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昨晚,他却让沈藏泽看到他不应该被看到的一面。
无论是沈藏泽赶来派出所接他,还是夜里陷入噩梦被沈藏泽叫醒,都是让他始料未及的事。
不该如此,他跟沈藏泽之间的关系应该是疏离的,只有这样,在面对真相时,他们各自才能保持足够的冷静,在不受任何情感影响的状态下进行理智的判断。
他们不可能成为朋友,也永远无法是朋友的关系。
当沈藏泽在门口挂断电话回房间时,开门见到的就是林霜柏坐在椅子上眼帘半垂不知是在出神还是思考,不笑时显得愈发疏冷的脸上分明没有表情却又莫名透出一丝苦涩。
听到他回房间的声响,林霜柏抬眼向他看过来,不大的房间,迈开几大步就能走完的距离,沈藏泽却在林霜柏那无法看透的眼神中感受到寸阴若岁的寂寥沧桑。
仿佛独自一人熬过漫长的荒芜岁月,挣扎着走过那曲折不见尽头的远路,经历无数的磨难,才终于又来到他面前。
目光交汇间,沈藏泽被那双太过深邃的眼睛蛊惑,恍然失神。
但也仅仅是短暂的一刹,下一秒,沈藏泽已敛回心神若无其事地走过去,“问到了,卢志洲当年因为是案子被害人的直系亲属,还曾经被叫到局里协助调查。”
林霜柏对此并不意外,反而对负责案件的沈义有些在意:“沈老队长对当年这宗旧案,是什么看法?”
当年港海市局的刑侦还未整合成大队,分有三大支队,而沈义,是当时三支刑侦大队里破案率最高抓获犯人最多的王牌队长,以沈义的经验和敏锐,只要卢志洲有哪怕半点的嫌疑,都不可能被放过。
除非,卢志洲在这宗旧案里真的什么都没做,只是一个痛失血亲的无辜凶杀案受害者。
而这,显然不符合他们的推测。
“凶手毫无疑问是卢志洲妹妹的前男友,只是我父亲当年在调查时发现,这个前男友并不是一开始跟卢志洲妹妹交往时就有赌 博的问题,而是在继母一家都搬到港海市后,才被所谓的朋友哄骗开始出入各种地下赌 场。卢志洲妹妹发现后没多久就提出了分手,而巧的是,前男友上门纠缠那几天,恰好卢志洲的弟弟刚跟继母一起去找过卢志洲,从卢志洲手上拿到一笔不少的生活费。”沈藏泽在窗边坐下就又把烟掏出来,一边转着手里的打火机一边说道:“间接故意杀人罪,你知道吧?就是行为人明知自己的行为可能会导致当事人死亡的后果,却在主观上对这种危害行为持放任态度,最后导致当事人因为这种危害行为死亡。”
“知道。”林霜柏说道,间接故意杀人罪在没有充分足够的证据时,往往很难让犯人被定罪,因为嫌犯的一些安排和举动很难被确认是针对被害人的危害行为,并且那些安排和举动对其他人来说很有可能根本完全无害,而嫌犯又没有主观控制被害人做出选择,仅仅是放任,即使最后被害人因那些安排甚至是巧合而意外身亡,现场物证也并不指向嫌犯,更无法肯定嫌犯是从主观心理上要杀害被害人。
“前男友在被捕后交代,最开始带他去澳门 赌 场的人,就是卢志洲介绍给他上司的客户,他是为了陪客户才会进赌 场上赌 桌。而地下 赌 场则是他在澳门 赌 场里认识的人带他去的,这些地下 赌 场为了将刚接触赌牌不久还没真正上 瘾的人变成‘回头客’,往往会在赌场里卖烟送糖送饮料,而那些烟、糖和饮料里都添加了微量成瘾药品,于是这些一无所知的新人就会在不知不觉间染上 毒 瘾进而堕落成毒虫赌徒。”沈藏泽说到这,看了看自己手里夹的那根还没点燃的烟,默默又把烟塞回了烟盒里。
“此外,前男友还交代,跟卢志洲的妹妹分手后没多久他就在地下 赌 场输了一大笔钱,被追债的逼得东躲西藏,之后没多久打听到继母一家其实就靠卢志洲养,每个月固定的日子卢志洲都会给弟弟跟继母生活费,所以他才会去妹妹家蹲点,看准卢志洲给钱的日子上门纠缠。”
