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听见那番话时,他原本以为,宁离会因为陈则渊伤心得很,可细究开来,伤心是伤心,可并不因那腐儒。少年人唇边还漾起了笑,那分明是因着宁复还不容拒绝的顶了回去,不允人说他半点不是,还将陈则渊气得不行。
又想起相逢那日冬雪,在墙边听闻风中传来小郎君琅琅的笑声,只为了给阿耶折一枝梅花,聊赠此间春意……父子之间,和乐融洽,便是骨肉之亲,想来也不过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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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离模模糊糊的应了一声,眼睫翕动,大抵是又想起旧日的事情。
他道:“我那会儿醒来后,孙大夫说,我又闯过了一道鬼门关,阿耶说,年年都是鬼门关,既然从前能闯过,没有道理以后就不能……其实后来孙大夫悄悄给我讲,他本来断言我活不过三岁的,是阿耶请人去海外寻了药,勉强给我吊住了。但这样也不成……后来请人,把我送到了夔州。”
裴昭不知为何听到此处,竟有种理应如此之感,他道:“夔州是个好地方。”
宁离点了点头,说道:“嗯,孙大夫说沙州气候太差了,常年风沙,不适合休养。最好去一处温暖湿|润的地方。但是在沙州找,定然是找不到的,只能去外边儿。”
“沙州的冬天特别长,那年已经飘了好久的雪,我记得庭前的缸上,就没有不落雪的时候。那天早上特别冷,天还没有亮,阿耶把我抱出来,要带我去外面。我本来困得很,也不大想去,被阿耶捉着,迷迷糊糊的,就睡不着了。马车外边风一直在吹,下来后到了月牙泉边上,水都已经结了冰,可是还有人穿着蓑衣,抻着竹竿钓鱼。阿耶让他别钓了,说这个天气,哪里有鱼给他钓?如果真的想,去旁的绿洲才是正经。结果听着那钓鱼人说,这不就有大鱼找上门来了吗?”
裴昭心中隐隐生出个猜测,说道:“……你阿耶就是把你托付给了那钓鱼人,请他带你去了夔州么?”
宁离顿时睁圆了眼睛,满满溢溢的,都是吃惊:“你怎么知道的?”
裴昭莞尔道:“你曾与我说过。”
宁离顿时好生迷惑,他什么时候说给裴昭听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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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双困惑而又不解的眼睛,水雾不曾散去,一往而见底。
裴昭与他注目着,心下无声轻叹。
那已经不用再想了,宁复还要将宁离送去夔州,可天下气候宜人的地方那么多,又何必要选那夔州。
裴昭曾经寻访过杏林高手无数,可也不曾听说过,夔州那地界上,出过什么神医。
但若是换一个角度,便截然不同了。
想要将人从鬼门关前抢回一条性命来,又何必拘泥于悬壶济世的大夫?若是寻个臻于化境的绝顶高手,洗筋伐髓,也未尝不是一个法子。
归猗托人将宁离带去沙州,那是自知有难,只得将幼儿托付。宁复还穷尽心力,最终不得不向人求援,能教他放心的只怕数不出几个,而夔州那地方,能教他找上的还有谁?
那必然是找到了厉观澜。
孤舟蓑笠,独钓江雪。
他只是没想到,宁离说的是江边,实则是沙州的泉面。
更没有想到,他口中那个大雪天里垂钓的师父,竟然是白帝城主。
白帝城主厉观澜喜好垂钓,天下闻名。
他心中一时间复杂,默然无语。
宁离并不曾觉,犹自叙道:“后来每年入秋,沙州风沙大的时候,我便会去夔州住着。沙州太干燥,也太寒冷了,夔州要暖和一些。师父带我去温泉边上住着,说那样最好调养。后来年年都去,也成了习惯。”
裴昭凝望着他面颊:“宁宁在夔州学的剑。”
宁离点头:“……是呀。”
裴昭方要开口,又悉数吞了回去。他心道这调养确然调养得很好,可是这学剑又学成了什么样?要他说,那是学得半点都不成,勉勉强强只有花架子。但只怕厉观澜对宁离也没有什么要求,指不定在厉观澜看来,能够看到宁离从病恹恹到活蹦乱跳,便已经心满意足。
能够健健康康的活着,已经是殚精竭虑,又怎么能再要求更多。
也难怪宁复还如此放心。
白帝城主的弟子,就算是再不成器,也倚着一座大山。又有谁胆敢在厉观澜的脚下撒野,不长眼睛,捋他虎须。
裴昭道:“不提宁王,便是看在归猗的份上,厉观澜也会好生照料与你。”
元熙十九年,因缘际会,细想来,一切都有踪迹可寻。
宁离喃喃道:“是么?可师父还是我师父,阿耶已并非我阿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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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情绪起起伏伏的,忍不住又低落了起来。
已不知是几悲又是几笑,教裴昭晓得,那在宁离心中,是极大的一个症结。
他拾起了巾帕,重又去擦少年未曾干透的发丝,轻柔的力道中,果然见得宁离背脊渐渐放松下来。彷佛闲话家常一般,裴昭说道:“可是在我看来,你与宁王虽非父子,实际上也与父子无异。你心中全然孺慕,他待你的心思,也从来不是假的……宁宁,你大抵不知道,今岁你入京之后,宁王便给陛下上了摺子。”
宁离不曾听过有这一遭,一时间语气呆呆:“真的么,阿耶怎么从没有与我说过?”
