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昀,溯光,夫君……”裴玉喃喃重复,指尖划过对方俊挺的眉目,“我们成亲了?”
段昀斩钉截铁:“天子赐婚,明媒正娶,我们是拜过堂的夫妻。”
裴玉将信将疑。
“我叫裴玉,你叫段昀,我们是夫妻。”他默念了一遍,试图从脑海里寻回一点蛛丝马迹,结果毫无所获,只得暂且作罢。
他从段昀掌中抽回手,想下床,却被段昀一把拦住。
“天凉,穿好衣裳再起床。”
段昀往他身上披了件柔软宽大的外衣,又低着头为他穿鞋。
裴玉坐在床边,视线落在段昀束起的发冠上,绛色发带、玄铁环扣,头发整齐地束在脑后,唯独一小绺发丝从铁环里翘了出来。
裴玉忍不住伸手,想把那绺头发捋顺。
此时段昀正好抬头,他悄悄收回手,错开视线环顾四周,佯装刚才一直在打量屋子。
段昀恍若未觉,起身道:“药再放一会儿就该凉透了,先把药喝了好吗?”
闻言裴玉眉头微蹙,看了眼搁放在床头几案上的瓷盅:“这是什么药?”
“安神养身的药。你八字属阴易招邪祟,夜里时常做噩梦,前些日子又染过风寒,体虚疲乏,一来二去就得了心疾,失忆也是这个缘故。”
段昀说话时不忘做事,将瓷盅里的药汤盛到碗里,端过来给裴玉喂药。
“前日我带你去过医馆,大夫说要悉心温养,给你开了药,每日两顿。来,慢点喝。”
心疾?
难怪睡醒后胸口闷疼,心肺间隐隐有血气翻涌。
裴玉直觉对方不会害他,便抬手接碗:“我自己来。我只是失忆了,并非变成了傻子,你不必替我穿衣穿鞋喂汤喂饭。”
段昀:“我没把你当傻子,好,你自己来。”
裴玉从他手中端过碗,嗅了嗅气味,直接将苦涩的药汤一饮而尽。
段昀紧绷的心弦终于一松。
裴玉失忆后不仅没抵触他,也没惊慌不安,还愿意主动喝药,这已经超出了他最好的预想。
裴玉把空碗放回案上,顺手拿起茶杯喝了水。
期间他瞥见墙角的斗柜上反扣着一面铜镜,镜面朝墙,背面朝外,不合常理的摆放方式让人眼皮一跳。
裴玉走过去,握住镜边正欲翻转,转念一想这样摆放或许有特殊用意,于是停住手,问:“为何反着摆镜子?”
“这我倒是没想过。”
段昀的声音突然从头顶传来,裴玉惊得颤了一下,歪着头仰视他:“你走路怎么没动静,故意吓唬我?”
“我哪会故意吓你。”段昀哼笑,“你夫君武艺高强,轻功一流,自然踏足无声。”
裴玉扬起眉梢,促狭道:“轻功练得如此出神入化,莫非做过梁上君子?”
“恰恰相反,你夫君是官非贼,乃是朝中位列三品的神勇将军。”段昀语气轻快,眉眼间沉凝的郁气近乎消散,“不过,非要较真,我确实当过两次梁上君子。”
他话音一顿,眼神灼灼地盯着裴玉,意思不言而喻。
裴玉松开铜镜,转身与他面对面,做了个‘请’的手势:“愿闻其详。”
“年初北疆战事大捷,战火一停,我就回到了京城。我们在洗尘宴上相遇,人多眼杂不便传情,你约我黄昏后私会,那夜我潜入你家赴约。”
裴玉感觉不对劲,有点怀疑地问:“你以前在边疆打仗,怎么刚回京我们就……传情私会?即使一见钟情,我也不会如此孟浪吧?”
段昀张口即来:“我们从小相识,曾经是同窗好友,在我从军离京之前,已经心生情愫。洗尘宴上是重逢而非初遇,干柴烈火一触即发——”
“……”裴玉听得脸颊发烫,忍不住打断他,“我知道了,第二次呢?”