林霜柏立刻就明白了沈藏泽的意思,道:“沈老队长怀疑,卢志洲是故意给妹妹男友的上司介绍喜欢去赌 场玩两把的客户,并且在这个人染上毒 瘾变成彻头彻尾的赌徒后,还透露了是他在养着继母一家的消息。”
“比你说的更多一点,我父亲认为带这个前男友去地下 赌 场的人,以及分手后在赌 场输得倾家荡产的赌局,都是卢志洲在背后找人安排的。”沈藏泽表情凝重,停顿一下后道:“我的看法跟父亲相同。但当年父亲虽然有怀疑,可卢志洲到局里配合调查时,表现出令父亲难以对他进行质疑的伤痛,又一直守在局里直到前男友被捕带回局里,之后还当着一众刑警的面充满悲愤地扑上去痛骂前男友连两岁小孩都不放过简直禽 兽 不如。”
“最重要的,是沈老队长没有可以证明卢志洲间接故意导致这宗凶杀案发生的证据。”林霜柏了然道,“由始至终,卢志洲在明面上做的事就只有给妹妹男友的上司介绍客户,这在旁人眼里甚至是照顾的行为。而上 赌 桌,跟在澳门认识的人去地下 赌 场沉迷 赌 博,都是前男友自己做出的选择。我想,沈老队长也没有查到卢志洲安排人或是主动放出是自己养着继母一家消息的证据,所以即使有所怀疑,卢志洲在这宗旧案里,都是披着被害人亲属外衣这层保护罩没有触及到任何法律底线的存在。”
“这个卢志洲,还真是借刀杀人的个中好手,利用妹妹的对象,一口气将自己的血亲全部送上黄泉路,自己则完美抽身,连间接故意杀人罪的边都没挨上。”沈藏泽捏紧手里的打火机,跟沈义了解完这宗旧案的详细案情后,他几乎可以肯定,卢志洲必然是用类似的手法,害死自己的两任妻子。
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杀人犯,却竟然到现在才露出一点马脚被发现,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沈队是在同情卢志洲继母一家吗?”林霜柏问道,目不瞬眨地看着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愣了一下的沈藏泽,林霜柏搭在扶手上的双手交握,字句清晰而冷静,“如果卢志洲的继母、妹妹和弟弟不去找卢志洲要钱,之后也没有为了钱持续不断地利用出身和过去威胁卢志洲,在卢志洲已经跟他们断绝关系的情况下,他们本来不会死。在这宗旧案里,唯一真正无辜的,只有那个才两岁还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沈藏泽不明白林霜柏为什么突然这么问,有些迟疑地反问道:“你这是,想说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
“我只是想知道沈队的看法,毕竟,认为受害者自己也有问题,不是完美受害者就要被议论甚至讨伐,是一直都存在的现象。”
沈藏泽定定地跟林霜柏对视数秒,认真道:“这不是一个三言两句就能说清楚的问题,并且,查案时我不会对民事案件的受害者,刑事案件的被害人持有主观看法,不管他们的人品如何,过去做过什么,都不应当成为他人犯罪的借口,更不应该是他们受到伤害甚至被残忍杀害的理由。”
林霜柏若有所思地颔首:“既然如此,沈队想来也不认可私刑。”