裴昭微微一笑,道:“说与了宫中便是……只道你年少体弱,还请陛下多怜惜则个。”
宁离顿时恍然:“所以陛下才从不曾召我。”
这样说来,大抵也没错,裴昭点了点头,又道:“所以你看,即便没有血缘,你与宁王之间,就不算父子了么?他养育你长大,你承欢他膝下,何尝不是亲如骨肉。世上却有一些父子,空有其名,顶着一个名头,实际上算不得半分。更有甚者,与仇人也差不多。”
宁离抬头去望裴昭,不知他为何有此一说,裴昭自嘲道:“……说来也好笑,我其实半点也不得我父亲喜欢。”
宁离不解道:“你这么好,他怎么会不喜欢你呢?”
裴昭道:“……我大抵是不得他的缘。我上面还有两个庶兄,我父亲从来看重最大的那一位,甚至想家业都让我那位兄长继承。我原本以为是因着我幼时多病,指不定活不下去,他自然喜欢强健的,这样才能让底下人安心,所以心中也没有什么多的念头,觉得父亲这般也是理所应当。”
宁离吃惊的握住了他的手,只觉得这话平静里透着说不出的可怕,怎么……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他道:“可是,难道除却家业继承,你便不是他的孩子了吗?”
裴昭笑了笑,却想,两人幼年皆体弱,可遭遇,却半点不相当。
宁复还上天入地寻觅奇花异草,只求能救回宁离一条性命。可是到了他这一遭……
裴昭道:“纵然是,大抵在他眼中,也与草芥无异。我后来才知道,原来我不是生来体弱,乃是我姨母暗中使了手段。”
宁离不明白:“姨母?”
“是。”裴昭道,“我阿娘成婚后未有诞育,而我父亲后院姬妾颇多。她家中担心长此久往,地位不保,于是便想再送位女儿来,也就是我姨母,意图巩固位置。”
这后宅的弯弯绕绕,不免听得宁离有些发晕:“那你阿娘呢,她愿意么?”
“愿与不愿,又能够如何?”裴昭神情淡淡,“……我阿娘当初并不知道,自己妹妹与丈夫竟有了私情,等她知晓时,木已成舟。后来她怀胎十月之际,我姨母大著肚子跪在台阶下求她,自甘为婢,只求入府……嗯,家中老母相逼,阶下幼妹恳求,丈夫又与她说教她大度些,纵使有了姨母也不会影响她的地位,阿娘只能点头让姨母进门。两月后姨母生产,然后就有了我庶兄。”
“他虽然是我庶兄,但却是我父亲的长子。那时我父亲家中为了家业,争夺不休,阿翁因为父亲无子,迟迟没有确立他的地位。有了我庶兄,他总算是出得一口气,阿翁也终于愿意教我父亲继承家业。”
“当时府中,便只有我庶兄一个,我父亲极为重视,亲自开蒙,教他读书识字。便是其他孩子再出生,也没有这样的待遇。后来我阿娘有孕时,姨母暗中使了手段,给阿娘下了毒,大概是想要我死,没想到我命大,活了下来。”
宁离听得目瞪口呆,却不想还有这般狠毒之事。
裴昭目光平静:“姨母使人下了手,究竟是怎么想着呢?是想要阿娘和我一尸两命,她便顺理成章的得了阿娘的位置。还是只想要阿娘生下个死胎,这样便没有人能影响我那庶兄的位置……只要阿娘膝下无子,她家中必然是鼎力支持我庶兄的。倘若再有嫡子出生,庶兄的地位说不定就会受到影响,家中也会转而支持后生的嫡子。”
“她其实那般忧虑也没有错,我出生后,庶兄的地位确然被影响了一些。阿翁眼里看得见我,父亲眼里却只有我那庶兄……我后来有时只觉得,姨母对阿娘下手,我父亲未必不知,只是不在意,或者是乐见其成罢。他其实也并不想再有嫡子出生,分薄了我庶兄的位置。我体弱多病,正好合了他的意,哪一天早死了,正好给庶兄腾地方。”
宁离:“……”
他娓娓道来,彷佛在讲旁人不相干的故事,可那些分明又发生在他的身上。宁离听至此处,已经是心惊肉跳,脱口而出道:“他根本不配做你的父亲。”
陡然间又想起,无怪乎总是听见裴昭咳嗽。他以为是陈年痼疾……却没想到是这样的痼疾!
