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
他从来都不知道,阿耶曾来过建邺,更是不曾听说,阿耶有这样一位好友。
沙州不曾听人提起过,他更是不曾见过半分痕迹。
……且慢。
当真是半点痕迹也无的么?
宁离倏地探出右手,挽袖相执,可穿梭而过的,只有冬日寒冽的冷风。
那林中静静,那阶前寂寂,那檐下悄悄。
手中,亦是空空如也。
宁离极为罕见的生出了些烦躁的情绪。
他的剑呢?
如今,还不肯听他使唤么?!
。
式干殿。
离了墓塔之后,裴昭并未待在净居寺里,而是回了寝宫之中。
他见宁离被那段往事弄得心绪起伏,已经生出了几分悔意,原本是前去探望一番,怎知道,却教宁离也心烦了。
殿中烛黯,裴昭微微叹道:“鹤邻,朕是否不应当告诉他。”
难得见陛下会有此神情,但离了禅房后的那段时间里,张鹤邻并不曾近身伺候,若是要他说有发生何事,他是不知的,但是教他猜,彷佛可窥个一鳞半爪。
净居寺那地方,老的老,散的散,能与陛下有渊源的,又还有谁呢?
张鹤邻道:“您若是觉着无碍,愿教宁郎君知晓,那自是无不妥的。”
当真是妥当么?
裴昭道:“他问朕归猗是谁,又是如何去的。朕与他说不得,便领他去看了墓塔。”
墓塔……
张鹤邻也是愣了愣,饶是已有准备,也没想到,裴昭竟然真领了人去。
只因那与仁寿八年一段往事有关,说不得,便教人讳莫如深。
他说:“陛下,您心中又是如何想的呢?”
裴昭缓缓道:“他想看,朕便带他去罢了。”
。
那座墓塔,其实是在裴昭登基之后,才修建的。仁寿年间,从来也不曾有过。
仁寿十四年宫变后,裴昭登基,执掌权柄。忽然间武威卫递来消息,原来是净居寺的住持,想要觐见。
那时节,内忧外患,百废俱兴,裴昭接手了一个烂摊子,正是忙得焦头烂额。大雍的江山,远看时花团锦簇,近观了才知晓,千疮百孔。何况此时还有外患,西蕃浑水摸鱼,陈兵边疆,虎视眈眈。
就在这等时候,归喜禅师向他求见。
往前推一些,裴昭刚下令,停了净居寺的油灯。
原以为归喜禅师是要为燃灯的事情与他求情一番,裴昭心意已定、令旨已行,自然可以挥之不见。但最后,他还是没有请归喜禅师吃闭门羹。
或许是旧时曾与寺中人有渊源,或许是后来静养,长年累月在那禅房住着罢……
孰料归喜禅师半分没有提起油灯停燃之事。
转而提起了另外一遭,原来是心念师弟,想要依循旧例,修建一座墓塔。
上皇在位时,一意冷漠忽视,归喜禅师又怎敢去触他的霉头?直到御座上换了裴昭,他才再度活络了这心思。
也是那后来,裴昭才渐渐忖度出一些意味来。
当年在净居寺里,初时不曾见归猗,其实是因着……归猗正在幽囚之中。
何止是不能外出呢?
净居寺不可踏出一步,甚至连那琉璃塔也不能走下,终日所伴,只有那窄小的一方佛阁。上皇对他不喜,上行而下效,便是归喜禅师,忝为净居寺住持,年高德劭,也是有心无力,只敢偷偷接济。
若依此下去,大概归猗走时,也会无声无息,无人知晓。偏偏那时齐王妃心疼幼子、不曾送往建初寺,偏偏裴昭被送往了净居寺祈福小居,偏偏他还轰走了好一些僧人、以言语相问。
终使得归喜禅师再无他法,将他领去了琉璃塔。
阴差阳错,皆是造化。
他送了归猗一盏梨膏,归猗后来回以一盏灯。
碧海燃犀灯。
若教此灯在屋中燃烧,可解世间百毒。
僧人无畏,告以直言,教他将那灯拿去,小心一些点在屋中。纵然无法完全根除,却也可以教他日后不惧毒瘴。
原来裴昭身上的毒,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深入肺腑。
如此,便是齐王妃还怀着他的时候,就已经被小人暗算的了。
连宫中的医官,都不曾看出其中有何破绽。倘若不曾被人道破,是否谁都会以为,他先天不足、体弱多病,如此,便是在病榻上缠|绵逝去了,也只会叹一句命该如此。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
可是,稚子何辜?
第53章 馒头 给他备上一箩筐纸钱
53.1.
