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岁的张裕舒脸部线条稍显圆润,无奈的时候看起来软绵绵的。林惊昼总是忍不住,每次都想一口咬上去。
那是他第一次和张裕舒一起喝酒,吃完菌子结账的时候,张裕舒变得很呆,眼睛一眨,目光涣散,再一眨,又聚焦。
林惊昼拉着他往外走,还笑他,怎么才喝了这么一点点就好像要醉了。
他们从小巷子里转出来,夜已深,外面的马路看起来空空荡荡的,路灯疏疏落落地亮着。
张裕舒垂着头,走了几步突然停下,醉鬼力气太大,林惊昼拉他拉不动,只好转过身,问他怎么了?
张裕舒不说话,就低着个头。
林惊昼定睛一看,地上居然有个烧饼。这实在是太魔幻了,空旷干净的大街上,突然出现了一个烧饼。
张裕舒沉默着,一脚踩了上去,膝盖弯曲的同时又打开双臂,像是要起飞。
林惊昼一头雾水,问他在干嘛。
张裕舒很认真地回答他:“踩盾滑行。”
林惊昼确定他真的醉了,他居然认识了一个真正的一杯倒。
林惊昼好说歹说,才让张裕舒放弃那个烧饼,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然后被红灯阻拦。
这个红灯很长,张裕舒一直站在他旁边,没有动作。
林惊昼以为他变得正常了,但绿灯亮起的时候,张裕舒没有跟上来。
林惊昼走到一半只好又折返,转过身就看到张裕舒蹲在了地上,头埋在臂弯,变成一颗不高兴的蘑菇。
林惊昼有点不解,他伸手拉他,问:“怎么了?”
张裕舒不理他,继续做蘑菇。
林惊昼使劲拉他胳膊,晃他,一字一顿地喊:“张,裕,舒,绿,灯,啦!”
张裕舒和他较劲,就是不愿意起来,两个人僵持着,谁也不服谁。
拉拉扯扯半天,最后张裕舒太过使劲,直接一屁股坐在了马路上,而林惊昼被他这么猛地一扯,直接摔在了他身上。
林惊昼的膝盖撞在地上,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骂人的话到了嘴边,突然又断在喉咙里。
张裕舒脸上全是眼泪,他闭着眼睛,满脸委屈。
林惊昼被吓到了,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想碰他的脸又犹豫,过了好久才开口:“小舒,怎么啦?”
张裕舒的嘴角向下弯成一个倒U型,看起来更委屈了,他的眼泪连成了串,越哭越伤心。
最后他给了林惊昼一拳,带着哭腔嚷起来:
“讨厌你,烦死了!过马路都不牵我的手!”
第21章
林惊昼整个人都呆了,他从未见过张裕舒这样子。
但回过味后,他特别缺德地笑出了声。
张裕舒的眼泪还在掉,酒精似乎打开了一个隐秘的开关,让他在这个夜晚,变成一个脆弱的鸡蛋壳。
而林惊昼,特别特别过分地笑了好久,笑得肩膀止不住地抖。
张裕舒很不高兴地扭过脸:“你走开啊。”
林惊昼一边笑一边伸手给张裕舒擦眼泪,眼睛弯得像月牙。
“哥错了,不哭了。”林惊昼捧住他的脸,很温柔地凑上去亲他的眼睛,很耐心地哄他,“好了好了,以后都牵手,小舒,别生我气了。”
林惊昼认认真真哄了好久,才拉着这个发酒疯的可爱鬼站了起来。
林惊昼握着张裕舒的手,和他十指紧扣,在下一个绿灯的时候,走过这个路口。
但后面张裕舒还是显得很不对劲,虽说脚步虚浮走不了直线是醉鬼的特征,但是走两步就要停下来对着虚空说话,怎么看都不太正常。
林惊昼想起了云南人给过他的警告,千万不要自己乱采菌子,也千万不要自己乱做菌子,菌子中毒不光会看到小人,还会有生命危险!
林惊昼看着张裕舒通红的耳廓,心里涌起一阵不安。
林惊昼还没想好该怎么办,张裕舒又突然伸手捂住了嘴,一副要吐不吐的样子。
林惊昼心中警铃大作,他想完了,晚上的菌子是不是没熟?
林惊昼抬起头,四下看了看,刚巧看到一条街外面亮着的医院标识,格外显眼。
他赶紧拉着张裕舒,催促着,快走快走。
张裕舒不明所以,被他扯着几乎跑起来,两个人的脚步声很杂乱,回荡在夜晚之中。
林惊昼拉着张裕舒进了医院急诊,火急火燎地冲向离他们最近的护士:“姐姐,我朋友好像吃菌子中毒了!”
护士对这种事十分有经验,她一看这俩人就是外地人,于是她麻溜地把张裕舒推进了急诊科室。
林惊昼跑去挂号,但没有张裕舒的身份证,他也背不出号码,又急匆匆地回头找他。
一进去就看到医生低着头在写着什么,他特别着急地问:“医生,他没事吧?”
