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春节,张裕舒推掉了所有的应酬,他回到了德钦。曾经那个道路转角,玛尼堆像经过了无数次的有丝分裂,层层叠叠几乎变成小型山脉。张裕舒看了许久,也没能找出被林惊昼触摸过的那些石头。
他没有停留,他从飞来寺转车前往西当。
从西当进入雨崩,徒步神瀑和冰湖,最后从尼龙大峡谷出雨崩。司机告诉他,这个徒步爱好者的经典路线,也就是卡瓦博格转山的内转路线,四条路线刚好形成佛教的万(卍)字符。
张裕舒既不是来做游客的,也不是来朝圣的。就像他攀爬雪山那样,并没有什么目标。
他像苦行憎一样,花了四天时间,闷头走完了所有的路。
雨崩被高峰环抱,抬起头的时候,张裕舒总能看到终年积雪的秀美山峰。客栈的老板告诉他,那是缅茨姆峰,是梅里主峰卡瓦博格的妻子,也有人叫她神女峰。
张裕舒和她对视过很多次,最后要离开的那天,所有的云雾都散去,缅茨姆披着清晨的霞光,一点一点睁开金色的眼睛。
张裕舒心中震动,他望着神女峰,眼中几乎有泪。
如果真的有神明存在,那他只希望林惊昼能够回来。
但神山静默不语,张裕舒转过身,没有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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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来想跟你说,你还活着不是什么天上掉馅饼正好砸到你,是我的执念把你从地狱里拉回来了。”张裕舒看着病床上面容安静的林惊昼,缓缓吐出一口气。
“哪怕是为了我,哪怕是因为亏欠,你也得醒过来,给我活下去。”
“但现在我不想威胁你了。”张裕舒看起来很疲惫,“如果这次你真的离开了,我会毫不留恋地忘掉你。”
林惊昼心脏抽痛着,他很想睁开眼睛骂他,你这不还是在威胁我吗?
“有很多人爱你,但这都不重要。”张裕舒缓缓摘下了他手上那个尾戒,尺寸不合适,所以只能堪堪卡在林惊昼无名指的指尖上,距离太远,看起来倒像是一圈纹身。
林惊昼觉得心脏的疼痛弥漫开了,让他的四肢百骸都在疼,简直比他死的时候还要疼。
“林惊昼,你应该学会爱自己了。”张裕舒捏着他的指尖吻了一下。
林惊昼漂浮的灵魂猛地震颤了一下。
他看着病床上那个年轻的男孩,和他相处了一年多,林惊昼偶尔还是会对着镜子感到诧异。其实许来拥有很多东西,好看的脸,很好的嗓音,和睦的家庭,很多的热爱。
林惊昼替他可惜,刚醒过来的时候,他不止一次想过,他的这个重生大礼包什么时候会被收回?
刚开始想到这个结果,他不是很在意,他没有留恋的东西,也早就体会过人生的无能为力。
但是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他拥有了新的朋友,新的事业,全新的人生,他很久没有想到死了。
张裕舒又坐了很久,然后走出去,他顺手关上了房间的灯。
眼前突然暗下来,林惊昼在虚空中等待,他望向窗外。
原来已经是晚上了吗?
黑暗涌进来,林惊昼觉得有些不对劲,太安静了,他听不到任何声音。
林惊昼心头一沉,他下意识往前,但因为动作太大,差点在这团黑暗中摔倒。
他有些惊喜,他突然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但同时又觉得脊背发凉,这里太黑也太静了,好像一片黑压压的死亡。
林惊昼开始不管不顾地往前跑,他想要摆脱周围的黑暗,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听到猎猎的声响,如此熟悉。
林惊昼猛得刹住车,他想起来了,他在雨崩居住的地方,旁边就有这样的层层叠叠的经幡。
那是风吹动经幡的声音。
客栈的老板是个美丽的藏族女性,她告诉林惊昼,经幡的藏语叫做隆达,隆是风的意思,达指的是马,所以经幡还有个名字,叫做风马旗。
那种声音,是千万人的祈愿在随风舞动。
她告诉林惊昼,神瀑下来不远,有一处圣迹,是一个山洞,山洞中有两条非常狭窄的石缝,在佛经中称为巴多称朗,意为中阴道。
“中阴”是人们死亡与转世之间的一个过程,当地人有这样的信仰,如果卡在里面,说明寿命和福报将尽,如果能顺利钻过,就能通过中阴走向极乐世界。
想到这件事,周围的空间突然坍塌下来,缩成一条极窄的石缝,把林惊昼死死地卡住了。
林惊昼感到熟悉,他突然记起来,在他从许来这个身体醒来之前,他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只是那一次他是懵懂的,下意识在往前爬,好像一定要去找谁赴约。