久不去想那往事,裴昭竟有一些出神。
过得好些时候,张鹤邻从外间进来,手中正托着一只玉盘:“陛下,已经照您的吩咐,自库中取来了。”
白玉盘上,正放着一盏灯,观其形制,古朴而粗犷,四壁竟有些粗糙,打磨得也不甚精细。外侧刻着些鸟兽纹路,也不是中原常见的样式。
碧海燃犀灯。
其实当年,归猗并不曾告诉他,这灯原有此名,只是平平淡淡的送了他、教他拿去玩耍罢了。僧人随口说着的,不过是一盏或许有些用处的犀角灯。也是后来裴昭去往幽州、结逢奇人异士,才终于知晓,这原是一件解毒的圣物。
也不知是如何,到了归猗手中。
裴昭幼年时,这碧海燃犀灯彻夜不熄,后来便渐渐燃得少了,再往后,更是将之束之高阁。
这灯于他,已经无太大用处,若非今日在净居寺中提及,他也不会想起。
手指触于细长灯柄,裴昭缓缓将这碧海燃犀灯端起。
张鹤邻似有犹豫,略作斟酌,说道:“陛下,既然这盏灯您已不用,未尝不可用来入药。”
裴昭听罢,摇头不允,叹道:“何必如此。”
碧海燃犀,能有此名,不知那制灯人,花费了多少物力心血。灯于他已无用,可存之于世,仍是无价宝物。
而他的病、他的毒,如今连能解的法子都不知道,又何必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猜想,毁去这故人的旧物?
正是这般想着,忽然间,裴昭微微一怔,只因手指在那犀角灯的底下,摸着了些凹凸不平的地方。他原本以为,大抵只是些刻纹,或是被磕了碰了,可摩挲之间,忽然觉出了些不对。他提起那灯盏,倒转了过来,朝着缺口处看去。
陈年的包浆,被他刮过,飞屑落下后,现出了掩藏的痕迹。
篆字古朴。
宁。
。
……宁?
疑惑只不过一瞬,刹那间,裴昭已经反应了过来。
碧海燃犀,教他为这名字所惑,以为出自于东海、南海,那万顷波涛之间。 可只怕这灯并非来自海外,而是在沙州宁氏中流传!
归猗之前的那一任主人,难道还用想么?
在送往净居寺之前,恐怕这盏灯,本是在宁王手中。
佛会盛世,好友知交,于是以灯相赠……
“陛下?”
他出神得实在是太久了,单手倒提着那灯,其实是一个很有些古怪的姿势。
张鹤邻禁不住,轻轻地问出了声:“您可是觉着,有什么不妥当?”
裴昭将那碧海燃犀灯放下,复又推出去了半分:“鹤邻,你看灯上那字。”
“是。”
张鹤邻应了一声,便小心的自桌上拿起,去看底部那影影绰绰、模模糊糊的字迹。笔划勾勒,曲折之间,那个字,那是……张鹤邻辨认出来,顿时间心中小惊。他自然知道这盏灯的渊源,这是当年净居寺里的僧人赠与陛下的。
可如今瞧见了,那底下的刻字……
他琢磨着些言辞,说道:“陛下,原来这碧海燃犀灯,出自于沙州?”
裴昭颔首:“应是如此。”
此等物奉,非中原常见,若要说皇家也有珍藏,依照着上皇对待归猗的态度,必然不可能是上皇的赏赐。
宁。
只能是沙州宁氏,也只能是当年的宁王。
这样想着,裴昭心中一动,不觉间想起来宁离心心念念、潜入宫中都想要看的那副画。
《春归建初图》。
他着人送给宁离的时候,并不曾亲自打开看过,只是教人自崇文阁里取了送去,也就罢了。
但三年前,他即位之后,在归喜禅师向他恳切请求的时候,也曾打开那画卷,看过一次。画中僧人垂眸,看不清形貌。但是他知晓,那风华定然超然出众,否则,不会教西蕃狼狈落败,也不会教年轻的画圣弟子悠然神往。
元熙十九年,建初佛会,他自然听说过这一段盛事,可从前只当做故事。
时隔多年,未曾料想,会从一盏早入了自己手的灯中,觉出一些不同寻常的意味来。
裴昭握着那盏灯,沉吟了许久。
“陛下?”
裴昭终于回神,见着那灯,心想置于身边已无用,不若物归原处。他叹道:“收起来,给宁宁送去罢。”又想起如今时辰,唯恐打扰,改了主意:“今日天晚,明个再去。”
。
翌日,净居寺。
“灯?”