医生头也不抬地说:“他就是喝多了,你们要是不放心,就去查个血。”
林惊昼“啊”了一声:“可是他想吐,过来的时候还试图爬树。”
医生有点无奈:“喝多了当然想吐,爬树纯属他酒品不好。”
林惊昼这才感觉心跳平稳一些,他深吸一口气,说:“真的没事吗?”
医生抬头看他一眼:“你们可以在外面留观半小时,如果出现头晕头疼幻视的症状,再来找我。”
林惊昼赶忙道谢,这个时候,他突然觉得有点尴尬。刚刚着急忙慌没意识到,他和张裕舒吃的是一样的东西,他这么活蹦乱跳,张裕舒应该也不会有事。
医生盯着林惊昼看,轻轻皱眉:“你看起来好眼熟啊。”
林惊昼可不想在这里被人认出来,就赶紧胡扯:“经常有人说我长得像明星啦。”
无力地掩饰完,林惊昼用力一扯张裕舒,赶忙跑了。
两个人坐在外面的椅子上,林惊昼给张裕舒倒了一杯热水,张裕舒表情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云南的急诊大厅里甚至有菌子模型展示柜,隔了一段距离,林惊昼都能看见“剧毒”两个字。他叹了口气,对张裕舒说:“我再也不劝你喝酒了。”
张裕舒像是刚刚才回过神,他看着走过的医护人员,茫然道:“怎么来医院了?”
随后,他突然拧过身子,伸手抓住林惊昼的肩膀,满脸紧张地看着他:“你怎么了?受伤了吗?生病了吗?”
林惊昼被他抓得有点疼,骂人的话都到了嘴边,但看到张裕舒担忧的神情,他语气又变得温柔起来:“我没事,什么事也没有,我们就是迷路了,进来喝杯水。”
张裕舒依旧盯着他,眼神很执着。
林惊昼揉了揉他的头发,有点强势地把他的脑袋按向他的肩窝,柔声说:“睡吧。”
因为这件事,林惊昼再也没有劝过张裕舒喝酒。
时过境迁,他们好像回到了那个深夜的急诊大厅,张裕舒看他的眼神,和当年如出一辙。
林惊昼有些不安,他很想走,可是张裕舒抓着他的手腕,那么用力。
他往后撤手,尴尬地说:“张总,我要去趟卫生间。”
张裕舒沉默地放开手,林惊昼松了一口气,他忙不迭站起来,往外走。
张裕舒也跟了上来,依旧不说话。
林惊昼仿佛多了个尾巴,现在喝多了的张裕舒不发酒疯,不哭不闹,只是像个影子似的跟着他。
厕所也跟着去,吸烟室也跟着去。
这样实在太显眼,林惊昼没办法,只好找了个角落重新坐下来。
宴会厅里一直在放音乐,歌单听着像华语乐坛金曲大集合,林惊昼忙着抠指尖没注意,此刻这首歌,是他的歌。
林惊昼正在思考该怎么办,甩是甩不掉了,还是叫司机过来把张裕舒送回家比较实际。
下一秒,张裕舒的手伸过来,一把捏住了他的手。
林惊昼有些诧异,他转脸看张裕舒:“怎么了?”
张裕舒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手帕,说:“你手破了。”
林惊昼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他左手食指头上挂着一条被他扯下来的肉刺,血冒出来,鲜红的一滴。
张裕舒拉过他的手,用手帕裹住他的手指,他的表情很冷漠,做完这件事后,他突然说:“你说世界上会有特别相似的两个人吗?”
林惊昼不太明白,他下意识“啊”了一声。
张裕舒看起来变得很清醒,他说:“他想事情很焦虑的时候喜欢抠东西,如果身边没有东西可以抠就会抠指尖,吃布丁也喜欢从中间开始挖,挖出的圆如果很完美还要发出来炫耀。”
林惊昼指尖突然传来一阵刺痛,他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
张裕舒自顾自说着:“他总是不好好穿鞋子,就喜欢踩帆布鞋的鞋帮,把后脚跟磨得很糙。想事情的时候如果在吃东西,就会下意识咬筷子尖。喝醉酒就喜欢唱歌,抽烟总拿中指和无名指夹着。你唱歌可以故意模仿他,但这样的小细节是为什么?”