“我是警察,当然不可能认可。”沈藏泽几乎是想都不想就给出自己的态度,“我知道有些人会觉得当法律无法给出令所有人满意的裁决,执法机关无法将犯罪分子绳之以法时,以恶制恶无可厚非,因为对一些人而言,迟到的正义没有任何意义。但,法律不是道德,甚至,法律并无法做到对每一个人公平,法律是维系社会乃至国家正常运作的规则,并且,法律会随着社会文明的发展不断被修改,也所以,任何时候的法律都必然存在不足。可我们执法人员,必须绝对维护法律,也维护法律保护下的人民与正义。正因为我是警察,比普通人更清楚了解法律及其重要性,才更清楚明白,如果谁都以自己的道德正义作为标准去实施打击报复,社会只会变得越来越不稳定,更多普通人的生命财产安全会受到威胁。”
正因为比普通人更清楚法律的局限性,才更加知道法律是如何保护这个社会及生活其中的普通人。
也正因为身为执法人员比普通人更清楚法律的缺陷,才更加坚定要好好维护社会公义,将自己化作抵挡扑杀罪恶的那道防御高墙。
阳光落在沈藏泽身上,让他从发尾到在整个身体轮廓线都被点缀上耀眼的光,在他那盛着光点,长且浓密的眼睫毛下,琥珀色的眼眸被照出金色的透明感,也让他眼中的坚定一览无遗。
林霜柏别开眼,视线落在面前虚无的某一处,良久后才缓声说道:“沈队的觉悟,的确不是我能比得上,也无法像沈队这样,一开口就是大道理。”
如果不是因为语气太过平淡,连半点多余的情绪都没有,这话听起来就像是讽刺一般。
只是沈藏泽知道,林霜柏并没有那个意思。
不是讽刺也不是称赞,仅仅是陈述了一个林霜柏看法下的事实。
将那根被塞回烟盒里的烟重新拿出,沈藏泽把烟点着后反问道:“林教授自己呢?我记得之前你说过反对私刑,那么,受害者有罪论你认可吗?”
嘴角极轻地勾起一下,林霜柏像是听到一个不怎么好笑的笑话,答道:“我并不同情继母一家,也不认为他们的被害是自找的。人的每一个行动背后都存在动机,动机背后是人性,而人性的对错好坏,我无权定义。私刑所传达的,是个人的感情情绪与价值观,唯独与正义无关,我本人并不认可。”
烟头持续燃烧出橘红的热,雾白的烟在沈藏泽面前散开,他透过自己吐出的一圈白烟去看林霜柏,或多或少开始有那么一点能理解林霜柏看待这些问题的角度与思考方式。
“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我们还是回到这个案子上。”将烟灰弾到烟灰缸中,沈藏泽结束这个由林霜柏开启的话题,然后低头看一眼手机屏幕上新弹出来的消息,道:“一个或许能称得上是好消息的消息,虽然还没找到卢志洲那个侥幸躲过一劫的弟媳,但已经找到了卢志洲的母亲,就在港海市内,珊姐已经出发去请人到局里协助调查。”
第五十章
从退房离开宾馆到去高铁站的路上,两人之间陷入一种略显诡异的沉默中。
除了涉及案件,林霜柏一向就话不多,也基本不太会主动找话聊,而昨晚之后,沈藏泽有种林霜柏又对他竖起一堵无形高墙的感觉,不是要刻意疏远,只是好像也并不希望两人之间的距离比现在更加靠近。
沈藏泽自觉并没有做错什么事,把林霜柏从噩梦中叫醒后也没有过多追问,并且他不认为林霜柏是那种会因为做噩梦被他发现就尴尬到要翻脸不认的人,所以林霜柏这种跟他维持微妙的表面平和态度,多少让他有点费解。
尽管安善跟他提到过,林霜柏长久以来都是独来独往,加上研究犯罪心理跟罪犯接触多,所以性格上比较孤僻最开始接触起来会比较困难,但也只是最开始,等过段时间他们相互间加深了解后,很容易发现林霜柏其实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沈藏泽倒是想多了解一点林霜柏,从最初认识到现在,他始终觉得林霜柏身上的气质太过矛盾,偶尔展现出来的危险压迫感,平日里不动声色的淡然,以及面对嫌犯时先礼后兵的审讯方式等等,林霜柏就像是一个有太多面的谜团,让他无法不去在意。
