜折磨她的人成了她丈夫的君主?”
“我向陛下请求了,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只求他放了小锦。我们可以到别处去。”谢云骁嘴唇颤动,“我也不知道她为何会寻短见……”
“那你为何要告诉她你十二岁成为暗探,只是为了有朝一日爬上位置,去报父母的仇?她那么喜欢你,她忍心你为了她放弃所有这一切?”
“小锦说她想知道我的事,她被我骗了太久,想知道真正的我。”
“段息,回去吧,雪要下大了。这是——”
身后传来李如风的声音,少将军毕竟忙,兴许与谢云骁不是一眼就能认出的交情。但也来不及他认了。
我反手拔出李如风腰间的长剑,一挺剑尖便朝谢云骁砍去。
“谢云骁,你真的单纯到以为李飞奎将你从通州调来,只是为了听一听你这一年都做了哪些事?”我冷笑着反问。
“段息,我那次来王城,还有一个目的是想请求陛下放过小锦和你。”谢云骁解释道。
李如风反应也快,我尚未刺出第二剑,便捉住我的手,要将剑收回。
“如果我没记错,”我转脸看他,向他道:“我们约定过,这柄剑,是我的墓碑。终将是我的。”
李如风颊侧现出咬肌,雪天中面色极沉,手上挟制的劲道仍不愿松。
“快跟我回去。”
“我的琴,你们李家已经收走了。”我正视着前方寸步难行的谢云骁,道:“放手!”
谷亭此时也跑来,看出情况不对,忙唤:“少将军!”
李如风低下眼,松开了手,后退两步背过身去,伸手拦下要上前阻挠的谷亭。
西风将雪吹向谢云骁,因脸上的两行水渍,雪花粘在他的面上,显得凄楚。
“我这条命是欠小锦的,小锦没了,自然是她哥哥的。你若拿,便拿去吧。”
远处的士兵听到这边的动静,正迅速向这里聚来。
我挥剑刺过去。
……
李如风拥着浑身血的我,一步一步从溅满血迹的雪地上走出来。
一旁赶来的太子党羽看清了地上躺着的人,急忙唤着人,说这是谢大人,是谢大人!又尖叫着捉住那个人!
李如风寒着脸,围观的旁人见了皆为他让出一条道。他的身份在那里,常人不敢来忤逆他,将他怀中的人抢出,送去见官府。
马车上的态势很僵,一上了车,李如风便松开了手,虽并肩同座,但各怀心事。谷亭在对面坐着,看着我们二人,身上后怕地止不住打寒噤。
我找出身上的丝帕,折起去拭溅在脸上粘腥的血,换了一面,来擦指上的血。
谷亭也如梦初醒似的,忙从身上取出帕子,双手递给李如风。李如风闭目将头靠在车壁,只对谷亭摇了摇头。
王府门口下车,远处窜出滚滚浓烟,散发出一股熟悉的焦味。我立住脚跟,远望着那处火场。
李如风小声与谷亭说了两句话,谷亭打探回来说,家主纳妾,那家的夫人把自己锁到多年打拼出的藏珍楼里,放了一把火。
我望着远处火光里的黑烟,发觉大火的热似乎扑在我面门上,很熟悉。
李如风叫谷亭先回了府,自己站在一旁守着我。
街上渐渐聚了不少人,都在看,说这把火放的,真是要把自己的都带走。一并偷偷拿眼瞧我与李如风,一个身上白色毛氅溅了半身的血,一个手上臂上铠甲上都蹭上了血,脸上的血都已凝固。
住在此处的多是显贵,认得李如风。我耳力不差,随着烟味传来的窃窃私语中,也听出了“段”字。
我转身进了王府,李如风并没跟过来。
他一定知道,一年多前,宫内也失过一次火。用烛台、御酒,一个王国公主床上纱帐放的一场火。
纵火者点火后,在房内挑了一只素瓷罐,背朝火光走出房门,落上锁,将怀里瓷罐放在一侧,看窗内火意弥漫,渐渐烧着木头,迸出火星,窜起黑烟,取出琴,奏起一支古曲,凤求凰。
待烧成无法挽回的态势,宫里的人冲过来灭火。可是晚了,早晚了。该成灰的早成灰了。
火灾损失的,只是一间房屋,一屋零碎,一具本该在推车上盖着白布运往乱葬岗,却躺在生前所居地方的尸体。