“第二次是两个月前,我受命去岭南剿匪,出发前一晚找你辞别。那日恰逢你父亲寿辰,在家大摆宴席,月上枝头宾客还未散尽,我在黑灯瞎火的卧房里等到子时,你总算来了。”
段昀说到这,张开手臂抱住裴玉。
裴玉来不及反应,被他抱着转了一圈,接着轻盈落地,对上他狭长深幽的双眼。
段昀低头,鼻尖蹭了蹭裴玉细挺的鼻梁,继续说:“当时你一进屋,我就这么抱住你。你又惊又喜,让门外的侍从都退下。等他们人一走,就怨我白日不来夜里来。”
尽管裴玉前尘皆忘,但此刻他看着段昀含笑的面孔,却从心底冒出一股突如其来的悲伤。
他分不清是失忆带来的伤感,还是别的原因,一时只感到分外难过。
“对不起,”裴玉垂下眼睫,“我都不记得了。”
倘若他们真是一对爱侣,如今他将往事忘得干干净净,对段昀而言就是极其残忍的事情。
裴玉竭力压抑眼底浮起的热意,低声道:“我会尽力回想,你别伤心。”
段昀气息一窒,注视着裴玉低垂的脸,喉咙像堵着滚烫黏糊的硬块,难以挤出话来。
“……不要紧。”他喉结滚动,一句一句涩滞道,“我不伤心,我只想你养好身子,长命百岁。过去的事忘了也无妨,我们从头开始。”
裴玉心里滋味不好受,压着情绪抽了口气。
他撩起眼看段昀,对视的瞬间忽然踮脚,蜻蜓点水般吻了下段昀的侧脸,而后飞快转身,眼睛盯着铜镜背面精致的花鸟图纹,若无其事地岔回之前的话题。
“夫君,你方才说没想过,难道这镜子不是你摆的?”
因为背对段昀,他没看见段昀骤变的神情,以及隐约逸散的黑煞。
那双黑瞳正逐渐透出深沉的暗红。
仿佛蛰伏的凶兽舔到一滴馥郁甜美的蜜浆,蠢蠢欲动,恨不得从黑暗里爬出来,吮住那根粘蜜的手指。
不能心急,不能吓到裴玉。
要慢慢来。
当下已经是最好的开端了,要循序渐进,不能急躁。
段昀反复告诫自己,空虚的手掌一点一点收拢,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迟迟没得到回应,裴玉唤他:“夫君,夫君?”
“听你喊夫君还不太习惯。我们之间没有凡俗礼节,段昀、溯光、段将军,你尽可随意称呼。”
裴玉:“……”
看来段昀先前自称“你夫君”,的确是故意挑逗他,他失忆前压根不喊段昀“夫君”。
“我也不清楚镜子何时摆成了这样。”
段昀站在裴玉斜后侧,随着他的目光看向铜镜:“其实我们成亲还不足半月,两个男子无须梳妆打扮,一直没用过镜子,若不是你提起,我都忘了房里还有镜子。”
这副铜镜明显搁置已久,背面精巧的花纹间藏着绿色铜锈,在晦暗光线下透着阴翳的色泽。
裴玉盯着斑驳的绿锈,一种诡异的感觉蔓延至心头。
这时似有黏稠的风吹在后颈,他不经意间转眸,瞥见若隐若现的黑雾从侧后方飘了过来。
下一刻段昀伸手去翻铜镜,裴玉想都没想,抬手猛地按住镜子背面。
砰!
裴玉一使劲,段昀便收了手,任由铜镜倒扣在斗柜上。他见裴玉面色微凝,忙问:“怎么了?你不想照镜子看看自己的模样?”
“想。”裴玉垂着眼帘,镇定道,“只是你在场,我有些难为情。”
段昀哑然失笑:“照镜子又不是裸身沐浴,有什么难为情?脸皮这么薄啊。”
“少废话,你快出去,不准偷看。”裴玉顿了顿,找个理由支开他,“家中有饭吗?我饿了,你去做些饭菜。”
“好好好,我出去,饭菜一直在厨房温着,我吩咐人端到饭厅。”
裴玉偏头往后瞟了一眼,见段昀已经转过身,正往门口走去。
他立刻竖起铜镜,仓促间镜边撞到柜角,咚的一声重响仿佛砸在人心脏上。
段昀脚步一停,背对着他:“没事吧?我没偷看,你别慌。”
裴玉咬着牙,缓缓挪动铜镜。
镜面照出半张俊秀的脸,不远处的屏风也映入镜中,而停在屏风旁边的背影却照不出丝毫痕迹。
异常冰凉的肌肤,若有若无的黑雾,镜子照不出来的身影……
段昀竟是非人之物。
“我没事。”裴玉嗓音发紧。
他将铜镜平放在斗柜上,屏息凝神,心想若是段昀发觉我识破了他的真面目,意欲翻脸,那我就……就见机行事,大不了一死。
身后一片死寂,许久没有动静。
裴玉等待片刻,最终忍不住转头看去。
只见一道高大的身影逆光立在门口,悄无声息,直勾勾地望着他。
第12章
黑压压的身影挨着门槛站在门口,浸在昏暗里的面孔没有任何表情,一对乌沉的眼珠眨都不眨,仿若死水深潭。
裴玉与其目光相接的须臾间,心跳猝然变快。
“……你为何还在这里?”