这一次,他是清醒的,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他必须要从这片黑暗中走出去。
林惊昼像婴儿那样四肢并用地往前爬,这次他只想到自己,他的未来他的爱,他要回去,去拥抱他的旧爱人,去好好度过人类渺小的一生。
林惊昼听到极其细微的声响,像是有谁在祷告,又像是流水,越往前声音越清晰,那是一个母亲的声音,她呼唤着她的孩子,犹如神明低语。
这是神山母亲的产道,爬过去,向死而生。
第95章
林惊昼猛得睁开眼睛,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仿佛从一场无边的噩梦中醒来。
天已经亮了,病房是空的,张裕舒不在。
林惊昼大口呼吸着,这次他没觉得害怕和惶恐,他知道张裕舒会回来的。
林惊昼撑着身子,费力地坐起来,他浑身都是汗,像个长途跋涉的旅人,手脚都失去力气。
病房门打开了,张裕舒走进来,他在床尾猛得刹车,满脸错愕地看过来。
林惊昼半靠在床头,微微歪了点头,笑着冲他说了声“嗨”。
张裕舒的表情立刻变得很凶,他快步走过来,看起来想把他揍扁。
但没有拳头也没有巴掌,林惊昼被张裕舒用力地拥抱住了,搂得特别紧,像是故意要让他疼。
“吓死我了。”张裕舒的声音在抖,像只慌不择路的蜂,“吓死我了,林惊昼。”
林惊昼竭尽全力抬起手,按住张裕舒的脊背,他说“对不起”,重复了好几次。
张裕舒很用力地呼吸,他有些失态,比起失而复得的惊喜,更多的却是恐惧。
要是林惊昼醒不过来怎么办?
要是他再一次离开怎么办?
要是某一天原来的灵魂回来了怎么办?
之前张裕舒有意避开不去想,现在他抱着林惊昼温暖的身体,这些问题像潮水一样向他涌来,把他彻底淹没了。
“小舒,小舒。”林惊昼喊着他的名字,跟他说,“我没事了,真的。”
张裕舒依旧不放开,他听不进去任何话,他生怕他一松手,林惊昼又要睡过去。
于是蒋图南和柏春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面。
张裕舒弓着身子,几乎把林惊昼整个人都挡住了。
蒋图南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张裕舒,柏春要走了。”
张裕舒闭了一下眼睛,他很慢地松开林惊昼,在这个过程中,也调整好了表情。
林惊昼探出头,和柏春挥了挥手。
柏春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喜:“小友,你醒了。”
林惊昼也很激动:“你怎么在这里?”
“你俩认识吗?”只有蒋图南在状况外。
张裕舒站起来,对蒋图南说:“一起去买点吃的,他饿了。”
“我还要送柏春去机场呢。”蒋图南说。
柏春笑了笑:“既然他醒了,我也不着急走了。”
蒋图南看出柏春跟林惊昼有话要说,于是他用手肘碰了一下张裕舒,跟他一起出门了。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蒋图南单手插兜,看了张裕舒一眼,“他醒了,你应该高兴吧。”
张裕舒叹出一口沉重的气:“现在醒了,那以后呢?”
蒋图南撇嘴:“今朝有酒今朝醉咯,考虑那么多干嘛?”
“你和林应该很有共同语言。”张裕舒很嫌弃地说。
又开始发神经了。蒋图南在心里默默地说。但是算了,人能找到个寄托不容易,他也不打算跟张裕舒辩论玄学问题。
“林沚怎么没来?”张裕舒问。
“哥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啊。”蒋图南掏出手机,噼里啪啦打了几个字。
张裕舒“哦”了一声:“我以为你和他中间有胶水呢,总是一起出现。”
“毕竟现在这种情况,他能依靠的人就只有我了。”蒋图南认真地说。
张裕舒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我觉得林沚不需要依靠任何人。”
蒋图南充耳不闻,他走到电梯前,按了下行按钮。
其实蒋图南也有些不一样了,张裕舒看着他的手腕,袖口露出的除了木质手串,还有一截红绳。
样式和林沚脚腕上的那根很接近,都是编进去了很细的金线。
张裕舒猜,这肯定又是蒋图南去哪个寺庙里求来的开光法物。
而另一边,病房里,柏春静静地看着他,说:“没想到还会再见面。”
林惊昼笑起来:“好久不见了,柏春。”
两个人静了一会儿,互相看着,又笑了。
“我得求你帮我件事。”林惊昼说。
“你一会儿帮我跟张裕舒说,我现在很好,身体和灵魂都特别稳定,让他别担心。”林惊昼超级认真,“能一直稳定八十年!”
