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见不平,也不顾惜自身,当真出手相助的哩!
。
裴昭轻轻地摸了摸宁离额头,含笑道:“宁宁有此心意,便已经教我满足了。至于你的那些剑符,还是自己留着防身罢。”
宁离听他拒绝,连忙道:“我留著作甚?我要多少便有多少,画就是了。”
裴昭目中笑意潺潺,却是摇头。他被宁离抓着手,被鲜活而蓬勃的温度熨帖着,被满溢而真切的焦急感染着。原来还有人一腔心意,牵挂着他,为他愁恼,为他担忧。
他说:“不必劳烦了,解支林那点三脚猫修为,你难道觉着,他能够伤得了我?”
那话中自有傲岸在,宁离却顾不得,思来想去都怕出了意外,急道:“那你的父亲与你庶兄呢!”
裴昭道:“不是与你说了么?我父亲被送入了一处别业,教人守着,平日都出不来。至于我撵走的那个庶兄……如今大概在雷州吃草,想回也回不来。总之都是秋后蚂蚱,且看还能蹦跶几天罢了。”
话锋一转,却是说道:“宁宁,这人世之间,形形色|色,有人缘深,有人缘浅。譬如我与我父亲,相看两相厌,而你与宁王之间,难道只有血缘两字那么浅薄?”
宁离讪讪。
他的那一点酸楚,在行之的过往面前,却像是钻了牛角尖,着实是不值一提了。
裴昭莞尔道:“且放宽心罢,你是今日突然知道,一时受不了,想不通,想不明,也是有的。与其苦恼,倒不如珍惜些当下时光,这彷佛是你与我说的罢……”他摇了摇宁离的手,目中蕴着笑:“今日岁除,你难道要愁眉苦脸的带去新年?”
宁离忽然间省得,猛地想起,裴昭今日来寻他,本是说家中孤零零的,无人陪伴。
却为了宽慰他,说起这些伤心事。
他又慌又忙,只觉得自己也太不晓得事了,叠连声道:“行之,对不住……”
裴昭瞅着他慌乱的神情,伸手替他拢了拢乱发,打趣道:“如何,还要再哭一哭么?”
先前泪珠子早就掉过了,这会子,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宁离抵着裴昭目光,着实是招架不住,到底败下了阵来。
小世子脸皮薄的紧,这不,说红便红了。还低着头,不肯看人。
裴昭失笑,总算是饶过了他,却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枚蜜饯,递到了宁离嘴边。宁离眼睛闭着,竟然也还吃了,只是不免好奇:“这是什么果子,不像杏干也不像桃脯,彷佛是盐渍的……”
入口微酸,但果肉甚是肥厚,嚼破之后,甘甜中又带着几分清咸,润而不齁。
“是岭南那边送来的,当地特产的黄皮果子,依照传统法子用竹盐腌渍了,爽口解腻,我想着你或许会喜欢,就留了一些。说了这么多,你且也甜一甜嗓子罢。”
宁离咕哝道:“难道你不是嫌我话多了想封住我嘴巴……”
裴昭悠然道:“世子且莫给我扣这大帽子,我哪里敢呢?这是一早给世子备下的零嘴,就等着赏光呢,哪知左等右等也不至……”
宁离顿时窘迫,嗔道:“……行之!”
却是低头也顾不得了,咻咻的将裴昭看着。他平日听宁宁来,宁宁去,乍然听世子这二字,当真说不出的不自在。
而那始作俑者已是起身,站在桌前,回首间清峻眉宇几分笑意:“过来,我替你束发。”
有心要推拒几分,誓要显露些脾气,可恼归恼,窘归窘,宁离到底还是从那榻上下来,乖乖的坐到了裴昭跟前。
半点也不意外。
案边若有幽香浮动,先时并不曾觉,此时才瞧见,暗影横斜,原是一侧的瓷瓶之中,探出数枝淡色梅花。
那小小郎君在他身前坐定了,忽然又抻出了手,自瓶中拈了枝梅花。肌骨如玉,琼苞似雪,溅出一点清淩淩的水珠,落到琉璃镜面。
花倚镜边,人倚镜前,照出镜中两方人影,一人长身,一人端坐。
裴昭目光垂落,恰落在镜中影上。那小郎君眼眸仍是咻咻,不期然间相望,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他只觉着少年天真,可喜可爱,心中微微一笑。
却是默念着,原来那时我们便已见过。
第63章 蟹酿橙 愿新年,胜旧年
63.