宁离不解,什么灯,他不缺这东西呀。
治张鹤邻只笑道:“宁郎君可别推拒,先打开看看,这是我家主君特意送给您的。”
宁离心想,裴昭送给他的东西已经有许多了,他如今能够在净居寺里过得这么快活,只怕有大半都是裴昭的功劳。不说别的,单说他近日来的饭食,虽然仍是素斋,但就未见得有重复的。
譬如刚撤下那素甜烧白,就做的十分精细,红枣为馅心,白菜梗做皮,四边堆着糯米锅巴,还洒了熟芝麻,入口香甜软糯。这般菜式,肯定是裴昭私下使了力,否则哪里会费这般工夫。
这还只是一个例子,其他的不知有多少。那些也就罢了,如今还送他一盏灯?
宁离拨开了蜀锦,见得白玉盘上托着的物事,登时间,眼睛睁大,连声音都带着浅浅的惊讶:“碧海燃犀灯?”
张鹤邻早知这灯与宁氏渊源颇深,可也未料想宁离竟然一眼认了出来,算着时间,分明这盏灯到裴昭手里时,宁离还未曾出世呢。但那些不便多说,当下,张鹤邻笑着点头:“正是,原来宁郎君也知道么?”
宁离轻巧的自白玉盘上将灯盏提起,握在手中,闻言有些奇怪:“那自然呀。”
可是,行之是从哪里找出来、又怎么想起要送给他?
还有……
犹记得阿耶拿起这盏灯的神情,似怀念,似怅惘,交予他的时候,教他小心珍重一些。宁离只道这碧海燃犀,天下唯有那一盏,可怎么在这千里之外的建邺皇寺中,又现了别的踪迹?
又或说……
宁离恍然:“原来这碧海燃犀灯,竟然有两盏!”
。
张鹤邻何等机敏,察觉有异,仍是不动声色道:“是么,奴婢从前也不知道呢。宁郎君怎么知晓,原来是有两盏。”
“是呀。”宁离点头,“还有一盏在我房中,只是这一次上京,没有带来。”
碧海燃犀灯虽然是个珍惜物事,但是对于宁离来说,却没有那么稀奇。
他第一次自家中出发去往夔州时,阿耶与他收拾在行囊中的,便有这么一盏碧海燃犀灯。从来都是在房中烧着的,只是这一次来建邺时落下了。如今那灯,还在夔州搁着呢。
张鹤邻笑道:“我家主君有一盏,宁郎君也有一盏,如此,还真是有缘呢!”
“呀,好像是呢!”
那话教宁离也笑起来,有种被切中心絮的快乐,尽管他也说不清为何。
待得张鹤邻走后,宁离再度端起了案上的犀角灯盏。
这盏灯从裴昭手中送与了他。
这般看来,他的那一盏,似乎也不应当扔在夔州吃灰了。还是去信一封,请师兄替他收整了,快些捎到建邺来罢!
53.2.
日影长斜,照寺中古柏萧萧。一片掩映中,九层琉璃塔,将入云霄。
此刻那浮屠之下,已经有僧人背身候着,一身缁色僧衣,唯见庄重古朴。
宁离识得老僧,提着手中刚得来的灯盏,快步走过去:“归喜禅师,我们现在就登塔么?”
这却是先前他向裴昭央求的,裴昭自无不应之理。
于是今日,归喜禅师便在塔前候他。
。
老僧缓缓转身,朝他点了点头。归喜禅师嘴唇翕动着,方要开口,目光却是一垂。
那视线落处正在宁离左手,宁离如何察觉不出?
此刻他的手中,正提着晨间送来的那盏碧海燃犀灯。因为是裴昭所赠,自己又有段时间没见着,这才顺手提着。
可怎么瞧着,彷佛与归喜禅师有些不对似的?
只听归喜禅师说道:“小施主若是要上琉璃塔,自是无碍,只是这盏灯……还望不要带着。”
宁离心道,那感觉果然不假,可是这灯……
“难道有什么不妥的?”
归喜禅师却不答,只道:“小施主,将这盏灯放下罢。”
宁离歪了歪头,望着眼前须发皆白的苦相老僧,他有些谨慎与试探的开口:“禅师的意思,我若是想要登塔,便不能带着这碧海燃犀灯么?”
归喜禅师长眉耷拉,猛地颤动了一下,不言不语,唱了个喏,分明却是默认。
。
登塔与提灯,孰轻孰重,一目瞭然。
更何况,也不是要他扔了、毁了,只不过是教他暂且放下些时间罢了。待得从琉璃塔归来,仍旧可以提着这灯离开。
宁离望着眼前苦相老僧,对方似乎笃定,他会将碧海燃犀灯放下来。
偏就不能让他提着这灯登塔。
可是,为什么?
宁离点了点头,偏要提着手中的碧海燃犀灯:“好罢,那我不去了。”
归喜禅师长目闪动,满面愕然,原本是好整以暇,此刻却是一惊,半点没有想到,宁离竟会有此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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