虎毒尚且不食子。
可裴昭的亲生父亲,却盼着他死。
第62章 竹盐黄皮 原来那时我们便已见过
62.
一时间,宁离又难过又愤怒,小心翼翼的将裴昭望着:“那……你熬过来了么?他们如今还能为难你么?”
裴昭被他抓得有一些疼,面上却不显,含笑道:“若是没熬过,我如今怎么站在你跟前?嗯,我上面有两个庶兄,下面有两个庶弟,都是我那姨母与旁的姬妾生的。后来我阿娘去了,后院乱了一阵子,我父亲就把我姨母扶正,又把我打发出去,给我那庶兄腾位置。”
那却是被扔去了幽州六年,不闻不问。
“虽然如此,我那庶兄,到底是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我父亲大概也没想到,养的几个儿子个个都有野心,不甘居于人下。我被打发出去后,他们为了争夺家业,明争暗斗,但默契的都不管我。大概都指望 着我哪一天病死,好给他们腾位置呢。”
宁离听得心里发堵:“行之……那会一定不太好过罢。”
“算不得什么,天高皇帝远,没人看着,正好自在,也省了看他们斗成乌鸡眼。”裴昭轻描淡写道,“后来我休养些时日回来了,赶上他们打的头破血流,我不甚有耐心,杀了两个,撵了一个,最小的那个念着年幼,也放着不管了。我父亲气得很,说要追究我,我不耐与他分辩那些,也将他送去一处别业待着了。”
他分明语气平平的,波澜不兴,宁离却无端端的觉得心疼。
囚父杀兄,不知要担多少白眼骂名,旁人不会看他父兄做了什么,只会议论裴昭的行事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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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离忽然觉得手中紧了紧,忽然反应过来,只怕是自己刚才激动之处,抓痛了裴昭,连忙将手松开,果然见得手背上几许红痕。
裴昭微微一顿,眼眸略沉,却是将手收将回去,要遮掩在袍袖下。
他忽然一笑,缓缓道:“所以你看,宁宁,你说我是好人,其实是弄错了……我从来都算不得是好人。”
宁离一惊,忽然察觉到几分自厌之意,心中遽颤。他猛地倾过身,抓住裴昭手背,语无伦次道:“怎么会?你都是迫于无奈自保罢了,是他们先动的手……行之,那都不是你的错,你怎么能怪自己,真要该死,也该是他们才对。”
裴昭目光幽然:“宁宁不觉得我大逆不道?”
宁离斩钉截铁:“他们都对你下手了,你难道还要做砧板上的鱼?”他微仰着头,充满怜惜:“……能够平平安安的活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你要珍惜接下来的光阴才是。”
裴昭听他故作老成,一本正经的想要劝慰自己,心中不觉好笑。刚才还为了宁王的事不知有多伤心呢,现下却悉数抛到了脑后。像模像样的,捡了些话送回给了自己来。
虽是笨拙,却是一腔赤子心肠,不掩可爱。
被那样一心一意的望着,他忍不住想要抬手,去摸一摸宁离的眼眸。孰料却像是把宁离给惊住了,误以为他想离开,顿时紧紧地按住了他不肯放,胡乱说道:“行之,你不要为了不值当的人伤心。你何必要去管他们,不如管管我伤心。”
这话,也是说得的么……
裴昭当真是无可奈何,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我不伤心。”他道,“早已习惯了……便是今日劫持你的那个,解支林,你道他如何要潜入建邺?原是我父亲请了他出手,想要夺我一条性命。”
宁离大惊失色,未想这里面竟还掺杂着一桩父谋子命的刺杀。
他依稀间觉得耳熟,忽然间醒悟过来:“……啊呀!难道那日在滁水边上,解支林伏击的人竟然是你!”
裴昭不妨他竟然知晓,一时间也怔愣:“宁宁也听说过?”
宁离懊恼的一拍榻上:“早知道如此,我合该把他宰了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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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语宛如石破天惊。
却教裴昭浮沉而又落定。
原来如此。
也该是如此。
如此,冬至之时,滁水之畔,那一道光明辉焕的剑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能教解支林仓皇逃窜,必然是用出了东君所画的剑符。若是宁离出身于白帝城,那有些保命手段也再正常不过。
至于那些个将解支林宰了……裴昭只当他说的是玩笑话。
原本是想着引蛇出洞,却没想着,引来了这么个侠肝义胆的小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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