林惊昼愣在那里,他没想到张裕舒会记得这么多关于他的事,他有点恍惚,就胡乱说道:“我都二十一岁了,林惊昼转世也转不到我身上的。”
张裕舒突然笑了,他的表情像是在自嘲:“真的很讨厌,你这种满嘴跑火车的腔调也跟他一模一样。”
林惊昼下意识闭上嘴,他确实没有在张裕舒面前故意伪装过什么,因为没有人会相信重生文可以发生在现实之中。
张裕舒的眼角有些红,似乎是脸颊上因为酒精产生的飞红映照上去的,像一片摇摇晃晃的晚霞。他紧紧皱着眉,伸出手,指尖悬在林惊昼的眼睛下方。
林惊昼一动也不敢动,他当然知道张裕舒口中的那个“他”是谁,可他只能沉默。
张裕舒最终没有碰林惊昼,他放下手,表情变得很不耐烦。
“我很小的时候听过一个故事,煮一颗鸡蛋,掏空一半然后用盐填满,然后你带着这颗鸡蛋到床上把它吃了,再在床头放一碗水。这样夜里,你想见的那个人就会出现,他会把床头那碗水递给你。”
林惊昼不明白张裕舒为什么突然开始讲故事,他记得张裕舒从来不信这些。
“大家都知道林惊昼没有葬礼,他的律师特意为他发布了这个声明。”张裕舒越说表情越冷,他像是回忆起一些很令他厌烦的事情。
“其实他生前自己就已经办过了,还给我发了邀请函。”
张裕舒深吸一口气,慢腾腾地说:“这件事一直困扰着我,有一次我心情真的太糟糕,就吃了半个鸡蛋,我特别想问问他到底是为什么?”
宴会厅里的音乐停下了,两首歌之间短暂的安静被拉得那么长,林惊昼有种失聪的感觉。
“可是他没有来。”张裕舒说。
“夜晚他没出现,梦里也没有。”
张裕舒和林惊昼对视,隔着镜片,林惊昼都可以看到张裕舒眼底尖锐的恨意。
“我们早就已经分手了,所有事情都是过眼云烟。可他为什么这么恨我?发送莫名其妙的葬礼邀请函,和我见面,然后又随便地死掉。要我永远被这个问题困住。”
林惊昼觉得有点冷。他想走,可是动弹不得。张裕舒的恨仿佛一条死巷,他面对着冰冷的墙面,拿不出一点转身的勇气。
“你假装是他,给我一个答案,倒也不错。”张裕舒笑了笑,这个笑容很淡很淡,像小时候学写字,那种薄脆的临摹纸。
林惊昼无法回答,他觉得自己仿佛已经被张裕舒看透,比赛的疲惫在这一刻涌了上来,把他淹没。
他有点丧气地说:“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他可能只是想见你一面吧。”
第22章
林惊昼跑了,连夜跑了。
庆功宴结束以后,他和张裕舒一起坐在车子后排,张裕舒闭着眼睛休息,林惊昼在他旁边疯狂地看机票。
北京他真的待不下去了,他现在只想跑去天涯海角。
他真的没想到,时至今日,张裕舒还在恨他,并且恨得这么具体清晰。
恨他的最大原因居然是因为他的葬礼。
林惊昼想死的心都有了。
他很了解张裕舒,他知道他是一个执念很重的人,可是执念不应该用在死人身上。
林惊昼冲回家,飞快地冲了个澡,换了一身衣服,然后找出一个背包,塞了几件衣服,换洗内裤,口琴,充电器,一把零钱和一包烟。
杨逢安还没有睡,他穿着睡衣探出头,问他:“你干嘛呢?”
林惊昼把身份证丢进夹层,熟练地给自己扣上一顶鸭舌帽,说:“躲债。”
杨逢安呆了呆,使劲眨了眨眼睛:“你说什么?”
“哎呀,我输了比赛心情不好,想去散散心,刚好看到特价机票,决定现在就出发。”林惊昼压低帽子,说,“我不会离开太久的,我经纪人要是找我,就说我回家探亲了。”
杨逢安还没来得及问他去哪,林惊昼又像一阵风似的,拎着包跑了。
林惊昼买的是北京飞大理的早班机,到机场的时候,天还没亮,机场大厅略显空荡。
北京机场最不缺的就是站姐,二十四小时在线,林惊昼把卫衣兜帽也戴上了,单肩挎着包,脚步匆匆。
他从头到脚一身黑,这样也被人认出来了,那两个女孩应该是别人的站姐,但知道他的名字。
林惊昼听到有人在喊他,他回过头,朝她俩笑了笑,就挥手离开了。
林惊昼获得了一个靠窗的位置,上了飞机,他就把帽子盖在脸上,开始补觉。
这一觉睡得不太安稳,因为气流颠簸,机上广播响了四五回,最厉害的一次有几秒钟明显的失重。
机舱里挤满惊呼,林惊昼下意识从梦里醒来,他握着手机思考几秒,在持续的颠簸中,他想他是不是该写遗言?
隔壁坐着一对情侣,看起来年纪不大,男孩安慰女孩说,云南是高原,遇到气流很正常。女孩眼睛睁得很大,也笑着在安慰他,我可不想跟你这样殉情。
两个人紧紧靠在一起,互相鼓励着,说,没事的。
机上广播再次响起,乘务长的声音布满雪花点,她说了第五遍同样的台词,只是把颠簸换成了剧烈颠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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