柏春很感慨地看他,林惊昼见他不回答,又说:“我知道这话听起来很奇怪,但真的拜托了,你的话可信度最高。”
“既然打算活到一百岁,就要好好保重自己。”柏春说。
林惊昼点了点头:“我想明白了很多事了。”
他像个急于表现自己的学生,认认真真掰起手指:“早睡早起,锻炼身体,认真生活,学会沟通,好好爱自己,不要随便放弃。”
柏春很欣慰,又补充一条:“享受当下,惊洲。”
林惊昼眨眨眼睛:“下次我去杭州,能去你那里喝茶吗?”
“当然。”柏春微笑着,“可以带张裕舒一起来。”
张裕舒回来的时候,两个人的话题已经转到道士退休上了。张裕舒拎着袋子,脚步很快,确认林惊昼还好好地醒着,他皱着的眉才松下来。
林惊昼赶紧对柏春使眼色,柏春闷咳一声:“他暂时是没事了,你可以放心。”
林惊昼叹息一声,柏春讲得一板一眼,心虚飘荡在字里行间。
张裕舒把袋子放下,打开桌板,把食物整齐地摆好,他做这些事的时候一直没说话。林惊昼先忍不住,他说:“小舒,我真的没事。柏春算过了,我能活到108岁。”
张裕舒把筷子掰开,有点生气地说:“我最烦你说没事,明明有事装没事。”
林惊昼干笑两下,说:“对不起。”
张裕舒把筷子塞到他手里,然后坐下来,拿起水果刀给他削苹果。
林惊昼没动筷子,他看着张裕舒,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啦,其实还是有点事的,一个是我特别饿,另一个是头有点晕。”
张裕舒看了他一眼,表情温和一些:“知道了,你先吃点东西,吃完我叫医生过来再检查一下。”
柏春直到检查结束才走,林惊昼吃了东西有点犯懒,又顺着床靠背慢腾腾滑下去,缩进被子里。
他的大腿在这个过程中磕到了一样东西,林惊昼伸手去摸,从床铺里找出了一枚戒指。
他认识这个戒指,是张裕舒一直戴在小指上的尾戒。
他想起来了,昨晚张裕舒摘下戒指,戴在了他的手上。但尺寸不合适,就掉到了床上。
林惊昼捏着那枚戒指,问:“现在能告诉我这枚戒指有什么特别的了吗?”
张裕舒把椅子挪动了一下,离病床更近,他说:“这其实是你的东西。”
林惊昼很疑惑,他又仔细看了看戒指,有些不确定地说:“我没有这样的戒指吧。”
“它原来是个项链。”张裕舒拍了下林惊昼的手背,“被我丢进垃圾桶的那根。”
林惊昼立马想起来了,这其实是个意外。
那天是在上海,张裕舒租的公寓里,林惊昼要去洗澡,摘了项链,顺手把它裹进了刚刚用完的一次性牙线袋子里。
洗完澡出来,头发才吹得半干,他就迫不及待地贴到张裕舒身上去了。
两个人闹到后半夜,林惊昼让张裕舒背着他去浴室,眼皮都快合上了。
第二天睡醒,林惊昼要走了,没在桌子上找到项链,就问张裕舒有没有看到,他昨天把项链裹在了牙线袋子里。
张裕舒听完立马血压飙升:“你有病啊,干嘛把LV的项链和垃圾放在一起啊?我早上把它当垃圾扔了。”
林惊昼被他凶了,也挺委屈:“我就是顺手,谁让你丢垃圾不看一下?”
“我整天帮你收拾现在还是我的错了吗?”张裕舒提了一点声音。
林惊昼不想跟他吵架,他看了眼手机,说:“算了,丢了就丢了吧,我要来不及了,先走了。”
林惊昼不知道,在他走后,张裕舒也下了楼,他脸色铁青地把扔掉的垃圾袋捡了出来,找回了林惊昼的项链。
“但那次吵架之后,我们很久没见面,情绪都被消磨干净了。”张裕舒表情冷淡,从前他和林惊昼有太多这样的时刻,因为异地,连吵架都没法吵完。
“后来我也把这个项链忘记了,直到你死了之后,我从上海搬到北京,整理东西的时候,它又掉了出来。”
那一刻,张裕舒是想把项链丢掉的,但是林惊昼留给他的东西太少了。他只从那个被搬空的房子里,找到了几个被遗漏的吉他拨片。
张裕舒握着项链犹豫了很久,还是把它带走了。
之后又过了两年多,张裕舒从雨崩回来,他再次找出了这根如同遗物的项链,送到店里去,把它改成了一个尾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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