新鲜的鲈鱼去鳞取肉,用刀片做了薄如蝉翼的鱼片,铺了晶莹剔透的一盘,再取韭薤于旁,用以调味。熟黄的橙子截顶去瓤,填入了拆好的蟹肉蟹膏,再以酒、醋、水蒸熟,既香且鲜。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先炸过了,再用小屉蒸透,倒扣在梅菜上,一片片圆润肥亮。
麦芽制的胶牙饧[xíng],青翠可人的五辛盘,透亮清澈的桃汤……
一样样琳琅满目,却和沙州有些不同。
裴昭取了一只蟹酿橙,亲自布到了宁离跟前,笑道:“这是江南一带的吃法,选湖蟹与脐橙一道蒸的,有蟹肉鲜美,也有橙肉清甜,风味别具一格,也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拈着短短一截细枝摘去橙盖,露出其下黄澄澄的内瓤,扑面而来的,便是清新的橙香。宁离挑了一筷,慢慢尝着,果如裴昭所说,清鲜绕齿。他道:“从前阿耶说螃蟹性寒,不许我吃,每次我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后来去了夔州,师父倒是宽允了不少,但也不过许我吃两条蟹腿,再有多的,便没了。”
这家中长辈的管束,并不少见,须知病从口入呢。裴昭心有戚戚,道:“幼儿体弱,本就不宜吃大寒大热之物,唯恐生出了病端。何况你那时,只怕是药当做饭吃,如何肯冲撞了药性。”
这话着实是耳熟,日日念,夜夜听。
宁离托腮:“唉,你怎么也这般念我。”
他心道那点小毛病早就好了!自己如今体魄强健得很,真要论恹恹有病容的那个,坐在自己对面的才是。可是裴昭还讳疾忌医呢,要不是今日为了宽慰他,断不肯多说。
是了,趁着这个时候,要不要问一问?可如今年节呢,他已经惹了一番愁苦,怎么还要做那个扫兴头的人!
就这么犹豫了好些时候,心不在焉的添了几筷笋丝,忽然间,听得一阵“咄咄”声响,又急又密。本以为是厅外有人来,可再一看却不是,那响声,彷佛是从窗边传来的。
他还甚是疑惑呢,裴昭已然是起身,到得窗前,咄咄声里依稀听得有大风,宁离一惊,正想说不若让他来,教裴昭避开些风雪,下一瞬,却见窗户乍开的缝隙里,嗖的窜进来了一团,不偏不倚,直冲冲奔他而来。
啊呀!
宁离惊得很,但还是下意识笼住了,掌心几许绒绒的触感。他定睛一看,却见攀在自己手上的那只,黑色羽毛,雪白肚腹,乌溜溜的两只眼睛滴滴的转,咕噜噜的一圈又一圈。
顿时间,低呼出声:“呀!芝麻糊!”
他可是有一阵子没见着这白腿小隼了,被关到净居寺里时,总不能连鸟儿也带着罢,那成什么样子?没想着,这小家夥,今儿个这么机灵的凑到了自己跟前。
宁离不觉也漾起笑涡,捧着小隼,点点它的脑袋:“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嗳,这么眼尖……也想与我凑着吃年夜饭是不是?”
“啾!”
小隼不通人言,唯有鸣叫示意,昂着绒绒的脑袋,亲昵的蹭了蹭宁离的手心。
宁离哪还记得说它别的,顿时什么都忘了,浅笑道:“真乖!”
他捧着白腿小隼,亲亲热热,又坐回了椅子上。那小隼也乖得很,攀在他的手上,哪里也不去,时不时啾啾鸣鸣两声,又清脆,又好听。
裴昭遥遥的看着,却生出几分念头,只想着,那时养这小隼,养得还是对了。
他并不曾点破这白腿小隼的来历,只笑着道:“你倒是和它投缘。”
“那可不,芝麻糊是自己撞上来的,那肯定是有意来寻了我,是不是?”
“啾!”
这年夜上又添了一员,便听着宁离叽叽嚓嚓的,时不时又有鸟儿声鸣啾啾,教那雪天生着热闹,满堂笑语生了春。
年饭用过了,便有侍从上前撤下,支起了小火炉。瓮中温了酒,咕嘟咕嘟的煮着,满屋满室,都是川椒与侧柏的香气。
便只是对坐,也是熏然。
侍从取来一副云子,裴昭含笑道:“宁宁可会手谈?”
宁离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会不会,我从前学不来这个,那枯燥得很!”
可棋子已取来,难道还容得他逃开?少不得来对弈一番。
宁离粗粗通个皮毛,当真是抓耳挠腮,底下垫子跟扎了针似的,裴昭一落子,他便是想也不想的跟上。一会儿问酒有没有温好,一会儿问果子有没有新的,一会儿又去逗|弄那黑羽白腹的鸟儿。
一盏茶间有千百个花样,总归是除了下棋,样样都好。
裴昭见他坐立难安,心中好笑,总算是把他给放过了,细目看过棋盘,心中却是一跳,轻轻“咦”了一声。
还未等他说出个所以然,宁离已经是风也似的离开了棋局,凑到了窗边:“是什么声音?”