我脱下沾血的白氅,坐到窗前,在桌上的瓷坛前摆上一支迎春花。回来路上新折的。
“我没杀他。”
打开抽屉,找出一张绸布,擦净坛身的瓷釉,像当年给段锦拭面一样细致。世人都以女子皮肤似瓷为美,但瓷胎再净美,终究冰凉得透骨。
“我只是试试他。你要不要高兴?你眼光不错,他值得托付。今后,他兴许也能好过许多。只是可惜了,当年答应下来在你们喜宴上弹一支凤求凰,你的我算是补上了,他的,终究不能如愿。”
窗缝中透进一股烟气,我咳了两声,记起路人的话,想起将自己困在火光中的女人的果狠。
自然是要烧的,否则,落到他人手里,骨销肉熔都留不下一点灰。不放心啊。
我望向自己的双手,似乎看见了未烧碎的骨碴,还间杂未熄的火星,捧在手心,又轻又刺又烫,眼泪掉进灰中,蒸出细细的白气。
却不知几时,右腕那只绿玉镯,也沾上了一抹殷红的血痕。
第8章
车队前方出了些事故,分明到了军营门口,依旧堵着很长的车。
“我想去走走。”我放下车窗的竹帘,转头讲。
谷亭闻声站起来,下车去。没过多久,他折回来,掀开了门车门帘,道您慢些。
抱着怀中瓷坛双脚沾了地,再一抬脸,与不远的前方拉僵调转马头的李如风正对上了眼。
他轻放缰绳,马匹缓缓往这头走来。等黑马立在身侧,他斜掠过身向我伸出手。
我站在原地,抬眼望着马上的轻裘俊气的男人。
谷亭连忙从我手里接过瓷坛,待李如风拉我坐到他身前,才再将瓷坛递送给我。
我骑过马,起初倒还尚可,方才离了人群,他一夹马肚,胯下这匹黑马立时疾行如飞,也不知行了多久。
李如风把脸贴在我的头颅旁,呼吸就落在我耳边,心脏的鼓动正贴在背后,如此疾行,那处的节拍依旧稳得惊人。
人间四月,大漠中扑面的风却仍像夹着刀子,割得人疼且爽快。
马蹄扬起黄沙,远处正逢落日,壮丽的浑紫自沙漠深处向周遭天地漫散。
我掀开瓷罐的盖子,扬手将里头的骨灰全数留在这片荒漠中。
耳旁的呼吸凝了半瞬,身后的人偏头,以嘴唇蹭了蹭我的侧颊,拨转马首回营地。
次日晚上李如风就找了过来。
我那时在调琴,谷亭正趴在桌上听,一瞧见他委实吓了一跳,来看看我,再看看他,后来识相说乏困,借口溜开了。
倒也不怪他,雪天刺伤谢云骁着实吓住了他。尽管谢云骁没死,他也该是耗了不少心思保下我。所幸他在李飞奎那里放得重,没再节外生枝。
但自那之后我与李如风僵了下来,碰面也不说几句话,他就成了个传话的,在途中什么事都要我先告诉他,他再去向李如风讲,李如风同意他再折回来才敢照做。
谷亭走后我仍在奏琴,他便走过来倒了半杯茶,还没来得及喝,琴声戛止。
他放眼望过来,瞧见琴弦上沾着的斑斑血迹。搁下了杯,四处翻了一圈,找来个药箱,翻出纱布金创药,坐到我身边来裹药。
“别人都是把琴弹断,”李如风低眼笑着讲:“怎么你总是伤着自己。”
“也就一两年弹坏一根,钢弦细韧,不留意伤到自己是多数。”
“那你注意些。”李如风转话突道:“为什么要撒在那里。”
“她喜欢。”
我知道他是在说段锦。
因我的缘故,从前还在寺里的时候,他就很想找机会见一见面。可惜等段锦带着谢鼎一起到韶青山寻我一道回霄州那时,李如风已离开苦禅寺半年之久。到后来,也没能有一面之缘。
他敷好了药,却不急着松,摊过我的手掌,拿拇指摩挲上头的纹路。接着俯下头,两眼望着这只绿汪汪的玉镯,缓缓将头抵在了上头。
“真是合适。”他的嗓音微滞,脸往上挨了一点,唇的外缘吻蹭在那只绿玉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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