在高铁站买好票上车,沈藏泽实在有些受不了这种尴尬的沉默,道:“林霜柏,你要是对我有意见就说出来,我这么老远跑一趟去把你从派出所捞出来,没道理还得看你脸色。”
林霜柏就坐在沈藏泽旁边的位置上,正在用手机查看邮件,道:“我对沈队没意见,我一向扑克脸,沈队想多了。”
“你虽然只是顾问,不算是真正的警察,但到底也是我支队的,我作为队长,希望你能明白团队合作的重要性。”沈藏泽并不喜欢拐弯抹角,他有意接纳林霜柏成为支队一份子,就会跟林霜柏打开天窗说亮话,“不是逼你必须跟大家打成一片,可你至少不要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沈队说的没错,我不算是真正的警察。”林霜柏退出手机邮箱锁屏,看都不看沈藏泽语气冷淡地说道:“既然不是警察,我就不可能一直在支队,既然最后必然会离开,那么也就没有跟支队的各位建立感情的必要。”
没有表现出生气,可说出来的话却怎么听都不对劲。
沈藏泽即使从林霜柏的脸上看不出情绪,也能觉察自己的话大概是踩到了林霜柏的雷点。
“我不清楚你放弃国外的工作生活接受蔡局的请到支队来当顾问的原因是什么,但我想这里应该是有对你而言相当重要的人或事,你才会选择孤身一人重新回来这个城市。”沈藏泽说话速度不快,大约也在思考应该怎么跟林霜柏说才能缓解两人之间的尴尬又生硬的关系,“你是研究犯罪心理学的教授,专业水平过硬,我不会拒绝支队多一个强而有力的同伴,也不会轻易放走一个能跟我及支队其他人并肩作战的人才,之前对你有成见,语言上不够谨慎的冒犯让你感到不舒服,我可以跟你道歉。”
“没有道歉的必要。”林霜柏侧首瞥向窗外,列车已经启动驶出站台,窗外的一切人事物都被撇在了原地,“沈藏泽,我没打算跟你做朋友,你也没必要对我这个普通同事做出退让。事实上,你之前也对我感到棘手,觉得我是个危险的人,因为我太过熟悉犯罪和搜查,也太过了解犯人和警察的行为模式,所以一旦我踩过界触及红线,会是你们最难对付的那一种犯人,不是吗?”
哪怕沈藏泽没有当面说出口,林霜柏也早就猜到了他对自己的提防之下是怎样的考量,从他回到港海市两人见的第一面起,他就没有停下过对沈藏泽的试探甚至是挑衅。
沈藏泽是个怎样的人,他要用自己的方法来确定。
“我对你有先入为主的偏见,这点我不否认,但现在,我希望我们双方都能放下之前对对方的敌意,或者说是戒备。至少,在查案上,我相信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都希望能够找出真相,抓住凶手。”沈藏泽对于林霜柏的敏锐并不感到意外,林霜柏如此善于观察,又熟知人的心理,他的不信任与反感显而易见,而他这些天来的审视与防备也几乎可以说是都摆在了明面上。
“我对你,没有敌意。”林霜柏否认道,他回过头看沈藏泽,咬字极为清晰:“你跟其他人在我眼里都一样,没有任何差别。”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再继续热脸贴冷屁股就是自讨没趣,沈藏泽脸色沉下来,决定放弃跟这人的沟通,讽刺道:“跟你这样的人做朋友,安法医还真是倒霉。”
林霜柏敛眸看自己的手腕,半晌,在沈藏泽以为他不打算回应也不会再说什么时,他才极轻地说了声:“确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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