室内只有隐约的噼啪声作响,若不细看,当是烛火芯子燃着。
可又还有几分不同之处。
宁离不禁仔细去听,裴昭略略沉吟,心中已是有数,笑道:“是建邺城里在放焰火,动静也传到这儿来了。宁宁,汤山地势高,你若是想,去山门看看也是使得的。”
宁离已经摇头:“焰火罢了,有什么稀奇的?我年年在家里都看过哩,况且外边儿雪大得很,现在又晚,山风吹着也冷。”
裴昭看他一眼,却是教张鹤邻取来了大氅,仔细系上,眼见着宁离懵懂,含笑道:“可我却有几分想看……宁宁若是不想,那便只能我一人去了。”
他早瞧见这小郎君言不由衷,宁离哪里是个畏寒怕冷的主儿?又生性喜欢热闹,从前看戏、听书,不日日都凑着么。只怕此刻推拒着不肯去,也是想在厅中陪着自己。
果不其然,宁离急道:“可外面还在下雨。”
侍从得了示意,笑着解释道:“宁郎君,那雨早就停了许久啦!”
是么?仔细辨了辨,确然无雨声。
“那好罢。”宁离咕哝道,“我随你一起。”
早有内侍奉来了雪白的狐氅,裴昭亲自给宁离披上,两人相携着出去了,沿着石径走了一段,宁离却觉着不对。这彷佛并不是去山门,而是去后处的梅苑,若再走得深一些,便能看见那一片香雪海了。
“行之……”
他正要问,这一时,却被裴昭握住了手掌。宁离下意识看去,忽然间听得“嗖”的一声,明亮焰火自下而上,呼啸升腾。
刹那间,云霄高处绽放出了明亮色彩,夜幕穹庐都被点亮。一时耳边焰火声不绝,金红朱焰闪烁灿烂,流光溢彩如银花千树,将这半片天空照得有如白昼。
他一时也什么都忘了,只仰头望着漫天的星火。
却不知此刻,正有人含笑望着他。
穷阴急景暗推迁。利名牵役几时闲。[1]
裴昭心中默默念了,却想,换了冬至那日初听宁王世子进京之时,他定然料不到,有朝一日,会和那远道而来的世子一道团圆守岁。
共泛觥[gōng]船,同登芳筵。
既如此。
裴昭温柔的摸了摸他的鬓发:“宁宁,愿新年,胜旧年。”
。
两人一道将焰火看罢,裴昭亲自送了宁离回静艳斋。那白腿小隼先时缩在厅里不肯出来,此刻又扑棱棱的飞来,落在宁离肩上。
宁离也知道,芝麻糊这个机灵的,常常向着裴昭这院子里飞,可今晚,这小隼又想要歇息在何处呢?
裴昭面色温煦,含笑道:“不妨事,都给它备下了。”
果然屋中一角置了金笼花架,粟米、芝麻、豌豆堆了小叠,吃食清水一应具足。
宁离将这圆头圆脑的小隼放在山石旁的花架上,逗|弄一番,再回床边时,见得自己枕头前,压着几样小巧的果子。黄澄澄的是橘子,红艳艳的是荔枝。他心知这是裴昭使人备下的压岁果子,取个“吉利”的意头,心中微甜。可还没来得及捡起,耳边就“扑哧嗤”连串声响,却是白腿小隼飞了过来,张嘴欲啄。
“啊呀,芝麻糊,这个可吃不得!”
小隼才不听,溜溜的脑袋依旧朝着果子凑,尖尖的喙子翕忽张开,彷佛要亲身证明,定然是吃得!
难不成是干粮不合胃口,所以想尝些鲜果?可方才在厅中吃年饭时,不也给这小隼喂了橙子瓣,过了嘴瘾了么。
这脑袋一犟着,绒绒的脑袋顶他,彷佛在问哪里吃不得!
宁离一点它脑袋:“你想吃也吃得,可今晚却不行,明天起来给你好不好?”
压岁果子,自然是要安稳的过了夜才行,怎么能今晚就吃掉呢?他将白腿小隼捉起来,念叨着,“明天,明天一定给你吃个快活。”然后甚是坚决的将芝麻糊放回了花架上。
芝麻糊一歪脑袋,宁离抓了些粟米,捧在手心去喂,又劝又哄。
“啾啾啾!”
花架边上,芝麻糊糊叽叽啾啾的叫了好些声,乌黑的眼圈瞪了又瞪,眼看他十分坚决,很是不情愿的低下脑袋,勉勉强强的啄了一粒粟米吃。
“乖乖!”
总算安顿了这贪吃的鸟儿,宁离卷身窝进了被子中。丝被轻|软,帐中朦胧,不知如何却没有入睡。昏昏黄黄已是夜深,一片静悄悄里,耳畔好似还绽着那漫天的焰火。
他心道,原来建邺的焰火也有些意思。但若是有机会,他也要让裴昭知道沙州的焰火也不赖,夔州的耍龙灯更是一绝……别的不说,他在山门中时深受熏陶,将大师兄的那身看家本领学了七七八八,舞起来也是一把好手哩。
又想著明日定要写信去问一问阿耶与师父,一封送沙州城主府,一封送夔州白帝城,天南地远的,总不能两人都将自己瞒着罢。
他漫无边际的忖着,到最后,又想起梅林前绽放的银花白焰,宛如不夜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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