他听得出自己的声音有些怪异,故作平静的神情恐怕也十分拙劣。
“你不是答应我不偷看吗?”
对方既不说话,也不进来,目光一直紧盯着他。
裴玉心悸得厉害,手脚不听使唤,转身往门口走的时候踉跄了一步。他整个人头重脚轻往前倒,此时一双手臂突然托住他上半身,一把将他捞回来。
等他站稳缓过神,却见黑衣劲装的青年仍站在门槛外,仿佛从未动过半步。
是鬼——段昀确确实实是鬼。
裴玉想起那句“易招邪祟”,怀疑段昀先前便在暗示,是他招惹了他。
按理说,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对恶鬼而言无异于刀下肉,要害他不费吹灰之力,何必虚与委蛇?
除非段昀不想害死他,而是另有目的。
他身上有何值得图谋的东西?难不成段昀是真想和他做恩爱夫妻?
裴玉冷静下来,慢腾腾地走到门口,问:“你究竟想干什么?”
眼前这只鬼仿佛变成了哑巴,始终没吱声,听了他的问话,倏然伸出右手。
“你——”
裴玉刚出声,就见对方张开五指,手中并非可怕惊悚的诡异之物,而是圆溜溜的柿子。
一枚沾着水珠、皮薄肉厚、通红圆润的熟柿。
裴玉着实没料到,默默看了一会儿,伸手戳了下柿子。
薄皮一戳即破,香甜的汁水染上指尖,裴玉谨慎地嗅了嗅,确定是真的柿子。
“让你准备饭菜,你用一枚柿子打发我?”裴玉抬眼看他,一时颇感好笑,“好歹多给几个呢?”
他摇了摇头,托着红柿的手掌凑到裴玉面前,意思显而易见。
裴玉接过柿子,小心地撕掉薄皮。他撕完柿皮并不急着吃,望着门外细密的雨幕,问:“你从哪摘的?外面风大雨急,熟透的柿子肯定会落光,可惜了。”
“要不,”他眼波微转,柔声道,“你再去给我摘几个?”
这时雨中传来熟悉的声音:“天寒不宜吃生冷之物,柿子年年都有,明年再吃也不迟。”
一道撑伞的身影由远及近,踏上门外的青石台阶。雨水顺着伞面滑落,隔着连串的水珠,裴玉看到了来者的面容,居然也是段昀的模样!
裴玉眼睁睁地看着挡门的“段昀”退至檐廊下,而新来的段昀收了伞一步步走近,抬脚跨过门槛。
“雨又下大了,你还病着,万一受凉容易病上加病。今日不去饭厅了,在房里吃。”
段昀一手提着食盒,另一手把伞放在门边。然后他用衣角擦掉手上沾的雨水,才将掌心贴到裴玉额头。
没发热。
段昀探过体温便收回手,走到桌旁,把食盒里的饭菜碗筷依次摆好。
裴玉心中惊疑不定,视线瞟向门外廊下的“段昀”。
“别看薛蛮了,过来坐下吃饭。”湿冷的吐息拂在耳后,裴玉身体一僵,偏头躲闪。
段昀心脏像被针刺了一下,但他面色丝毫未变,温和笑道:“怎么?还惦记着柿子?”
裴玉侧过脸,与他四目相对。
对视不足片刻,段昀妥协:“行,饭后可以吃一个。”
接着他拿过裴玉手中没来得及吃的柿子,放进空碗里,又从怀里扯出巾帕为他擦手。
裴玉轻轻地眨了眨眼,视野里的景象越发清晰。
满室黑雾般的煞气,段昀洇着血色的眼瞳,而桌案上所谓的饭菜,不过是一盘盘宛如泥浆浑水的秽物。
“这顿做得简单,清蒸鸡、炒豆苗、红豆粥,都是你爱吃的,还有放了糖的姜汤,等会儿喝碗姜汤驱寒。”
令人心寒的是段昀把他当睁眼瞎一样骗,指着满桌秽物信口雌黄。
这些东西怎么能给人吃?
他原以为段昀不会害他,此刻却不敢确定了。
裴玉僵着身子落座,念头转了又转。
“段昀。”他深吸了口气,直视着段昀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你是想害我,还是在试探我?”
段昀脸上神情凝固,一股强烈的心慌感如潮水般袭来,他几乎立刻反问:“你为何这样想?”
裴玉推开碗筷,霍然起身,他动作一急说话都带点喘:“我说过,我只是失忆了,不是变成了傻子、瞎子。”
“我没把你当傻子瞎子,也绝不会害你,你肯定是误会了什么!”段昀两步跨到他面前,急切道,“裴玉你问,你尽管问,我全都告诉你。”
裴玉唇角牵出一缕嗤笑,语气变得轻而冷:“我们当真是成过亲的夫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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